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纾

“妈,我不读书了,我要背弟弟。我不读书了。”

林纾脑子嗡嗡的,人都还没清醒,就吼了一声,“滚!”

“反正我不读了!我要背弟弟!”

清醒了一些,就看到一个小孩跑了出去。

环顾四周,是一间木质房子,往上一看原来是瓦房!

“哎?”林纾大吼一声,“你给我回来!”

回应林纾的只有肚子上的阵阵酸痛。

“妈的,什么破地方?”林纾掀开灰扑扑的被窝,从床上下来。

“你下来做什么?快回去躺着,急什么啊?你地里面的庄稼我会给你收的。”从门外进来一个男人,扶住了林纾。

男人穿着布衣布鞋,那模样像是老照片。

被男人扶着回到了床上,林纾愣愣的看着他,想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男人一阵收拾,给林纾端来一碗饭之后就离开了。

太阳西沉,一个小少年领着一串小孩从院子外面走来,所有孩子的背上全都背着背篓,扛着锄头,最后一个小女孩背着一个婴儿。

林纾站在门边,堵着门。

最前面的男孩愣了一下,“妈,你在这儿干什么?快回去躺着啊。”

“你过来。”林纾对眼前的情况一脸懵逼,强装镇定的指着站在最后的女孩。

女孩低垂着脑袋,走了过来。

“为什么不读书?”

“我想背弟弟。”

“名字叫什么?会写吗?”

女孩低声回应,“我叫孟朝希,我会写。”

林纾仿佛被雷劈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为首的男孩叫了她一声妈。

“你写!你给我写!现在就写!”

看着林纾近乎癫狂的举动,女孩颤巍巍的蹲下,在泥土地上,用手指一笔一划的写下自己的名字。

林纾原来是近视的,本能反应的蹲下凑近,看到所有的字完全对应的时候,林纾瘫坐在地上,一会儿之后又忽然大笑不止。

“孟朝希!你也有落在我手上的一天。”

林纾看着蹲在面前的女孩,笑着说了这么一声,说完之后又忽然抱住了女孩,“妈,我挣够钱了,我挣的钱够了妈……”

林纾边叫边哭。

没一会儿,一个小孩牵着今天帮忙收拾的男人赶来了。

男人把林纾拉开,“杨书,我哥走了,你还有一大家子要养,你要挺过来知不知道?”

林纾抹了眼泪,“我知道的,哭过了就好了。谢谢。”

“嗯。”

男人还想帮忙,林纾没让。

在煤油灯下,林纾叹了一口气,那只存在于孟朝希口中无比完美的人,林纾终究一次也没有见到。

“你读三年级了是不是?”林纾看着埋头吃饭的孟朝希。

孟朝希点了点头,“嗯。”

“明天给我去读书。”

孟朝希愣了一下,小声说着,“我不读,我要背弟弟。”

林纾看着孟朝希,“我把他弄死,你信不信?”

所有小孩都抬起头来,紧张的盯着林纾,一人喊一声,“妈……”

总共有四个小孩,一人一声,林纾只觉得脑子嗡嗡的疼。

“都给我闭嘴!”林纾大吼一声,这下成了怀里的那个在嚎了。

林纾脑瓜嗡嗡的,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孩,不由得烦躁,那是她的小舅舅,现在瘦的像个干尸一样。

“别哭,别哭啊,乖~”林纾娴熟的哄着,解开扣子喂他。

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有些不知所措。

屋子里面一片寂静,林纾抬头瞪着眼前的一群小孩,“看什么看?吃饭!”

所有人都埋着头一声不吭的吃饭。

“有几个是读书的?读到几年级了?什么时候没读的?”

一群小孩奇怪的看向她,林纾不再迷茫,而是指着最大的一个小孩,“孟朝阳先说。从大到小一个一个来!”

“五年级,今年没交学费所以就没读了。爷说,让三妹读。”

“我没读过。”坐在孟朝阳旁边的女孩捧着碗。

孟朝希局促的坐在凳子上,“我三年级,我不想读了。”

孟朝希旁边的女孩看了林纾一眼,“没读过。”

林纾来回打量着没读过书的两个女孩,“孟朝晖是二姐,孟朝望是幺妹对吧?”

孟朝晖笑着看着林纾点了点头,孟朝望看也没看她,自顾自的吃饭。

林纾看着自顾自吃饭的孟朝望,这臭脾气,从小自带的啊!

“孟朝望,我是你妈,你能不能尊重我一点?”

