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楼梯口走下几级梯板是一个小平台,那里还有一间屋。她从衣袋里摸出钥匙开了门,奶奶和雪莲站在门口看,竟然有一种头晕目眩,眼花缭乱的感觉。这是一间双亭子间,有20多平米大,似水晶宫一般,墙壁四周都镶嵌着玻璃镜面,顶上悬挂着一盏晶莹的由玻璃珠串成的大吊灯,所有床、枱、椅、摆设、烟具都镶嵌着透明的玻璃。雪莲看得目不暇接,心醉神迷。奶奶也不由得赞美说:“这真是神仙住的地方哇”!老黄瓜听了更为得意,她脱口而出说:“这叫一分价钱一分货。一楼通铺烧个烟泡只要1元钱,到了前楼头等房,一个烟泡就要五元钱,如果到这特等房,一个烟泡就是50元”。听得奶奶摇头咋舌,惊奇不已。“老黄瓜”把门一拉,“咔嚓”!一声响,那门就自动锁上了,没有钥匙就不能开,于是她们下楼进了厨房间。
厨房间也很大,有20多平方米,里面都是各种锅盆碗瓢,刀砧等炊事用具,靠墙放着两个高大的碗橱和食品柜。一个梳着发髻,穿着蓝花布短袄,黑老布长裤,约摸40多岁的妇女,在煤炉旁边低着头烧菜。她在翻动一只大号钢精锅子里热气腾腾的蹄髈,厨房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肉香味。那妇女发现有人进屋就扭头来看,奶奶看清这个女佣长得五官端正,眉清目秀,但脸上的神情却显得十分的疲惫和憔悴。她见是东家,就淡然一笑,叫了声:“太太”!看到雪莲和奶奶不禁一怔,就定睛对雪莲呆看。“福妈,伊叫雪莲,是来帮佣的,就做侬帮手”。“老黄瓜”介绍了雪莲,小姑娘不知如何称呼。奶奶赶紧说:“雪莲快叫阿妈”!雪莲亲热地叫了声“阿妈”!
那女人听得举着一把铜铲呆在那里。她想不到穿得像千金小姐,长得像仙女般的小姑娘会到这“燕子窝”里来做小姨娘?当雪莲尊称她“阿妈”时,真有点手足无措,不知怎样回答。“福妈,侬到弄堂口去叫一辆黄包车来,让雪莲奶奶坐车回去”。听得主人吩咐,福妈赶紧盖上锅盖,洗洗手,转身要出后门去叫车。
这时奶奶温和地说:“福妈,你现在不要去叫车,我还有事情要同吕太太商量”。
“老黄瓜”听了顿时一呆,当场就唬起铁青的脸来……
其实,奶奶在亭子间门口,随着那扇门“咔嚓”一声关闭,她的心就开始往下沉。老人从丰富的生活经验中悟出:“这不是一般的鸦片馆,可能是兼营着私娼的变相妓院,有谁肯出50元去吸一个烟泡?如果加上嫖妓留宿那还差不多,那个养女说不定就是专做私娼生意的。我在推测,那天他们所以爽快地答应出600元钱雇佣雪莲,就是冲着孙女美貌来的。”老太想到这里又气又急,暗暗埋怨自己真是老糊涂了,竟把心肝宝贝儿往火坑里推。老太打算反悔,带着雪莲就走,但一下子又退不出600元钱。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要他们写一张契约,说明雪莲只是来这里当小女佣,每月工资50元,一年为期,只参与家务劳动。如果没有这份合约,他们可以说:“出600元买养女”。
因为在上海,一个逃难来的12岁小姑娘,花费50元就能买到手。所以奶奶不管老黄瓜已经拉长了脸,还是很和善地对她说:“吕太太,你也看得出来,我们家也不是穷得要卖儿卖女的人。这次因为是一场飞来横祸,我儿子受了伤,一下子拿不出600元手术费,才走这条路,叫雪莲到此地来当小姨娘。这件事儿子媳妇还不知道,是我一个人作的主。我怕儿子媳妇从医院回来,以为我600元卖孙女,老太婆就是跳进黄浦江也说不清。我想还是写一张合同,把情况写清楚,到时也好向儿子媳妇做个交代”。老人这番话说得婉转,在理,滴水不漏。
老黄瓜这个女光棍也不是好惹的,她早就存了坏心,当然不肯写这份合约。于是面孔一板,竖起两只三角眼,语气冰冷地说:“嘿嘿,老太,我看侬也是老上海哉,啥缠不清?侬到荐头店里去问问,上海滩东家雇姨娘,小丫头还要订合同?哼!真叫笑话,我吃饱饭没事情做,来同侬弄白相?”她说完傲慢地昂起头转身要走。
这女人的横蛮激怒了奶奶,她突然奔到老黄瓜前面把灶间门一拦,提高嗓子说:“吕太太,你慢走!我话还没有说完,看来是陆月庭骗了我。事前,我就对陆月庭说过,我要同东家订一个合同。他当时一口答应,现在怎么又不算数”?
