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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重逢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变的生活轨迹,心有些倦了。今天暂且做个临时的逃离,跟阔别多年的老搭档们见个面。
有些东西经时间的发酵,总会山高水长地在心里滋长,譬如我们相互的牵挂。
怎奈咫尺却天涯,同处一城,夜幕在我们的眼前同时降临,启明星同时从我们的睡梦中升起,可我们竟已七年未再相聚。
所谓距离,不只地理上的意义,各自生活的轨迹不再因工作、生活重合时,便是难得一见的漠漠天涯。
2025.9.17夜,落日的余光被高架桥扯断在它的脚下,披满灯带的客来香,像一个晶莹的工艺品。服务员统一的职业问候,是透明盒子里的机械人,我拨开攒动的人流,在橘黄色的光晕中拾级浮上209。
低垂的吊灯把包间的色调染得浓稠、暧昧。“没走错房间吧?”一位颇有气度的陌生女士端坐其中,让我迟疑。“对,没错!”她优雅地向我微笑致意,“是姓刘的女士订的房间。”服务员半撩起眼皮,拿着单据踱过来向我介绍。
我犹豫地立在门口,“快进来坐吧。”女士欠身向我发出邀请,眼镜后面微笑着一双深邃又似能完全洞察我内心的眼。
“对不起,我确实不太认识您。”似曾相识的坐姿没有唤醒我的记忆,只能诚恳地向她表示歉意,“哦,是么?”她有些遗憾地保持礼貌的微笑。
“石”一声熟悉的招呼,张从走廊另一端向我走来。手里的盘子装着沾满水珠的冬枣和葡萄。
“刘来了?”我问,“跟陆在楼下点菜。”张答,我俩自然地就像昨天刚见过面。
顺着楼梯扶手,我把自己滑到一片明亮的菜牌前。
哪怕只是背影,也不用第二眼,虽然我的老眼除了近视还有昏花。
两人,一个背手向前微探着头,是陆一贯的姿势。一个向陆略倾身,两人在商量菜品。长发,长裙,宽宽的衣袖,刘的气质有点像我心里最美的那位,扮演程程的港星,温婉、高贵、大气。
“哈喽!”并不太喜欢这个招呼方式,但还是不自觉地对着两人的背影脱口而出。
“哎呀,石!”刘闻声倏地转过身,长发,长裙也跟着飘出了半个鼓鼓的弧形,在空气的托举下,缓缓垂下。
她用大张的双臂和一脸满足的笑,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那力道,有要把我抱起来甩一圈的意思。
几年不见,我跟陆一样,都是满头白发,虽然我比他小那么十几岁。
他听到声音顿了一下,脖子先转了过来,身子的旋转略微滞后,还是那么有力的两手握住我的小臂攥了攥。
贾带着标志性的国泰民安脸来了,冲我们摆摆手“嗨!”了一下。刘说他比原来长高了,男人六十窜一窜,何况他还不到。不过我看他比原来年轻倒是真的,把一件普通的黑T穿出了高级感。
“腰板这么直,是有好事降临吧?”我比他小五岁,但是看起来是比他大五岁还多的感觉。有点羡慕,但不会嫉妒,一个丑到一定程度的驼背老人,早就丢了跟别人比美的想法。
像大家对他的评价,“跟他在一起就是放心。”贾安全感满满地憨笑。
我举起手里的袋子,“螃蟹,贾爱吃。”“这么大,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就想吃螃蟹?”刘惊喜地接过话茬,她不会错过任何一个能把情绪价值拉得满满的机会。
(二)回忆
被搅起的灯光在我们落座后复又凝滞,等待觥筹交错间的谈笑攀着它放射状的丝丝亮线伸展、传播。
“喝什么酒?”贾征求大家意见,“差不多的都行,不要太高档,要不下次一般的就喝不惯了。”刘捂着嘴调侃。
没一会,贾搬来一箱白啤。“现在都流行喝这个。”陌生女士瞅了一眼,小声嘀咕。
“那人是谁?”我瞅个机会低声问陆,“那不是冯么?”我的问题令他有些意外,“哎呀,多年前我们有过谋面,竟一点没想起来,失礼,失礼!”我赶紧给冯赔礼。
那次因公,她就这样坐在办公桌后,欠身双手向我递上一张名片。给我的印象和今天一样,很美的一个女强人。
“大家都说你人好呢。”终于解了尴尬,冯释然一笑。“一无是处,只能尽量做个好人,以充人设罢了。”我跟她歉意地自嘲。
大家都以为我俩相互熟悉,或者说,都以为我是认识她的。但他们可能没想到,已经在老年痴呆行列前排队的我,正像开春的积雪一样融化着大脑里那些不是特别深刻的记忆。
短暂却也漫长的七年,世事沧桑,大家经历了多少人世间的阴晴圆缺,喜怒哀乐。
在这一刻,不易觉察的微漾,舔舐着我们不平的心绪,心中有满满的暖意洒落,也有一丝淡淡的感伤流动。
藤一样的光线,把我们缠绕、捧紧、捂热。
现实又浮躁的现代生活,我们围坐一起,在内心和时光深处,努力探寻这份有些稀缺的情感来源与流向。
是某件难忘的事?某一个有特别意义的日子?还是什么别的不具体、不可触的东西?