孟朝望瞟了她一眼,“哦。”

林纾愣了一下,特别想揍她一顿,但也只是想想。

“孟朝希,你明天乖乖去上课,你弟弟不用你背。”

孟朝希想说什么,林纾眼睛一瞪,立刻闭嘴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林纾还没起床,所有小孩就已经起来了。

林纾是在小孩的哭声中醒来的,醒来的时候家里面空荡荡的。

看着外面金灿灿的太阳,林纾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

把屋子收拾一下,清点所剩的粮食,票以及钱。

十几块钱,几斤粮票,半袋米,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林纾看着这些东西,忽然有点慌乱,她不懂的事太多了,而她懂的,在这个世界却不一定有用。

这些东西于她而言,太少了,太穷了,要是出了意料之外的事,怎么办?

林纾整个人呆呆的,身旁的小孩忽然哭了,清醒过来,解开衣服喂他,却半天没有奶。

林纾把米拿出来打算熬点米汤,那小孩一直哭个不停,林纾眼都不眨,用刀划开手指,塞到他嘴里。

那小孩就停了那么一会儿又哭了,林纾心烦意乱,想着把他扔了,或者把他的嘴捂着。

脑子里面的想法走马灯一样的过了一遍,清醒过来的时候,林纾愣了一下,不断提醒自己这是条人命。

小孩喝了一点米汤终于不哭了。

中午的时候,昨天的那个男人又来了。

林纾看着他,一动不动。

“杨书?怎么了?是不是朝南又不吃米汤?要不要我把朝南抱去给大嫂喂一下?”

林纾摇了摇头,没说话。

那个男人收拾好后,又走了。

林纾抱着孟朝南坐在床上,门大大的开着,她安安静静的看着天。

又一次的太阳西沉,林纾清醒了很多,她重新活了一次,但她什么都没有。

没有系统,没有金手指,没有她扮演的这个人的任何记忆,甚至没有在这个世界生存的本事,她对这个世界,对现在扮演的这个人,除了老照片,除了在别人的口中,她一无所知。

孟朝阳带着一串小孩回来了,孟朝希跟在最后面,扛着锄头,背着背篓。

看到林纾的时候,畏畏缩缩的。

林纾没有像第一天那样呵斥任何人,而是平静的看着他们吃饭,洗脸洗脚,睡觉。

所有人都睡了,林纾一个人站在院子里面,仰着头看着天空,“我可以随意改变吗?”

第二天,所有小孩起来的时候,林纾已经在院子里面等着了。

一人发了一个煮熟的土豆,“走吧。我和你们一起去。”

林纾扛着锄头在地里和一群人刨了一个上午,所有人看着她都沉默着投来了怜悯的目光。

估摸着孟朝南差不多醒了,林纾就离开了。

将提前煮好的米汤温了一下,塞到孟朝南的嘴里,孟朝南吃完后又睡了过去,林纾呆呆的看着手上的茧,她终究不是外婆杨书。

中午的时候那个男人又来了。

林纾打量起他来。

男人站在一旁,“杨书,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男人的眉眼很好看,皮肤黝黑,身形高大,布衫敞开着,露出线条明朗的腹部,看着林纾的眼神,男人不自觉的把衣服拢上。

“我把饭做好了,你帮我带去给朝阳他们吧。”

男人明显愣了一下,“你身体还没恢复,怎么就做这些?你月子没有坐好将来会落下毛病的。”

“没事。这些事还是能做的,谢谢你啊,庭苇。”

孟庭苇愣了一下,没拿林纾准备的饭而是转身出去了,这几天都是他承包了孟朝阳那一群小孩的伙食。

林纾用粗糙的手指触碰着孟朝南的脸颊。

孟庭苇,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外公,最先去打工也是最先发达的那一批,打了一辈子光棍。听说是个喜欢男人的,家族里面的耻辱。

林纾只在他死的时候见过他一次,那时候他躺在外婆家的床上。那是林纾第一次接触真正的死亡。

他不像那些油尽灯枯的老头,他很精神,看着她笑。

晚上的时候,林纾把孟朝希喊出来,“明天给我去上课,不然我打断你的腿。你尽可以试试。”

孟朝希仰头看着她,眼泪在眼眶里面打转。

“回去睡觉。”

林纾转身回房,把收拾出来的书包还有课本拿出来,打算送去给孟朝希。

在房门前的时候,林纾停住了。

“你还上学?我们家这么穷,你是想让我们都饿死吗?”

“朝望!”孟朝晖声音严肃的喊了她一声。

孟朝望撇了撇嘴,伸腿踢了踢身旁的孟朝希,“我都没读书,你不读就不行了?你以为你是谁啊?”