“我不晓得订啥合同。要订合同,侬和陆月庭去订,不关我的事”!老黄瓜气吼吼说完,用手把奶奶往后一推,夺门而走。
奶奶这时气得满脸通红,浑身发抖,她一把拉住吓得呆在一旁的雪莲说:“写一张合同算啥大事,值得这样子害怕?看来这东家不是善良之辈,一定存着害人的坏心。雪莲我们走,明天我砸锅卖铁送还这600块钱”!
那女人并没有走远,听到奶奶这句话,她急忙返身奔进灶间,一边叫唤:“福妈,拉住伊,拉住伊”!这时那个五大三粗的流氓白相人吕麻子,也像恶煞一样冲进来,脸上的麻点转成红色,就像粘上满脸的赤豆,显得更加狰狞。他嘴里高声吼叫:“操那!啥人吃豹子胆,敢到太岁头上来动土!老太婆,侬勿要睏扁头,侬敢领走雪莲,我就一把捏煞侬”!说着就张开毛茸茸的两只大手朝奶奶逼过来。
在这危急关头,雪莲已把自己生死置之度外,伸手拿起木砧板上一把菜刀,用身体挡住奶奶,大声叫着说:“你要敢打我奶奶,我就一刀劈了你”!
吕麻子一见,反而乐得哈哈大笑起来说:“小美人,侬真是个宝贝。有种!有种!我就喜欢侬这种性格的姑娘。侬勿要急,我是同侬奶奶开个玩笑白相相”!
“老黄瓜”一见事情快要闹僵,觉得对这祖孙俩人动硬不可能奏效,就马上换了一付面孔,拍着双手,笑盈盈地说:“噢唷唷,啥事体要弄得动刀动枪。既然陆先生同侬讲定,我也只好认账,就写份合同算了。我是重情义,讲道理的人,只要好好跟我商量,哪会不答应!老头子,侬去拿纸和笔来,我来写”。奶奶见他们依允写合同,也就不再坚持要带雪莲走,毕竟一时到哪里去找这600元钱呢?于是从孙女手里拿下菜刀。老人聪明一世,懵懂一时,以善良之心,常人之理来处理这件事。但一纸合同哪里捆得住这两个恶魔的手脚?
