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Ⅰ77若初
一个人无论多大年龄上没有了父母,他都成了孤儿。他走入这个世界的门户,他走出这个世界的屏障,都随之塌陷了。父母在,他的来路是眉目清楚的,他的去路则被遮掩着。父母不在了,他的来路就变得模糊,他的去路反而敞开了。————周国平
(一)
看见这段话的时候,我已是个失去了父亲的人,所以特别有感触。父亲终年五十六岁,尚没进入老年,我们是看不见他老迈的样子了,他可以永远都是年轻人,在我们的记忆里永葆青春。
那一年我三十三岁,已经做了母亲。经历了父亲的去世,我才好像突然从懵懂中长大了,对于生命,对于死亡,对于亲情都有了更深的体悟。和我一起成长的还有我亲爱的姐姐和小妹。我们是从同一个门户走入这世界的人。
时间是一柄可以扫平一切的利器,亦是一条能冲淡一切的涓涓细流。写这些字的当下,离父亲去世已隔了七年之久,七年已是一辈子。初始的那种剜心的痛早已消亡,关于父亲的种种也已如隔世般浅淡又模糊。
父亲好像还是年轻时的模样,穿一件蓝色的毛呢中山装,脚上是黑色的大皮鞋,走路却比较轻声,身上隐约还有一股好闻的味道。他温和的看着我们姐妹,问我们要不要零花钱。
(二)
那是父亲生命中最好的一段时光。奶奶尚活着,他的木材销售做的也不错,经常在西安重庆老河口各个城市中穿梭。常听他提起哪里又联系好了一车皮的货,哪里又签好了半年的供货订单。
那段时期的父亲很像一个城里人,干净又有品味。每次回家带给我们的礼物也很令人惊喜,浅绿格子的连衣裙,黑色绣花的衬衣,那些年最流行的毛茸茸大衣。那些衣服我们姐妹一直轮换着穿了很多年。
家里也陆续添置了电视机,录音机,洗衣机。那时候一个院子的人家最多只有一户人家有电视,一到晚上或者节假日周末,大家便坐满了那户人家的屋子,一起津津有味的看陈真霍元甲,还有国外的一部庄园之梦,还有很多记不起来的。我们家也是常常坐了好多邻居,小孩子居多。
录音机在那个时候也很受欢迎,记得家里买的那叫双卡录音机,放磁带的。爸爸带回家好多磁带,他喜欢邓丽君和韩宝仪的歌,甜蜜蜜,小城故事,粉红色的回忆,这些歌常常回荡在那一段时间的记忆里。
(三)
爸爸是从小吃过很多苦的人,有了妈妈有了我们姐妹以后,日子才变得有滋味了。他是一个很有能量的人,干活一个人顶别人好几个人,我好小的时候,爸爸当过一段时间的队长,每次总能带着队员超额完成队里的任务。
爸爸是在农场的种植队里,我们家种的是黄连,要在高山上种,还需要给黄连搭上遮阳的草棚,小时候的暑假,我们姐妹总会被拉上和爸爸妈妈一起去山上帮黄连除草,黄连生得低矮,要蹲着用手把周围的杂草清除掉。
忽略掉拔草工作的无聊与漫长,那其实是非常愉快的一项活动。我们一家人会整天呆在一起。
晴朗的早上我们沿着小路上山,一路要经过很多小河,山上有很多的野花野果子,夏天时正是野百合花开放的时节,爸爸有时候会帮我们摘上几枝。野果子就多了,像灯笼一样黄橙橙的小果子,像小葡萄一样的五味子,还有各种野的山桃,山杏,梨子,李子,味道都不错。
我家的黄连种在最高的高山上,从家里走上去差不多需要一两个小时,山上人迹罕至,总是静悄悄的,除了鸟儿的鸣叫,就是溪水的淙淙声。早期的工作开辟土地,栽种黄连,搭草棚都是爸爸一个人上去做的,那时的他一个人整天的在山上劳作,没人说话。
我们去的时候爸爸已经在那个高高的山上搭了间小木屋,里面有一张小床,一张石桌子,几只小木墩,遇到天气不好,爸爸就不回家住在那里。门前用竹子和树皮接了管子引来了溪水,可以做饭,还种了一小块韭菜。
在我们看来,那简直是童话世界里的生活,却是爸爸一手在现实世界里搭建好的,小小的我们对爸爸暗自生出了许多的崇拜。
(四)
不种黄连以后爸爸就加入了销售组,出外去做木材的推销。能在山里几日不说话的爸爸,也能跟人家南腔北调的谈生意,得益于那些年在外面的见识,爸爸对我们的教育也多了些心思。每年会给我们订整年的少年文艺和故事大王,那是我们姐妹在少年时期最重要的精神食粮,也几乎是最主要的课外书。
我们姐妹也相继被爸爸转到城里去上学,爸爸那时很年轻,有次爸爸去给姐姐送生活费,被同学误认为是我们的哥哥。
爸爸自己没上过什么学,大概只读完了一年级就回去接着放牛去了。所以对我们的教育,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里,也是很用心了。
(五)
随着农场的衰落,奶奶的去世,我们姐妹的离家求学,爸爸和妈妈也很快搬离了农场,离开了他成长生活了三四十年的地方,像年轻人一样,开始了各种闯荡。
继续过一段时间的木材推销,卖过陀螺,卖过馅儿饼,做的最长的是种植果园,爸爸和妈妈在市里一个厂区内的荒山包了几十亩果园,种桃子和橘子,这两样水果都比较普通,且桃子的成熟期非常短,不能存放,每年被偷掉和烂掉的桃子都不少,一年到头忙下来也没挣下多少钱。
爸爸在这期间自学了剪枝、嫁接、除虫各种技术活儿,他自己琢磨着嫁接出来好几个新品种的桃,正做的兴起的时候,赶上城市建设要修两条绕城的路,爸爸的果园就在规划中,最终是没有了果园。
那时我已经结婚快生宝宝了,妈妈去我那里帮我,爸爸一个人处理完果园,又到处去看看有什么可以做的事情。
(六)
人一闲下来身体就不好了,早年间辛苦劳作对身体的损伤,以及经年累月烟酒的侵蚀,各种毛病都出来了,糖尿病,心血管病,肝脏也不太好,我们姐妹商量过后征得爸爸的同意,爸爸去了海口养病,姐姐和小妹都在那边定居。
姐姐和姐夫开了家小餐厅,爸爸就跟她们住在一起,身体好的时候也帮忙做一些餐厅的事,收拾餐具,送餐什么的,总之,爸爸不想自己是吃闲饭的人,能干的时候就想多干一点。
爸爸渐渐开始迷上了彩票,没事儿的时候就戴着老花镜坐在店里研究彩票,也成功预测过一些,告诉周围的人,人家买了中了奖,就会买了烟酒来感谢爸爸。他自己中奖的次数却并不多。
那段时间偶尔给爸爸打电话,他总是用愉快的声音说,海南这边天气真好啊,到处都是花棚棚的,我那个彩票也快成了,等我中了大奖,给你们姐妹三个一人分一百万,其余的钱我就带着你妈出去旅游.....