“可是,妈说我明天不读,她就打断我的腿。”

“她是骗人的,哪儿会啊。”

“哥,我明天去不去啊?”孟朝希看向另外一张床上的孟朝阳。

孟朝阳平躺着,“不去了。女孩子读书还不是给别人家读的,有什么用啊?”

“对啊对啊~”孟朝望附和着。

林纾推开门走了进来。

所有人都沉默了,孟朝望闭着眼睛装睡。

“朝晖,朝希,还有朝望都起来,我有话给你们说。”

三人在林纾的床前站成一排,林纾抱着孟朝南。

“想读书吗?”

三人沉默着,谁也不说话。

“谁是真的不想读书的,站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孟朝晖缓缓地向前挪了一小步。

“还有吗?”

孟朝望把脑袋撇向一边,向前进了一大步。见状,孟朝希也出来了。

“你们做什么?是让你们去打仗吗?我只是问你们想不想。搞得这么悲壮做什么?我先说过啊,自己说真话,长大以后不准埋怨。”

孟朝望瞟了她一眼,歪过头去,“我们倒是想读啊,你有钱吗?”

“孟朝望,你还这么小就这么愤世嫉俗了?你火气能不能小点?”林纾直起身子看着孟朝望。

孟朝望脑袋扭向一边,根本不看她。

“我会让你们读书的。”怀里的孟朝南忽然哼了几声,林纾缩回来,轻拍着怀里的孟朝南,“朝望,你那封建思想给我改一下,你少撺掇朝希不读书。去睡觉,把你们的哥给我喊过来。”

孟朝阳低垂着头站在床边。

“你刚刚说女生读书是给别人家读的,是谁这么告诉你的?”

“地里听人说的。”

“哦。那你觉得朝希去读书是抢了你的机会了?”

孟朝阳低着脑袋,没说话。

林纾看着眼前的少年,肚子里面全是火气。孟朝希小时候没少给她说孟朝阳。孟朝希那一辈子的很多憋屈多亏了他。

“朝阳,你是哥哥,她们是你妹妹,她们读书和你读书没区别。每个人读书都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别人。你觉得你赚钱养家,她们就不用了吗?不是每个人都想要结婚的,如果她们不想结婚,她们就不用养活自己了吗?就算结婚了,她们就可以什么都不做了吗?你看我现在,我要是读过书我至于嘛?”

“女孩子长大了都要结婚的……大伯母都……都想着给朝晖找一个了……还是你让大伯母找的。”孟朝阳低着头,赌气的说道,后半句带着明显的不满。

听到这话,林纾忽然站了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孟朝阳梗着脖子,“今天在地里,大伯母把朝晖带去了。”

林纾的脑子忽然痛了起来,她以为她能改变一切,她真的以为她可以改变她们的人生,让她们活成她们希望的模样。

“你先去睡觉。”孟朝阳走了,林纾忽然问了一句,“土豆收完了是不是?”

孟朝阳点了点头。

林纾一夜没睡,她永远也忘不了大姨孟朝晖。

她小时候的性知识全是孟朝晖教她的,所有人都说大姨是一个精神病,那么好的丈夫,那么好的条件,可是她却要自杀,有福都不会享。

那时候她只觉得她们不对,因为她能感觉到大姨很痛苦。大姨是在她五年级那年死的,那是她第二次接触死亡。

大姨在死之前很平静,拉着林纾絮絮叨叨的说话,温柔的笑着,阳光撒在她的脸上。

天还没亮,林纾敲响了孟庭苇的门。

孟庭苇是抱养的,送走抱养他的那一对老人之后一个人生活。

“有钱吗?我要借钱。”

孟庭苇披着一件衣服,边穿边往回走,“有,你等着。”

林纾接过钱,“我会还的。”

“你要钱做什么?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了。你继续睡吧。”

天刚蒙蒙亮,林纾就把孟朝晖叫醒了。

嘱咐了孟朝阳,把孟朝南喂好之后,林纾拉着孟朝晖往城里走。

站在医院门口,孟朝晖颤抖着,死活不进去,哭着不断的一遍又一遍的说着,妈,我错了,我不是破鞋。

林纾抱着她,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怀里,让她的声音淹没在她的怀里。

上一辈子的孟朝晖成了杨书要强的牺牲品。

为了撑起那个所谓的家,为了不被人看不起,杨书逼着那个人娶了孟朝晖。杨书赢了,代价是孟朝晖。

“朝晖,别怕,妈妈在的,别怕。妈妈无所不能,妈妈会保护你的,你不要怕。”

孟朝晖哭着,眼睛红红的。

“我们只是去买点药,弟弟妹妹也要吃的那种药,医生要看到你们才能开药,因为朝晖走得最快,所以妈妈就带朝晖过来了。等我们把药开了,朝晖再给我说为什么哭好不好?”

