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桑梓缔鸳盟
“清溪绕翠嶂，炊烟接碧落，苍竹掩茅棚。缁衣田埂上，日中汗涔涔。我身着粗布，手自挽敝篮，亲至泞土中，殷勤事农人，笑从两颊生……”岑寂避世的村落，农妇娉娉袅袅，悠闲作歌。唱罢，自藤篮取出炊饼，回首顾盼农人。却分明见得，这农妇竟是我的模样，那倚在锄上拭汗的农人却是魏泷。妇人拾掇农具之际，一水环绕之处的陋室忽而变作了秋声斋，那男子忽而变作了锦衣丝履的秦牧，问我可喜爱那柄湘妃竹扇。迟疑之际，秦牧厉声斥责，将那蛇形匕刺入我腹中。冰冷的利刃如蛇的毒信，舔舐着温热的鲜血……
梦醒时已是次日辰时三刻，我悄然拂去未涸的泪痕。正见得魏泷坐在桌前，支颐垂首，似在小憩。我蹑手蹑脚靠近那方朽木方桌，只管端详眼前这个藜色长袍的男子。龙泉剑靠在腰间褡裢上，似有随时出鞘之势。墨漆剑眉微蹙，双目阖着，眼角上挑，不尽风流。高眉骨近眼窝，愈加显得星目深邃幽远。直梁鼻与凸颧骨带着突厥人的特征，唇上几点点青黑胡碴，未添上沧桑之感，反倒潇洒不拘，英异孔武。薄唇轻启，斜上勾起一抹浅笑，“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我慌忙背过身去，嗔道：“原来泷哥竟是假寐，好来取笑我！”
情发之于心，形之于容。所谓善读心者，即善察言观色者。若要隐匿人之情，大抵容止如枯槁一般。却说情之于人，亦是旁观者自清而当局者自迷。正如我不知这嗔怒由何而来，是羞怯难堪，是恃宠而娇，还是魏泷此刻分外的欢快。
他温和低语着，“见你将醒，我一时兴起，便想着假寐，试看你作何反应。”话里仍是活泼的笑意，“你别只顾恼我，且尝尝这怀州荷花酥，味道可好？”我愈发窘了，适才竟未觉察青瓷盘上小巧可爱的荷花酥。
待粗略就了粥菜，我与魏泷一同出了缙云小住。昨夜，彼此互易数月见闻直至灯枯油尽。我方知晓个中的真真假假、盘根错节的缘由因果、沉浮无常的命邸归宿。我恍然明了缘何一水门以太极双鱼为门徽，阴阳乃共生两极。正如真极即为伪极，善极即为恶极，美极即为丑极。劫富济贫徒为党同伐异之托辞，仗义行侠徒为毁尸灭迹之粉饰，育孤扶幼徒为蜾负螟蛉之假象，这即是大善大恶之极的一水门。悟透这辩证的大是大非是不易的，自夏蓁轩出而识其实亦是不易的。谁曾想到，春霰堂以制毒为道，孟春之霰薄如羽翼，正是于无形之中杀戮。秋声斋则务网罗讯息，风声鹤唳，秋蟲尽闻。冬凇楼乃刺客暗桩麇集之所，冷刀暗箭，入骨之寒胜于三九之凇。至于我误入秋声斋，实则李代桃僵罢了。偷天换日之事虽鲜为人知，却并非捕风捉影。似我这等祚薄友疏之人，无疑最宜代人受过，即便东窗事发，亦无人过问苛责。
四月廿十夜间于怀州，封缄残情，忆及谶语“冷风凄清怒打柳叶船”，我不禁自哂。若“柳叶船”有幸得一泊处，定为今晨梦中那般的深山村居罢。费力去忆念魏泷的农夫装束，却记不真切。瞥见街旁晾着一竿蓑衣，我信口道：“愿着农人旧日蓑，也无风雨也无晴。”魏泷此刻牵过我的手去，“身披农人蓑，宛若渔娘待夫归。”纵使昨夜已然缔结白首鸳盟，我面上仍泛起桃红。许是身处熙熙攘攘的桃溪路口，生怕人群冲散，魏泷的手攥得愈发紧了。薄茧覆于掌心，乃是经年习武所致。他细密的掌纹和温暖的掌心，使我顿感安妥。
再访九皋居，竟不想又见着细眼。细眼正在席上讲得唾沫横飞，酒酣醺醉，破口大骂不知哪个挨千刀的杀了短褂，必要扒了这忘八羔子的皮，拆了他的骨，喝了他的血，将他祖坟掘地三尺，好给他义弟报仇雪恨。原来这细眼被魏泷从身后打晕，却并不知晓行凶者为谁，故而只能向着一群矿工饮酒申恨，骂骂咧咧个无休无止。
觑着细眼不意，我与魏泷趋进隔间。所谓隔间，其实只在细眼那桌与我们这桌添设一方屏风，加以阻隔视线罢了。那边细眼继而怒呵，“岂有此理！竟有狂徒如此猖獗，敢在蛇眼矶头上动土了！”似乎细眼忽被在旁的矿工捂住了嘴，却仍口齿不清地咒怨，“怕那龟孙做甚，桃溪路这片全是我蛇眼矶的人……”话尚且说了一半，细眼已被同伴打晕，终于不再聒噪。
适才的粗鄙谩骂，魏泷全然置之不理，怡然小酌，似乎充耳不闻。但终究不是闭目塞听，“蛇眼矶”三字贯耳，魏泷骤然紧锁眉关，如同饮了兑水浮滓的劣酒一般。
是夜亥时，潜入怀矿西南戍亭，但见那武卒已有了七八分睡意，飘忽游走，恍若梦行。魏泷踏尘移影，点上武卒昏睡穴，扯开他前襟，胸口处纹着赤蟒独眼，嗜血骇人。
须知蛇眼矶素来将一水门视若仇雠，十数年来明来暗往尔虞我诈、争权夺势。据坊间流言，蛇眼矶向契丹私兵器，形迹诡谲似鬼影，世人对蛇眼矶之本莫衷一是。或言矶乃大石激水也，且那赤蟒生于吴越卑湿之地，故蛇眼矶以南方之国为本。惟有个中人瑞方能窥见端倪，蛇眼矶与京都江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一、矶尤指江边之岩，而怀州又是毗邻京都。其二、江氏奉命以治怀矿已逾数旬年。由是可知，京都江氏方为蛇眼矶之幕后主使。而蛇眼矶之本设于旱地怀州，名与实南辕北辙，反令其踪难以寻觅。至于向契丹所私兵器，便是以桃溪路上担货郎而暗度陈仓的罢。蛇眼矶于怀州几乎无孔不入，真真教人不寒而栗。最令人思之而惧甚的是蛇眼矶与契丹朋比作奸意欲何为。溯而思之，矿难吞埋成千兵民，恰是江氏全全建立势网、安插心腹的最佳契机。若果为此，则数百生灵为人私欲而平白枉死。
归返缙云小住，魏泷仍是忧心忡忡，“待明日鸡鸣时分，我便护你回京，尽早离了这虎狼之地。”若说怀州蛇眼矶是虎狼之地，那身为江府暗桩更无异于虎穴取其子、龙潭探骊珠。我亦心系魏泷安危，言耳：“你日后长居江府以伺其变，诸事万要小心。”又自石青承露囊中取出玉如意吊坠交付他，“暖玉曾为鲛姝泪，常伴君侧慰离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