2011,在对的时间,对的地方,我们遇到了对的人。你们是我对的人,我们是你对的人。
破旧的厂房,装备落后的老弱残兵,车间里灯光昏暗,电焊刺眼的弧光,铁锤敲击巨大而节奏不一的汹涌声波,打磨的铁屑,焰火一样亮了,又灭成浓重的粉尘。
现场喊哑了嗓子,跑细了腿。烫手山芋完成得艰难而决绝,几个月的生产周期,挑剔的下工序表示满意。
厂房旁小二楼里简陋的办公室,我们相互的认同与默契由此产生。
信赖是被认可后的给与,被尊重是真心付出后的获得,双向奔赴就是一场令人愉快的多方共赢。
那些年,计算机的使用还没有这么普及。把活干好便是最大,也是唯一的要义。
大道至简,我们一起怀念那曾经的简单时代,怀念我们这些相互坦诚到最简单的人。
细想,我们一起工作的点点滴滴都很美好。都值得用回忆去慢慢、细细地品咂。
陆的车技还一如从前?他拉着我们往返总厂协调工作,宽阔的北路偶有车辆迎面驶来,他总是不自觉地嘟囔,“今天路上车不少啊!”引我们发笑的经典台词,他从来不笑,我们便更笑。
客来香对面高架桥上车行如织,炫目的大灯,曳着红黄光圈的神秘尾灯,它们共同在晦暗的夜幕中投射出一条柠檬色的空中通道。
我很想再坐上陆开的车,让通道中未凝的琥珀把我紧紧包裹。一路颠簸,去看看北路那家门窗斑驳的驴肉包老店;再去瞅瞅生意火爆的道边羊汤馆,门前是否依旧停满了赶路的车辆。
每次饭后他都急急地说,“吃饱了就走吧,家里还等着呢。”路上我们都睡了,也不知他有没有再抱怨对面开来的车有些多。
试图寻找某一个曾让自己心生感动,至今难忘的点,其实已无必要。像一杯多年发酵的陈年老酒,所有的小快乐早已汇入时间长河的大愉快里。它曾载着粼粼的阳光流淌过我们的人生七年,也必将流入未来若干个七年中,让我们心生温暖与感怀。
刘捋着额角的头发憋着笑说,她把原计划在十一的焗油计划,提前到了今天。是怕破坏了自己在大家心中的形象,以后提不起兴趣惦记她。
把岁月的伤痛留给自己,把谈笑风生的洒脱展示给他人。刘到哪,哪里就有笑声,能给他人带来欢乐的人,总是令人念念不忘。
可是这些年,她告别了最亲密的爱人,张辞了工作心疼地陪她,张说,谁也无法了解刘当时的痛。
吊灯的影子在白啤的泡沫里破了又起,刘的酒量一如从前,贾陪着干了一杯又一杯。情趣相投,他俩笑称姐弟,这个我是有些妒忌,所以一定要来凑一份。
刘说,“我的生活除了没人在身边分享快乐,其余都跟以前一样。”如此地云淡风轻,如果这句话颠倒一下顺序,那该是怎样的悲伤?
“别人无法设身处地地为我分担,更不想给孩子增加压力。没有谁会喜欢一个悲悲戚戚的人,大家能在一起都是因为快乐。”刘是经历了怎样的风与浪,才拥有了今天大海一样的豁达与从容?