孟朝晖愣愣的,跟着林纾进去了。林纾说了情况,要求换成女医生。

孟朝晖哭着,死活不脱裤子,林纾红着眼睛耐心的安慰着,哄着。

回到家的时候,林纾掏出药来,每人给了一颗,看着他们吃下,然后微笑着摸着孟朝晖的头,那眼神似乎在说,你看,我没骗你。

孟朝晖的自尊心太强了,这件事就算是上辈子也只有林纾一个人完整的知道,站在孟朝晖的角度上知道。

孟朝晖的时间永远的停在这一年,这一年她十三岁,嫁给了那个强迫她的人。她一直记得。她努力的扮演一个正常人,却每天都生活在同一年里。

直到她离幸福那么近的时候,她再也演不了了,她越幸福就越痛苦。

林纾靠在床上,抱着孟朝南,眼神平静,面无表情的拍着他。

“妈~”孟朝阳开门进来,林纾回神,抬眼看他,孟朝阳的心脏不由自主的缩了一下,她的眼神太冷了,让孟朝阳觉得自己似乎只是一块腐肉。

“怎么了?”林纾见他半天不说话,开口问道。

“大伯母说让朝晖明天去给她带一下朝凤。”

“朝晖同意吗?”

“你让她去她就去了,还需要她同意?”

“明天再说吧。回去睡觉。”

第二天,刚吃完早饭,就有一个女人来了。那女人笑着,娴熟的抚摸着孟朝晖的头,“朝晖啊,朝凤在吵着要姐姐呢,你去陪她玩一玩好不好?”

“大嫂,朝晖抱着朝南呢。”

“把朝南一起带过去吧,我还能帮你奶一奶。”

林纾笑着,看着那个女人,孟朝晖当初只说了一个模糊的故事,所有的人物都是抽象的,孟朝晖应该从来没有想过林纾能够听懂。

孟朝晖面色如常的把孟朝南递给林纾,林纾没接,“抱着去吧。”

没一会儿,林纾就解开围腰跟过去了,推开门,孟瑞文带着孟朝凤和孟朝南在里面好好的坐着,“大哥,朝晖呢?”

“和她大伯母摘菜去了。”孟瑞文抬起头来。

“去哪儿摘?”

“小田坝。”

林纾刚想走,又忽然问了一句,“大哥,你骗我吗?”

孟瑞文笑着,“骗你做什么?你大嫂就是这么说的。”

林纾急匆匆的赶过去,小田坝根本没有人,林纾浑身冰冷,天上下起雨来,“都想死是吗?”林纾看着天空,喃喃自语。

林纾淋着雨回去,在半路遇见了孟庭苇,孟庭苇撑着伞,身边跟着孟朝晖。

看到孟朝晖的那一瞬间,林纾忽然红了眼眶,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林纾看见了自己,另一个自己躺在浴缸里面笑着看着她,手腕上全是血,把浴缸里面的水都染红了。

林纾看着她,也笑了。

“醒了?你是不是疯了?你是有几条命折腾啊?”孟庭苇站在床边吼她。

林纾连忙问道:“朝晖呢?你在哪儿遇见她的?她和谁一起?”

孟庭苇坐在床边,看着她,没说话。

林纾烦躁起来,揪着他的衣服,“我在问你话!”

“你别这么激动。”孟庭苇把她的手拿下来,“她还小什么都不懂,你不要那样说她。”

林纾脑子嗡嗡的,她说了什么?她什么时候说的?是她,还是杨书?是杨书。

再次揪住孟庭苇的衣服,“你给我听着,以前的杨书死了,下地狱去了!现在我是我,和她没关系!”

孟庭苇愣了一下,把她的手拿开。

“朝晖有没有受伤?”