“老黄瓜”幼年时读过几年书,所以写一份合同并不困难,她在灶间方枱子上磨墨提笔,想想写写,歪歪扭扭写了一张合同,先看了两遍,再递给奶奶。她见奶奶颠倒看着,嘴角一撇露出讥讽的讪笑。奶奶把合同递给雪莲。小姑娘虽然只读过二年小学,但她禀性聪颖,在方朝明教育下,语文大有长进,看读方面已有高小水平,见合同上写的是:“雇佣小大姐白雪莲,每月工资50元,已付一年,共600元。如果毁约需另外补偿损失费5倍。合约人艾玉翠”。
雪莲读了两遍给奶奶听,老人马上指出合同要作修改:第一,要写明“只做家务劳动,”第二,要写清楚,“只做一年,时间从民国27年8月18日到民国28年8月18日”。雪莲觉得补充这两条非常重要,自己又认真地看了两遍又补充了两条:一是金额和时间都用大写,二是补偿损失费5倍是多少钱,是否可以不写在合约上。老黄瓜其它条文都按当事人的要求修改,只有“补偿损失费5倍”这几个字不肯让步。奶奶问:“5倍是啥意思”?雪莲说:“我不懂”。老黄瓜笑着说:“5倍就是5倍呀,就是这个意思”!然后重新写了 两份。
奶奶上楼去问中间人陆月庭,这时他吸足了烟,已是昏昏欲睡,朦胧着眼看了看合同,奶奶问:“5倍啥意思”?他也不作正面回答,只说:“反正写明只做一年,这一句话就顶一百句,其它什么5倍,6倍都不顶用。他们不放心要写就写吧,否则第一天上工就弄得大家不高兴,雪莲在这里的日子就不好过”。说完,他在合同上签了名字,眼睛一闭就不再搭理。奶奶想想他说得也有一定的道理,就不再坚持,又叫雪莲仔细看了,再找不出其它问题,老人在合同上划了十字,把纸折叠好,放进衣袋里,另一份由“老黄瓜”保管。
奶奶要回家了,她对两个凶神恶煞般的东家已无好感,现在把弱小的雪莲留在这狼窝里,实在是一百个不放心,想到这里,胸口一阵酸楚,眼泪就滚落下来。老人上前搂住孙女,用手拍着她的背说:“乖囡!你在这里要自己当心身体。秋风一起,早夜就凉了,晚上睡觉要盖好被,在外不比在家,生起病来就难了。平时,好好做工,要听福妈的话,不要偷懒。乖囡!我们是清清白白的人家,你在这里要规规矩矩做人,千万不能做出偷鸡摸狗,伤风败俗事来。我过一段时间再来看你”。雪莲一边频频点头,一边眼泪滚滚,泣不成声。旁边的福妈也在一边偷偷地抹泪。
奶奶擦干眼泪,转身对着两个老烟鬼说:“刚才多有得罪,请两位东家包涵。这个小姑娘在东家看来可能是一棵路边草,在我老太婆心里是珍和宝。这次实在是为了救伊爷的命,才走这条路,小囡有啥做错的地方,就请高抬贵手,从轻发落,要用嘴教,不要用棒教。自古道:‘抬头三尺有神明’‘行得好心有好报’。我老太婆没有文化,说话直来直去,今朝把丑话说在前头,我领来是一个鲜龙活跳,雪白粉嫩的小姑娘,如果回去时变得七伤八死,皮包骨头,就不要怪我翻脸不认人。你们“有钱人做钱着”,我穷人“无钱做命着”,到时候,我会豁出一条老命到这里来拼命”!
两个烟鬼听奶奶的前半段话很舒服,听后半段话,竟然汗毛直竖,面面相觑,不能作答,只是哼哼哈哈地应付。老黄瓜急着想把这老太婆撵走,就对福妈喊叫:“福妈,你就代我送送老太太,到弄堂口叫一辆黄包车”!随手“哗啦”一声,丢出5角小洋。福妈从枱上拿了钱,搀扶着奶奶出门而去。雪莲想要跟出来送,却被“老黄瓜”一把拉住。
奶奶到家后,领回玉莲。下午,玉莲问起:“姐姐到哪里去了”?这就触动了奶奶的心事,抱着玉莲痛哭起来。
这时纱帘一掀,进来了英俊少年杜景琳。他刚从学校放学回来,就直接来到这里,见奶奶在哭,以为是缺少住院费的事,就赶紧从衣袋里摸出一叠钱来说:“奶奶,我这里有500元钱,给福根叔住院用,你看够不够”!
“你一个学生哪来这么多钱”?奶奶拭着泪吃惊地问。
“我有一个要好的同学,他听说我急需用钱,就介绍我到他堂妹家里,做她的家庭教师,一个星期去3次,每次2小时,她爸是个大老板,当场就预支了一年的工资,给了我500元”。
奶奶那肯收景琳的钱,只是哭着说:“景琳呀,你要早来一天就好了,雪莲也不会出去做小大姐了……”景琳听了心如刀割,悲痛不已。
人有漫长的一生,但决定他们前途和命运的紧要处往往只有几步。如今雪莲因为救父,误入鸦片馆,从此使她步入命运多舛的艰难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