潘艳艳暗恋理科重点班的王星,没说过话的那种。
高三教学楼独立在学校最南边,一楼是理科,二楼是文科,理科重点班靠近楼梯口。潘艳艳就在他们楼上——文科出了名的差班里。在这个大伙儿都卯足了劲儿学习的高三,她硬是抽出一二分心思观察起王星。
王星也是住校生,每天六点四十前到教室,七点半晨跑铃声响,他在最前面那个队伍的最后一个,吊儿郎当地跑圈。中午下课第一批冲去食堂的人里一定有他,然后拎着校服到对面小卖部买零食。晚自习下课九点多,他有时候跟室友结伴回寝室,有时候一个人去三楼背书。
三楼原本是一整层音乐室,后来学校建了新音乐楼,这里逐渐被废弃,倒成了背书的好地方。楼梯间、乐器室,只要能占上个角落,就不怕有人打扰。
这天,潘艳艳终于壮着胆子走上三楼,一眼就在散落的、黑压压的人群里看到了王星的脸。他的眼睛和嘴巴都很圆,戴了副同样很圆的黑框眼镜,寸头,皮肤不白。这是潘艳艳见过的最可爱的男孩。她压住蹦到嗓子眼儿的心脏朝他走去,在离他不到一米的地方坐下,颤抖地翻开历史书。他在背古诗,声音低低地传过来,像极了无节奏的鼓点,一下一下敲得潘艳艳六神无主。直到人群变得稀疏,王星收拾东西离开,她才抽出捏着书角的手起身。
紧绷的快乐使她迷失,随即而来的是隐隐的罪恶,用在王星身上的这一二分心思似乎并不安于现状,叫嚣着要冲破压制,而刚才,潘艳艳正纵容它们四处蔓延。
她试图分清面对王星时的紧绷感的来源,甚至希望自己只是在为枯燥的备考生活找乐子。比起能自我消解的一些原因,不可控的情感对她来说才是致命的。因为她确定王星是认得她的,也确定王星从来没有注意过她。
想到这里,潘艳艳不可控制地往更远处想去。他们会不会考进同一所大学,在那个陌生的新学校成为熟悉的老同学,那时候有没有可能不再只用一二分心思,有没有可能让他知道自己的名字。思维又拉到近处来,她连王星想考哪一所大学都不可能知道。
路上已经没什么人,高考倒计时的牌子立在操场一侧,赫然写着57天。潘艳艳叹了口气,不敢再多想,径直往自己寝室走去。
那天之后,潘艳艳再没有冲动地跑去三楼,一来不想第二次独自体验紧张和快乐并存的感觉,二来时间确实不够用。所有人都被模拟考的排名、解不出的题、记了又忘的单词牵着情绪,潘艳艳也不例外。她的成绩在最差的文科班名列前茅,放到整个年级,整个市,整个省就差得没眼看。
当然,她还是热衷于每次公布成绩凑到年级排名表前仔细研究一番,看到离王星的名字又近一点了才罢休。某种意义上来说,王星是她的驱动力。
六月还是来了,高考那三天恍惚得无法言说,潘艳艳只记得考第一门的时候,拿笔的手抖得跟离王星一米远背历史书那个晚上一样夸张。之后按部就班等成绩、选学校、等录取通知。她没有去打听王星,也不敢去打听,这段艰难时光里的暗流终归是要连同所有的高中回忆一起被埋掉的。
大家都太快乐了,与痛苦的时光彻底告别,即便是会漏掉时光里的一些人,跟未知的新生活相比,遗憾也没有那么大了。潘艳艳猜王星大概也一样,她多希望自己也能够这样。
来到新学校的第三个月,潘艳艳终于没忍住,点开高中同学群,添加王星为好友。很快,对方通过请求,发来一个表情包。这是决定性的一刻,潘艳艳的心已经飞起来了。
简短的聊天中,得知王星在距她几百公里外的城市上学,潘艳艳立刻回了句:
“要不,我来看你吧?”