孟庭苇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林纾坐在床上,仔细的把那些听说还有孟朝晖的故事一点一点的拼凑。

孟朝晖给她说的故事里,天和地捆住了她,让那些人进来,所有人进来了,甚至有一部分天变成了人,有一部分天沉默着,天地崩塌的时候沉默的天也不见了,所有人都在唾弃她。

而听说则是孟朝晖从小就不好,小小年纪就勾引别人还怀孕了,嫁人之后还和那个人的父亲有一腿,之后离了又结了好几次婚,直到最后一次她自杀了。

林纾抱着脑袋用头磕在床沿上,一下又一下。

所有人睡下之后,林纾提着镰刀敲开了孟瑞文家的门。

那女人一开门,林纾就拿刀抵着她的脖子,“别说话。”

“谁啊?”屋里的人问了一声。

“大哥是我,朝南饿了,我让大嫂帮忙去奶一下。”

“好,早去早回啊。”

“哎。谢谢大哥了。”林纾语气带着笑意。

走到一片玉米地的时候,那女人颤抖着,“杀……杀人是要坐牢的。”

看着眼前的女人,想着这女人后来的日子仍旧风生水起,林纾忽然想真的杀了她。手下的镰刀划破了皮肤,一道声音叫醒了她。

那女人乘机跑了。

林纾看着刀上的血迹,厌恶的皱着眉,用玉米叶擦了擦。

刚擦干净,身后就来人了。

“妈~”

“杨书~”

林纾回头看着他们,孟朝南在孟庭苇怀里哭个不停,林纾没说话,把刀递给孟朝阳,把孟朝南接了过来。

孟朝阳有点怕如今的杨书,没敢问也没敢说话。

“你在这儿做什么?”孟庭苇疑惑的看着她。

“没什么,看到个畜生就出来了。”

林纾和孟朝阳换了床,和孟朝晖她们睡在一间屋子。

林纾带着孟朝晖还有孟朝望去赶集,把孟朝南留给了孟朝阳。

孟瑞文的老婆自从被林纾拿着刀划了那么一下,每次见到了林纾就躲得远远的。

林纾摸了摸孟朝晖的头,“你看她像不像一条狗?”

孟朝晖回头怯生生的看着她。

林纾笑了笑,“别怕,我是你妈。”

林纾买了布做胸衣,又买了一些纸还有笔。

林纾没钱给他们读书,打算自己教,有钱的时候直接跳级读。

回来的时候,给孟朝阳带了两个包子,“朝阳,虽然你是大哥,但我从来没想过让你承担更多,今天没带你去,是因为朝晖和朝望她们慢慢的长大了,有些女孩家的事要告诉她们。”

孟朝阳愣了一下,“妈,你不用说得这么清楚的。我不会多想。”

林纾笑了一下,摸了摸他的脑袋,“虽然不想让你承担更多,但是如果你妹妹们被人欺负的话,你一定要护着她们知不知道?你是男孩子,力气比她们大,如果她们也遇到了男孩子的话一定不要让她们吃亏了。”

孟朝阳笑着点了点头。

晚上的时候,林纾把所有女孩都叫在一起。

“这是穿在上面的,所有女孩长大的时候,胸也会长,可能会痛也可能不会痛,这些都是正常的。如果实在痛得受不了,就要给我说,知不知道?还有,不用弯着腰,驮着背,长大是值得自豪的事,如果有人笑话你们,那只能是他们无知。如果他们敢放肆就几姐妹一起把你哥喊上揍死他们。”

孟朝晖一直低着头驼着背,孟朝希好奇的看着手里的小衣服,孟朝望仰头看着她,出声问道:“他们告状怎么办?你会揍我们吗?”

“不会,只要你们有理。”

“那打伤了我们没钱赔怎么办?”

“只要你们没错,剩下的就不用你们操心。”

林纾弯着腰,揉着孟朝望的脑袋,“朝望,你要多护着两个姐姐知不知道?我知道你胆子最大了。”

孟朝望看了她们一眼,点了点头。

冬天的时候,孟朝晖的大伯领着一个男人过来了,坐着东拉西扯说了一会儿,就表明了来意,说是来给孟朝晖说亲。

正在写字的孟朝晖一听到这个消息就抖了一下,接着又若无其事的继续写。

林纾抱着孟朝南,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没事的。朝希把弟弟抱过去,都过去吧,妈妈和大伯有话说。”

“哦。”孟朝希疑惑的看了林纾一眼,乖乖的应着。

才刚一到其他的屋子,孟朝晖就忽然哭了,正在玩弹珠的孟朝望和孟朝阳过来问她怎么了。

“妈想让我嫁人。”

孟朝阳愣了一下,“长大了……都要嫁人的,哭什么?”