当然,爸爸的彩票始终没中大奖。他的身体却不幸中了奖,很大的奖,让我们都承受不起的大奖。
(七)
一零年暑假刚结束,我正在家里酿葡萄酒,突然接到姐姐的电话,得知爸爸得了肝癌,已经是晚期,最多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了。
来不及难过和悲伤,迅速安置好孩子,我和孩子她爸一起飞到了海口,妈妈那时也早已去了海口,在姐姐的饭店里帮忙。我们瞒着爸妈,他俩都不知道具体的病情,爸爸早年得过甲肝,我们就跟他俩说是那个肝病复发了,需要住院。
见到爸爸是在海口的武警医院病房里,托姐夫他表姐的福,爸爸被安排在干部才能享用的单间内,爸爸很开心,说护士们都喊他首长,他说我哪儿是什么首长,我只是认识你们首长....
肝癌病情发展的特别快,爸爸从住院时自己走进去,到很快就不能下床,不能吃东西,到全身疼痛,他也怀疑过自己的病情,他总是偷偷观察我们,我们姐妹总是在他面前装得很轻松,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的,我说我家那位现在生意做的特别好,这次过来就是看看这边有什么项目可以投资,想让爸爸开心,也想打消他的疑虑。爸爸好像果然信了。
爸爸的病情一天坏过一天,我们姐妹商量还是把爸爸带回老家去,平日在聊天中他是有透露出想回老家,想回山里的意思。
我们三姐妹放下手里所有的事情,放下孩子,和妈妈一起带着爸爸坐飞机到临近老家的城市,那里也是爸爸从前做生意去过的地方,下了飞机再包了辆七人座的汽车,回我们的老家。
一路上爸爸都是躺着的,但他总还是想坐起来看看窗外,一边指点着熟悉的地方,跟我们说起那里以前的样子。
住进了老家县城的医院,亲戚朋友们也都得了消息,每天一拨一拨的人来看爸爸,很多是年轻时候的伙伴,爸爸很开心,还跟朋友们说等好了就不去海南了,回农场承包一片地种什么什么,一副还要大干一场的劲头。
只是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更衰弱了。大伯和大姑都尚在,看着病床上瘦的没了人形的他们的小兄弟,大姑哭得不行,也忍不住说了不该说的话,大姑边哭边说,你怎么得了这样的病啊,看看你以前枪子儿都打不倒的人,怎么就病成这样了啊....
爸爸已经也感觉到不妙了,只是他已经不能开口讲话,也常常疼得需要打吗啡,然后就是长时间的昏睡,最后的时间里,爸爸什么也没能和我们说,什么也没能交代。
一个月以后,爸爸被葬在了老家爷爷奶奶的坟前不远处,像是一家人的团聚。下葬那一天的清晨,明明还是十月的天气,却突然下起了大雪,那是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八)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太能相信爸爸已经去世的事实,总觉得他还在海南还在我姐的店里,戴着老花镜研究他的彩票,他的音容笑貌都还清晰可见,可下葬那一刻的情景,后期爸爸在病床上痛苦消瘦的面容,又提醒着我,爸爸真的已经不在了。
我们再也不能通话,听他说那些好消息,甚至不知道此刻他在哪里,过得好不好,一切都不得而知。生命,亲情,都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爸爸的一生吃过很多苦,也因为没念过什么书犯过很多的错,甚至稀里糊涂就结束了生命,太多没来得及做的事,没来得及说的话,都成了遗憾,那么大的遗憾压得我们姐妹沉甸甸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三个一直在讨论,当时瞒着爸爸的病情是不是个错误,可是他求生的意志那么强烈,对死亡的毫无准备和人人都会有的惧怕,又让我们觉得不说也是对的。
遗憾也好,对错也好,都没有意义了。人已经不在了,一切已没有可能没有机会再补救。
父亲的一生是仓促的,也是悲哀的。留给我们姐妹很多的思索,某一天等我们离去,是否也是慌得不知所措?是不是该从现在开始,更努力的生活,把每一天都当做那生命中的最后一天,想做什么就赶紧去做,想对什么人说些什么也及时去说,不要再稀里糊涂的过日子,要清醒明白的活。
让生命更多呈现,更少遗憾。那是父亲留给我们的唯一有价值的东西,愿与诸君共勉。
无戒365训练营 第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