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翠翠,你在哪个渡口,等我?

我迷惑了,我不知我是在《边城》,还是在南坝?

我走在南坝的老街上,喇叭声,老汉的干咳声,小贩的叫卖声,豆浆味,牛粪味,小儿的尿味,诸声诸色,诸调诸味,一时就上了心头,令我的神经,有了些许的错位。

沿河边,散落着一些亦新亦旧的建筑,有的,在老房子的旧地基上,建起了如许的高楼,有的,空出了一片向阳的窄地,一些不知名的野花野草,在那里寂寞地相对着,无怨也无求;有的,房屋的基角,还痴痴地站在河水中,就像多年前的“山对山来爱对爱”,那么原生态地浓烈着;有的,房梁拒绝倒下,还在坚持着那一份矜持,还在等那一轮山月,从圣墩山上升起,照亮旧时的风采和骨架。

如果,如果《边城》不包装,没有被世代的风打造过,我想,真实的《边城》,就是现在南坝老街的样子。

多好的样子。

梁子街,是南坝一条很冷的偏巷,那里,有一座衰败到尘埃的万寿寺。没有山门,一条窄窄的过道,恰好,人堪堪地能从此过去,就像众生不断在经过的门。抬眼望去,只存了一座大雄宝殿,孤零零地佇立在那里,有些遗世而独立,令人有些萧索的意味。

据说,从前的万寿寺,气象恢宏,门对着清冽的前河,醒世的晨钟暮鼓,曾轻抚过河里的顽石,和远行人的梦想和生计。后来,破四旧,后来,城市大张其鼓,敲打着岁月和地盘,令万寿寺方寸大乱,步步后退,步步缩水。沿阶而上的石梯塌了,怒目的金刚拆了,山僧题写的匾烧了,醒世的偈语毁了,一些入世的人走了,一些出寺的人来了,进进出出,你方唱罢我上场,没完个没了。

紧挨着寺庙的,便是寻常人家的房檐,乡人的家什器物,散落在佛堂的前方,没料到,人与佛,如此这般就众生平等,不分彼此了。即使是我这样遇寺即入的俗物,眼前的种种“风物”,也是平生第一次眼睛“打牙祭”。人间的烟火,离佛前的青灯,如此的近,难道这冥冥之中,有冥冥的定数?世间的真佛,是化身在泥塑的金像中,还是蜗居在众生的小屋内?迷即众生悟即佛,众生是未悟的佛,那么,佛就是已渡的人吗?迷的尽头是悟,那么,悟的尽头就是另一重迷?……

烛烧着,香点着,殿内的世尊,望着门前的车水马龙,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我,我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一个半老的伊,安一把老藤椅,住在大雄宝殿的门前,纳着鞋底子。我的到来,并没有惊动伊的意定神闲,仿佛天下的事,都没有伊的一针一线, 来得悠长和绵实。伊也偶尔瞟了我一眼,如同秋天仰望夜空的眼,不置可否。也许,我就是那个格格不入的人,或者,就是偶尔飘过的风,浮生如梦,风过寺不动。

我的通感,被一朵有重量的云,呼啸着,挤压着,叽嘎一声,推开了门。偏偏,门后面坐着的是沈从文,还有他的《湘西散记》。

我在怀念那些发烫的情节,是它们,让我的通感,浑身透亮,心有千千结,有了生根发芽的三分地。

你看,吊角楼上的妹儿,昨晚还在叨:“背时的,挨千刀的,放排放过十八滩,滩滩的水啊,没风也起旋旋儿,呛死你个负心汉。”今儿个,脸又辣得绯红,耳根子又在烧:“灯哪个啷,棉花糖,妹儿我想你呀,我的郎,想你想断了那根肠。”

你看,放排的汉子,水来排要走,清风牵衣袖:“妹儿啊,昨夜儿,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情话儿,失心疯往反里说,装什么英雄好汉种?今儿个,酒杯一端,千思万量,妹儿啊,月亮没有你妆容。”

……

山歌好比春水长,世事流过,如同浪花,起了苍黄。我的通感,就像一团还在发酵的老面,还在揉捏,还在搭好的面案上,拍打得梆梆作响。

温泉构造被探明了,黄龙构造被打开了,一队又一队的石油儿女,从四面八方向南坝会聚而来,从这个渡口,走向那个渡口,只是啊,水走人不走,每一个渡口,都留下了一个翠翠,还站在河水的岸边,望着大山深处的气田,在轻轻挥手。

仿佛就在昨天,仿佛就在前面,那些画面,从此,有了另一个时代的吊角楼和小幺妹,有了另一个石油的《边城》。

“甩甩桥”边,前河在流,河的这边,平时敢跟最硬的石头比钢火的油二哥,今晚,这里的月牙儿,温柔得像趴炕的小猫儿。

“妹儿哟,哥哥没有好行头,一年四季钻石油,油衣脱下没人洗,没得婆娘泪长流。”

“二哥哟,雷公打闪天打锣,谦虚过了要遭说,南坝的河沟都在念,石油流来比水浓。”

“妹儿哟,明年开春井打完,桃花又要开新颜,你家的谷子谁来担?你家的秧苗谁耙田?”

“ 二哥哟,苞谷种了要扬花,男客开腔哪能粑?你敢抬着花轿来,我敢坐着到你家。”

……

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点,但,一样的流水,一样的渡口,一定也有一样的翠翠,在等她的郎,在等那一顶红红的花轿,美美地娶她回家。我不敢肯定,那个万寿寺前半老的伊,是不是当年的石油翠翠?但,我能肯定,在这个南坝的小镇上,一定有许多的翠翠,生活在这个小镇的寻常巷陌,在炊烟袅袅中,山高水长。

我也是那个归来的钻井儿郎吗?在渡口边,哪一个是当年的翠翠,我心中的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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