“滚你妈的蛋!”孟朝望吼了一声,把孟朝阳推开,“朝晖,去找庭苇小叔叔,庭苇小叔叔肯定会帮忙的。”

孟朝希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她们,没说话,也没发表意见。

孟朝阳挤了回来,“如果不想嫁的话就去吧。到时候我们一起劝劝妈。”

看着孟朝晖和孟朝希走后,林纾才回过头来,“大哥,朝晖太小了,将来还要去上学,所以就算了吧。”

“她,她不小,她,她和我睡了,怕,怕是连小孩都……”那男人歪着嘴,一说话就流口水,看在林纾眼里活脱脱就是一堆拼凑在一起的肉块。

林纾看着他,走过去,忽然一脚踢在他坐的凳子上,男人仰面倒在地上,林纾提着凳子砸在他的头上,从身后的桌子上抽出刀来,蹲着,把刀竖在男人的脖子边。

“朝晖十三岁,如果想坐牢的话就去外面到处传。还有,我家朝晖的名声有一点点的不好,那你就等着吧,看我的心情来,心情好了你就吃牢饭。心情不好了,我请你亲戚吃肉。”林纾凑近了,在男人耳边轻轻地说道:“你的肉。”

孟瑞文坐在一旁,愣愣的看着,一切的反应都是他所没有预料到的。

“大哥,我大嫂这亲戚……难怪我大嫂不敢亲自带过来。我看着都觉得恶心寒碜,以后你还是少带些不三不四的人来。想想你死去的弟弟,你对得起他吗?如果你觉得对得起他,怎么不留着给你家朝凤?”

孟瑞文看着她什么也不敢说,扶着地上的男人匆匆忙忙的走了。

林纾一回头就看到了门后的三双眼睛,把刀放回去,“出来吧。”

孟朝望最先走出来,扭捏着问道:“妈,你不怕吗?”

“怕啊,所以叫你们过去。”林纾看了一眼,没看到孟朝晖,“朝晖呢?”

“朝晖带着朝南去搬救兵去了。”孟朝阳站在最后,兴奋的回道,“妈你真厉害。”

林纾还没来得及说话,孟庭苇的大嗓门就响了,“朝晖才十三岁!让她嫁人,你怎么做得出来?你配当妈吗?”

孟朝阳孟朝望连忙抱着孟庭苇往外面推,孟庭苇一下就挣脱开了,站在林纾面前,脸色铁青的吼道:“你如果养不起朝晖就给我,我养!”

林纾看着眼前的人,忽然笑了,弯着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和这世界定义的正常人相比,林纾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正常人。

她看世界的角度,她对生命意义的态度,从来都让她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所以在孟朝希死后,没多久她就自杀了。因为活着,于她而言,除了孟朝希她不知道还有什么。

“你疯了吗?你怎么笑得出来?”孟庭苇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林纾笑着,“朝晖不嫁人,朝晖还要读书呢。”

孟庭苇愣了,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我妈刚刚还揍了那个歪嘴一顿呢!”孟朝望扒在孟庭苇的身上。

孟庭苇看了孟朝望一眼,又抬起头来不可置信的看着林纾。

晚上的时候,林纾站在院子里面静静的看着月亮,四周都是雪,茫茫大地白得让人不敢亵渎。

孟朝晖从房间里面出来,站在林纾身后,林纾回头看她,笑着,什么也没说。

孟朝晖忽然哭了,跑着扑到她的怀里,她把头埋在她的怀里,声音淹没在她的怀里。

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不厌其烦的拍着。

孟朝晖哭好了,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林纾只是笑着拍了拍她,“你看这些雪,像不像大道理?”

孟朝晖扭头不解的看着她。

“就是那些人说的,女孩子大了该结婚,女孩子结婚就该生小孩,女孩子不应该读书,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你看这个雪,白得一本正经的,踩上去它就脏了,就像那些道理一样。”

孟朝晖看着地上的雪,沉默着。

“朝晖,别人说的道理,就像这个雪一样,脏还是不脏是由你控制,由你决定的。你想把它弄脏那就弄了,你想让它融化消失那也行,雪落下来,你喜欢它那它就是瑞雪兆丰年,不喜欢它那它就是破天气。不要怕别人怎么说,自己好好的,开开心心的最重要。”

孟朝晖看着地上的雪,一动不动,林纾站在她的身旁。

“妈,大伯……”

林纾僵直着身体,站在原地,她不敢问,只能静静的等着她说。

“大伯摸我……大伯……”

林纾抱住了孟朝晖,孟朝晖埋在她的胸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断断续续的说着,即使哭得喘不上气,孟朝晖仍旧继续说着。

孟朝晖在死之前,林纾虽然能感受到她的痛苦,但她不明白,孟朝晖被强迫了一次,为什么会那么痛苦呢?