“你认真的?”王星回。
“认真的,5号晚上的车票,到你那里差不多9点。”
“好…”
这实在是唐突的联系,但是管不了那么多,潘艳艳打定主意要见到王星,她必须要把这个虚幻的梦想拉到自己的现实里。
列车是九点零五分到站的,一路上他们没有联系,只在出发前说好,出站口见。潘艳艳站在出口等王星,心里腾起异样的感觉。
她一向是大胆的。记得小时候,父母没有时间带她出去玩,潘艳艳就骑着自己的粉色自行车到处跑。最远一次去了隔壁县的码头,她只知道大致方向,并不清楚怎么用骑行的方式到达那个有沙滩有小螃蟹的海湾,就一路问过去。那夏天热得呀,潘艳艳胳膊下夹瓶矿泉水就出发了。后来说起这事儿,父母后怕得不行,勒令她立马停止这种危险行为,并没收了她的自行车。
此时此刻,她找到了相似的快乐。这个城市盛产柑橘,四周景色非常美,连绵的山和广阔的田地巧妙融合在一起,车站的光映得远处的山林一片墨绿。潘艳艳深吸一口气,看见王星远远朝她走来。
他穿了件暗色的外套,大概是天有点冷了,王星双手揣在上衣口袋里,把下巴埋在衣领下。还是那种吊儿郎当的样子。潘艳艳笑着招手,王星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这的确是一次措不及防的见面,因为太晚,周围开着的商店少得可怜,饥肠辘辘的潘艳艳跟着王星在昏暗的马路上尴尬前行。他们聊天的内容都是跟双方无关的——他们几乎没有交叠,这一点让潘艳艳感到沮丧,她开始后悔自己说来就来的莽撞。
马路尽头有一家亮着灯的小铺子,卖汤圆的,一位老奶奶在搓汤圆,锅子里冒出热气。潘艳艳见到救星般拉王星走进去,她太饿了,也太冷,她已经能想象到热乎乎的汤圆在嘴里融化的温暖。王星却停住了:
“我不喜欢吃甜食,再说,这店真的可以吗?”
“可是我有点饿…”潘艳艳跟着王星的眼神打量起里头的桌子和餐具,拥挤、杂乱,想来是王星绝不会主动去吃的店。
“那去吧。”王星打破僵持先往里走,两人各要了一份汤圆,芝麻馅儿的,边吃边共同用力使气氛看起来和谐一点。
潘艳艳感到有点累,她看出王星也有点累,他们站在一家旅馆的前台等老板录入信息,这家旅馆在装修,大门气势恢宏,进来却横着一地废木材。她听到王星低头苦笑了一声,顿时满腔的挫败感袭来,不应该是这样的,原本那些穿肠烂肚的想念在这种情况下也显得无比碍眼。
夜里,他们沉默地躺在一张床上,男孩儿的气息莹莹绕在潘艳艳鼻尖,他们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蜷缩在一起。良久,王星凑过来,轻轻吻上她。潘艳艳反手抱过去,头埋在王星肩膀,说不出一句话。
“我是不是…没有你想得那么好。”王星说。
潘艳艳手上力气大了几分,却不知道怎么接。她是喜欢他的,她也太不够了解他,以至于无法自然地亲近他。倦意散开来,潘艳艳的思绪回到遥远的三年前,操场上第一次见到王星,他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在午后的阳光里奔跑。这算她的青春吗?也不算,她现在也还在青春里,但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老了。
第二天,他们从旅馆出来,王星给她拦了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去车站,说完便朝潘艳艳挥手示意再见。潘艳艳逃似的坐上车,同样回了句再见。
这个城市盛产柑橘,青山围绕,白天看却有点破败,车站很小,只有一个进站口,潘艳艳穿着昨天来时的风衣,面色苍白地坐在候车厅。
她的暗恋和奔赴,在她十八岁这一年的列车轰鸣声中,彻底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