“大家都好好保重,只有健康是自己的。”陆感慨。
“可惜少了谭,他也够可怜。”贾想起了自己的好兄弟,曾经我们几人中的一个。
每到中午都守着两个包子听书,包子也许只吃了半个,书却听得津津有味,这是他给我的最初印象。
“得吃饭啊,这样身体哪能受得了。”爱书的人总会惺惺相惜,每次我都会劝瘦得一碰就要碎掉的他多吃几口,“不饿。”他摘下耳机冲我微微一笑。
听起来像选秀节目里的故事,他无父无母,妻走无子。一只眼睛天生有些残疾,总用一绺长长的斜刘海遮着。
“后来他状态越来越不好,每天就能喝点啤酒。”贾说的后来,是指单位改制后,他回到总厂,身份由原来的调度变成了库管员。
“心理落差给他造成的打击太大了,他自卑,抑郁,也没个亲人关心他。”贾叹了口气。“中间我去看过他几次,要是有个家也不至于……”陆沉重地摇摇头。
四十多岁的人,一觉就没再醒来,总是令人痛心。
家是负担,是责任,是牵绊,也是幸福的源泉。正是这些才把家编织成了一条托举个人的船,亲情是船,友情也是船,有了船,个体就不会在漫长的人生长河中沉沦。
隔壁传来喧嚷的酒令,瓶子摔倒的尖锐声音划破沉闷的空气。
“来,走一个!开心每一天……”刘把两指立在梨窝旁,拉长了音调,用她能打开大家心扉的玩笑,把沉闷的话题冲淡。
陆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揶揄起自己,“我也想提前去染染发,又觉得还是把真实的自己展示给大家才够诚意。”
这是他的想法,也是我的想法,只不过,我的原因更多是懒得打扮自己,“懒”也算油腻老男人的一种本色吧?
张还是那么温暖,把瓜子,葡萄,冬枣挨个送到大家面前。再心满意足地看着大家拿起来送入口中,像大家族愿意操心的长姐,担心贪玩又挑食的兄弟们亏了嘴。
一向衣着简单朴素的她,为了今天的聚会,提前试了一天的衣服。虽是玩笑,但我完全相信,她是要用一套最满意的衣着,来表达自己对这次见面的重视程度。
(三)关于美
“快到五十的时候,我为年龄焦虑过,后来想开了,有一颗年轻的心更重要。”刘确实不老,现实中的她跟自拍小视频里一样美。
无须质疑,其实我们大家都越来越美了。
没有人不想永留青春模样,可美的含义绝不仅仅是简单的漂亮二字。
岁月积淀的魅力之美,才是真的美。刘不是说了么,当我们跨过生活的苦难与坎坷,那便是一笔宝贵的人生积淀与财富。
是啊,人过半百,不必再去计较什么生理年龄,不断增长的年轮,只能丰盈我们的内心而使我们愈发地饱满成熟。
五十岁,曾拿起过的,可以慢慢放下。未曾拿起过的,学会一点点把它看淡,我们更需要尝试拥有的,是生活的至高境界——内心深处的恬淡与平静。
当山坡被秋阳煮得褐红,它又何必怀恋自己绿过的春与夏。秋与冬的个中滋味,也都是值得用心去吟唱的深情长歌。
(四)风吹过
我们聚到一起,回忆与那段岁月有关的人与事。不需有任何顾虑地信口开河,毫无保留地吐槽各自生活的不如意。
今天是个普通的日子,但今天注定已成为日后的一个回忆锚点。当我们再次相会,一定会不约而同地想起今晚,想起我们曾在这里,为自己和大家又留下一个值得回味的日子。
初凉的秋风从寂然的月色中划过,白啤的麦香分子装满209房间,又以泡沫的形式漫向窗外还没来得及安静下来的夜。
在这恍惚的光影间,209逐渐沉静下来,暗淡的光线从微热的吊灯上掉落,打着细细的波浪缓缓下坠。
冯点亮七座商务车的大灯,飞蛾的身影被刺目的光柱放大。她诚挚地发出下次见面的邀请,声音渺远地像城市打着瞌睡的眼。
今天,过去和未来的转折,我们要用什么方式来祭奠这匆匆逝去的人生十四年?
车窗上流动出一幕幕黑白的旧影——就要坍圮的老厂房、锈迹斑驳的大龙门吊、破败的小二楼、小二楼简陋办公室里早已飘散在风中的谈笑。
还有,我们最后一次走下那几级已经腐蚀了小半的水泥台阶那天,几枚在身后与我们依依挥手的阑珊灯火。
客来香通明、隆重的大水晶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逐渐寂灭,当明天它再次点亮,不知会有多少人在这里重逢后又分别……
2025.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