她以为她懂了孟朝晖给她说的故事,但原来她从来没有懂过。

孟朝晖之所以会怀孕根本不是强迫一次导致的,而是好几次,那些人一直强迫她直到她怀孕,杨书能不知道吗?或许是知道的,只是不想管罢了,或许于她而言,这样更好,丢了一个包袱,多了一笔横财。

进来的天是孟瑞文,捆住她的天,沉默的天是杨书。

上一辈子的孟朝晖扮演着一个正常人活了那么久,她真的很了不起了。

孟朝晖说完了,哭够了,林纾替她擦眼泪,“朝晖,他们有几次?去医院回来之后,有过吗?”

孟朝晖竖起三根手指,摇了摇头。

“总共有三次,去医院回来之后就没有过了,是吗?”

孟朝晖点了点头。

“大伯只是摸了你吗?”

孟朝晖的眼泪汹涌而出。

林纾红着眼眶,再次问道:“只是摸了,对吧?”

孟朝晖闭着眼睛,不再说话。

林纾忽然颤抖起来,但她极力控制着,“朝晖不怕啊,妈妈在的,妈妈保护你。”林纾抱着她,一下又一下的抚摸着她的头发还有脊背。

第二天,林纾把孟朝阳,孟朝希还有孟朝望一个一个的喊过去问话。

“你妹妹的事,你知道多少?”林纾直勾勾的盯着孟朝阳。

孟朝阳挠了挠头,“妈,我不知道你问什么。”

“说!”林纾冷着脸。

“是朝望,朝望告诉我的,她让我去帮朝晖打架,我去了,然后你知道了就揍了我一顿,还让我不要多管闲事,你忘了吗?”说着,孟朝阳低着脑袋,不再说话了。

“那你觉得我当初的做法对吗?”

孟朝阳嗫嚅着,“你说是为了让我能娶媳妇……”

“用你的家人去换一个品行未知的人,值吗?”林纾冷冷的问他。

孟朝阳忽然愣住了,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愧疚,自责,对自己的不耻席卷而来,打破了那一层说服自己的遮羞布,一时间孟朝阳根本就不知道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的脑子完全乱了,对着林纾大吼道:

“让我不要多管闲事的是你,现在质问我的还是你,你到底想怎么样啊?你想逼疯我吗?朝晖是我妹妹我不知道吗?你以为我真的就很高兴吗?去他妈的媳妇,去他妈的祖宗!”

林纾怔愣着,她竟然忘了,这些小孩从一开始不是就在她手里的。她甚至不知道杨书是怎么教的他们。

林纾抱住了孟朝阳,轻轻地拍着他,“朝阳,妈不是想逼疯你,妈只是清醒了。以后做事按照自己的良心来,不要因为是我的话就去做,也不要因为别人觉得你应该就去做。在做的之前问问自己的良心,如果它高兴了,无愧了,再做。”

孟朝阳抱着林纾忽然哭了,放声大哭,边哭边说,“我也希望我能有出息……”

孟朝阳出去后,孟朝希进来了。

林纾摸着她的脑袋,“朝希,你知道朝晖姐姐的事吗?”

孟朝希眨了眨眼睛,“我听到别人说她是破鞋,妈妈也说她是破鞋。所以朝晖是破鞋。”

林纾控制着自己的巴掌,不扇在她的脸上,“还有吗?”

孟朝希摇了摇头。

林纾捏住她的双颊,“原来你这么笨啊!难怪长大后孟朝阳那么不待见你。去,把朝望喊进来。”

“哦。”孟朝希揉了揉自己的脸颊。

“几岁了?”林纾蹲下来,看着孟朝望。

“九岁。”

林纾点了点头,喃喃着重复了一遍,“你姐姐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看到的。”

“你没想过喊大人?”

“我喊你了,你打了朝晖一顿。还不准我们说。”

“恨我吗?”

“不恨,只是恨我自己,恨我们为什么是女的,不是男的。”

林纾愣愣的看着孟朝望,在孟朝晖死的时候,她已经变性了,变成了一个男人,参加葬礼的人中,只有她最高兴,笑着站在台上念了自己写的悼词,与其说是悼词不如说是祝福词,那时候的林纾不懂,但隐隐感觉到,她很帅。

孟朝望的悼词把杨书气得住院。

杨书临死之前想要见孟朝望一面,很多人去找她,都没有找到,杨书至死也没有见到她。

杨书是林纾第三次见到的死亡,她死的时候眼睛瞪得大大的,怎么也闭不上。

“不要因为我而有这样的想法。朝望,你真酷。”

孟朝望看着她,“酷是什么?”

