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秦岭余脉的隧道里剧烈颠簸时,林砚正在笔记本上抄录《三辅黄图》里的句子。钢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突然被金属摩擦的尖叫撕裂,车厢顶灯晃了三下彻底熄灭,黑暗中有人撞翻了泡面桶,浓郁的红烧牛肉味混着惊叫声漫开来。
“是塌方!”斜对面铺位的男生突然喊,他举着手机照亮车厢连接处,信号格像垂死的心跳般闪了两下就彻底消失。林砚摸索着抓住床沿,指尖触到冰凉的铁架——他们这列开往西安的绿皮火车,正卡在陇海铁路中段最险峻的秦岭隧道群里。
车厢里很快安静下来,只有此起彼伏的啜泣和手机闪光灯徒劳的闪烁。林砚借着对面女生的手机光看清周围:中文系的三十多个同学挤在硬卧车厢,原本兴奋的脸庞此刻都蒙着灰。三天前他们还在学校礼堂听教授讲“长安自古帝王都”,此刻却被困在荒山野岭的铁轨上,连窗外的星光都被山壁挡住。
“大家别慌。”班长陈默站到过道中央,他的白衬衫沾着油渍,声音却很稳,“我刚才去问过列车长,前方隧道塌方量太大,抢修至少要三天。现在联系上了铁路部门,会调车接应,但得等。”
林砚低下头,笔记本上“长安,秦之咸阳也”的字迹被溅上的可乐晕开。她摸出背包里的压缩饼干,掰了半块递给邻座的苏晓。这个总爱穿汉服的姑娘此刻正抱着她的襦裙布料发抖:“我还带了曲江池的写生本呢……”
被困的日子像车厢里的空气一样黏稠。白天他们扒着车窗看山壁上垂落的野藤,晚上就听陈默讲《史记》里的关中故事。林砚发现陈默总能从背包里摸出些稀奇东西:用密封袋装好的诗经译注、迷你手电筒,甚至还有一小罐晒干的桂花。
“这是去年去杭州采风带的。”他分给她一撮,桂花的甜香在干燥的空气里散开,“等到了长安,咱们去曲江池边泡茶喝。”林砚把桂花粒捏在指尖,看着陈默被月光照亮的侧脸,突然想起《洛神赋》里“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的句子。
第四天清晨,救援列车终于从反向轨道驶来。当他们踩着铁轨换乘时,林砚看见塌方的隧道口腾起黄雾,碎石堆上还挂着断裂的电缆。列车长在广播里说,去西安的线路短期无法恢复,只能先绕道洛阳,再从洛阳转陇海线支线回西安。
“洛阳!”苏晓突然跳起来,她的襦裙下摆沾着泥却依旧鲜亮,“《洛阳伽蓝记》里说的‘金墉城’就在那儿!”
车厢里顿时炸开了锅。有人翻出课本里的《洛阳牡丹记》,有人念叨着龙门石窟的卢舍那大佛,连最安静的男生都拿出手机搜起了洛阳的地图。林砚看着陈默在笔记本上圈出“应天门”三个字,笔尖顿了顿:“可惜听说洛阳的古迹大多在郊外,咱们时间紧。”
“去看看城门也好啊。”陈默抬头笑,晨光透过他的指缝落在林砚手背上,暖融融的,“说不定能赶上夜景。”
列车抵达洛阳站时,已是深夜。豆大的雨点砸在站台顶棚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他们背着湿漉漉的背包站在出站口,看着雨幕里模糊的“洛阳站”三个红字,突然有人低低地叹了口气。
“去不了白马寺了。”
“听说丽景门的夜景特别美,可惜这雨……”
“主要是钱不够吧。”一个女生小声说,“咱们的生活费都快在火车上耗光了。”
气氛瞬间沉了下去。林砚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几十块钱,那是她原本打算在西安买碑林拓片的预算。苏晓的眼圈红了,她小心翼翼地展开被雨水打湿的襦裙:“我还想穿着这个去应天门拍照呢……”
陈默突然往站台外走,雨丝立刻打湿了他的头发。“你们在这儿等我。”他回头喊,声音被雨声切得七零八落。林砚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心里莫名地发紧。
二十分钟后,陈默跑了回来,怀里抱着一摞折叠整齐的塑料布。“这是我跟站务借的,”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咱们沿着中州路走一段,能看见应天门的夜景。”
没人说话,但当陈默把一块塑料布递到林砚手里时,她看见周围的同学都默默撑开了伞。雨夜里的洛阳城像一幅洇开的水墨画,路灯在积水里碎成金箔,偶尔有穿雨衣的骑电动车的人驶过,车筐里的牡丹花被雨打得微微颤抖。
走到定鼎路口时,苏晓突然指着前方惊呼。雨幕尽头,应天门的轮廓在射灯下浮现,双层飞檐像展开的羽翼,朱红的城门在雨里泛着温润的光。虽然隔着宽阔的马路,看不清城楼上的匾额,但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
“《唐六典》里说,则天皇帝就是从这里出发去登封封禅的。”陈默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那时候城门两侧的观阙上,挂满了各国使者送的灯笼。”
林砚想起《资治通鉴》里的记载:“洛阳伽蓝,盛极一时。”她悄悄侧头,看见苏晓正对着应天门的方向,用手指在塑料布上临摹飞檐的弧度,雨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走到洛阳桥时,陈默突然从背包里掏出个小罐子——是那罐桂花。他找了个避雨的公交站台,把桂花倒进大家凑出来的半瓶矿泉水里,又从口袋里摸出几颗水果糖。“来,”他把瓶子递给林砚,“尝尝洛阳的雨泡的桂花茶。”
甜香混着雨水的清冽在舌尖散开,林砚看着陈默被雨淋湿的睫毛,突然觉得这趟被困的旅程好像也没那么糟。远处的应天门还亮着灯,雨丝在灯光里织成透明的网,仿佛千年前的月光正顺着雨丝淌下来,落在他们这些揣着古籍、揣着向往的穷学生身上。
凌晨三点,他们登上了开往西安的列车。林砚靠在车窗上,看着洛阳城的灯火渐渐缩成模糊的光斑。陈默坐在她对面,正低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月光透过雨雾落在他的笔尖上。
“你在写什么?”她轻声问。
“记下来。”他抬头笑,“记着某个雨夜,一群没钱游洛阳的中文系学生,在雨里喝了桂花茶,看了应天门的影子。”
林砚也拿出笔记本,在被可乐晕开的字迹旁写下:“洛阳雨夜,有桂香,有雨声,有同路人。”车窗外,雨还在下,但她好像已经听见了长安的风,正顺着铁轨,穿过秦岭的余脉,悄悄赶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