“酷就是帅,像大侠一样。”

“哦。”孟朝望冷淡的回应着。

林纾看着寨子,这寨子像是黑洞一样,里面有数不尽的肮脏。她忽然很想一把火送走这个地方。

她的手掌里面像是有无数根刺一样想要破土而出。

“妈妈~”

孟朝晖的声音把林纾叫醒,林纾回头看着她,恍惚了片刻,才回她。

林纾敲开了孟庭苇的房门,孟庭苇一开门,林纾就进去了,把门关上,一把扯开了自己的衣服,“我和你过,行吗?”

孟庭苇愣了,手忙脚乱的把林纾的衣服拢上。

“你胡言乱语什么?疯了吗?”

“孟庭苇,我和你过,我们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好不好?”林纾凑近了他,有意无意的蹭他的耳朵。

孟庭苇连忙推开,“你疯了吗?你爸妈呢?你想让他们一辈子被戳脊梁骨吗?”

“我走了就没想过回来,他们被戳我又看不到。”

“你……”

林纾看他坐怀不乱,又想着或许真的喜欢男人,便拢好衣服,坐在了凳子上,“庭苇,朝晖的事,你知道对吧?”

孟庭苇沉默了。

“我想要朝晖健健康康的长大,在这儿朝晖能健康吗?我一个人拖着大大小小五个,还有一个没断奶的,我有自知之明,我养不起他们。所以……”

孟庭苇看着她沉默了很久,“你真的想跟我过吗?”

林纾点了点头,想着孟庭苇要交代自己喜欢男的了吧。

“那好,我们一起过。我打算开年之后去外面闯荡,你和我这段时间就不要来往了,到时候我先走,安排好了,你再带孩子们过去,就说去投靠亲戚,这样你的名声会好听一点。”

林纾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孟庭苇,你会骗我吗?”

“不会。”

才过完年林纾就把庄稼留的种全给卖了,把地也交代给别人,收了点钱。

不管孟庭苇骗不骗她,林纾都是要走的,留在这里她不一定活得下去,或者这些人不一定活得下去。

林纾收拾好,打算等几天,她想着三天之后,他不来信,她就当他骗了她。

收拾好的第二天,孟庭苇来信了。

林纾拖着大包小包,冷冷的回望一眼这个地方,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妈。如果我觉得活着没意思,想死的话,你会阻拦我吗?”

林纾躺在摇椅上,她在这儿活着,有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来,其实她也没做什么,只是跟着孟庭苇这个风口,带着这一群小猪,一眨眼他们就长大了。

林纾回头看着孟朝望,“我想你活得自在。但我老了,没几年了,所以你熬一下,熬到我走了。”

“你个老太婆,没想到你思想还挺前卫。”

林纾笑了,摸了摸孟朝望的头发,“我有时候也觉得没意思,但想着如果没了我的话,你们的人生会更没意思,所以我一天一天的活着。”

“那我就不算了?”

林纾回头看着精神抖擞的孟庭苇,忽然笑了。

孟朝望喊了一声爸,转身走了,把地方留给他们。

“笑什么?”

“我在笑,当初怎么就认为你是真的喜欢男人呢?白白搭上我的后半辈子。”

孟庭苇板着脸,“我也不懂。但是我就这么差劲吗?让你白搭后半辈子。”

“不,你太好了。”

“阿书,你起来动一下啊,天天躺着,我怕你身体熬不住。”

林纾摇了摇头,“不喜欢大汗淋漓的。”

“一眨眼朝希也有闺女了,上次让你起名字你没起,他们好像打算叫她南纾。”

林纾摇了摇头,“这个名字不好,等一下他们来我要给他们说一下。”

“对了,朝晖好像也要从南极回来了。”

林纾笑了,“南极挺好的。”

“朝南那家伙,也不知道现在在哪儿?”

“只要自在就好,在哪儿都行。”

“他们倒是自在了,却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

“不是还有朝阳一家子吗?”林纾抓住了孟庭苇的手,“庭苇,你也要自在一点,想做什么就去做。不要想着陪我,我一个人躺着就很自在了。”

孟庭苇拍了拍她的手,“在你身边我就很自在。”

在孟朝希进五十岁那一年,林纾几乎是每个季度就拉着她去全身体检,进去的时候林纾像妈,出来的时候孟朝希像妈。

孟朝希五十一岁那年,查出癌症,良性。

林纾越老,越依恋孟朝希,总是时不时的窝在她的怀里。

孟朝希五十三岁那一年,林纾走了。

她再一次看见自己躺在浴缸里,浴缸里面铺满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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