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无枪感的人。与枪的每一次相遇,心里的感觉都不是美颜的,不是亲近的,不是兴奋的。取而代之的是恐慌、胆战、汗流浃背和大脑空白带来的见光死。如若不是警察身份提供不得不与枪亲密接触的机会,我想,我一辈子也不愿意与它有任何偶遇。
人固然是有特长和缺陷的,而枪就是我生命中的短板。还记得,第一次持枪,没有半点儿新鲜和诱惑,被迫地接受硬生生的铁质器械发出的碰碰响声,震颤着貌似坚强的心脏。大脑混沌着,木头般没有任何思考能力,肠胃应激性痉挛,心边的周围有结了冰的阴深,冷汗在脖领里与头发混合,扯不断,理还乱。带枪装弹,开保险,枪出套,上膛,警告,射击,警惕,收枪胸前戒备,观望,检查,枪支入套,每一个环节烂熟于心,一旦操作实践,大脑就被和成了浆糊。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对代表着威严和权势的枪,是这种感觉,我给它命名为:无枪感。于是,从那刻起,思考我和枪此生无法斩断的缘,是好还是坏?于是,从那刻起,彷徨这份持枪的殊荣是喜还是忧?!对枪的爱恨,就像盘根错节的藤蔓,在我的心中蔓延,无法在短时间内理清头绪。但有一点却是清楚的,枪,亦然是我最熟悉的陌生人。
对枪的距离来自心底,因为没有情愫也没有兴趣,握着枪体找不到激情和自豪感,有的只是铁质冰封了心脏的寒气刺骨。每次射击课,从枪筒里发出的咔咔、邦邦声,都会激起我内心无限的疼痛和泪雨。哪怕是一堆被大卸八块的枪体零件,我也是敬畏三分。枪的质地实在是我不喜欢的,尽管也很讨厌软体动物,握着它,我常联想到战争、暴力、犯罪、鲜血、死亡、灵魂等代表冷血和厮杀的词语。越想就越觉得手中的铁疙瘩越令人胆怯,越恐怖心里就越发打颤,心脏供血不足,大脑缺氧,手就哆嗦着不听指挥,近一米七的我全身上下就只能感觉到前胸后背的汗流像打在玻璃上的细雨汇成一条线状,顺着还有神经感知的脊背流下,穿过腰际的皮带,贴着股肱的皮肉浸湿裤脚,直觉得后背与双腿粘糊糊的热气不断,庆幸不是血,不然一瞬就要轰然倒地了。可即便是汗水,也流的人虚脱,腿脚发软。
实难理解那些见了枪会像看到美女一样分泌出亢奋荷尔蒙的男士们!
记得晋督培训,有一节掩体实战枪击课,那次隔着防弹衣与子弹的亲密接触留下的阴影,至今挥之不去。实战的规则很简单,每组三人,每人三发彩弹,身着防弹服,比赛有点像cs狙击赛的模式,两组对战。游戏一开始,我的两位战友陆续被对方击毙,只剩下拿着形同虚设的枪在掩体间躲来跑去的我。我似乎并没有或者准确地说不能把枪当做用来袭击他人保护自己的武器,游戏中,我危险,觉得枪也危险,我害怕,枪肯定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于是就带着它跑,一直跑到被对方前后夹击,无处可逃。没有垂死挣扎,我的第一反应是像电视里演的俘虏一样,把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嘴里喊着投降,就怕对方的冷子弹打到我身上,可所谓的敌人实际的战友,为了满足内心胜利的喜悦,追求凯旋的成就感,毫不留情地,前心后背各给了我一枪,我能感受到通过防弹衣传输到身体里子弹的冲撞力,看着胸前彩弹留下的一抹散开的红晕,粉末在空中挥洒,我似乎看到自己的鲜血汩汩流淌,看到我和队友像先贤烈士们一样倒在了令人敬仰的血泊里。好一会,我像一尊僵尸,呆立在原地,不能动弹,等反应过来,自己原来还活着,还有呼吸,还能心跳,腿一软,蹲在原地,有种死而复生的虚脱,心里作呕般的难过。怕别人笑话,我强忍住子弹带来的冲击波,敷上“坚强”这剂愈合药,挺过现场。不过,后来还是借想念孩子之由,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心中苦楚才算散尽。
是呀,作为一名警察,面对枪竟如此无措,实在没出息。我一直很怕血肉模糊,拆卸枪支的时候,棱角挑破肉皮,我会联想到死神的来临;枪出套的时候不是忘记开保险就是忘了装弹夹,实在惭愧;子弹上堂,不知是因为太紧张,还是枪体太滑,手指和手掌都被磨出淤青;压装子弹的手使不上一点劲;打出子弹就丢了再上膛的步骤;收枪入套更是三步合成一步地粗线条,真是难为情。而脚下的每一颗跳跃的子弹壳,都被我幻化成灰飞烟灭的魂魄,绕我飞舞,恋恋不舍,不肯离去。枪,是猴子派来给我捣乱的么?!我深深地怀疑枪对我的情谊,确切地说我对枪不仅没感觉,更是无情的。
今年的枪支培训课又开始了,我的惴惴不安天知道,地知道,我自己知道。意外的是,济宁警校的教官竟是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了我的慌张。安排专门教官给我开了小灶,单独指导。警校的教官很专业,讲解清楚明了,动作规范到位,腔调均匀受听。教官就我过度紧张的情况,采取松懈式教育,稳定情绪,放慢速度,跟着节奏思索着操作,不断鼓励我克服心理障碍。逐渐的,我呆若木鸡的表情和激流勇进的内心,平缓下来。再纠结,也不能枉费教官一番用心。于是我尝试把枪当做手中的工具,挑战枪的坚硬,试图感受它的灵气和温度,渐渐的竟有了点滴的亲近感,当然这点滴的情也不过如万里空中那似有若无的云丝而已。但就我个人而言,却是迈出了战胜畏枪心理的第一步。这份功劳,警校教官当之无愧,真心为术业有专攻、传道授业解惑的教官们点赞。坦白讲,教授枪支的老师,多倾向于技术,还能因材施教,从心理学的角度,疏导宽慰,引导学员克服恐惧畏难情绪,尽心尽力让每位学员都做到最好,实在难得,这不仅是业务能力的表现,更是综合素质过硬的体现。
一个人的工作是否值得尊重,取决于他完成工作的精神,而非行为本身。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力求尽善尽美,并从中获得极大的快乐,这样的工作态度中,蕴含着一种神性,不是所谓职业道德和敬业精神所能概括的。警校的教官们是有这种精神和神性的人。
另外,教官们的细心和耐心,也让我受益匪浅。重新审视手中的“铁疙瘩”,我如一个自闭儿,突遇“名医”教官,豁然就有了想敞开心扉和与枪做“朋友”的冲动。
在实践操作中,十几年来,第一次用心去感受枪的性能,原来枪也可以是温柔的。只要绷紧安全弦,确保枪口始终在安全区,按照程序,亦步亦趋,装卸弹夹就不会咯伤手掌;子弹上膛,右手推,左手拉,通力合作,枪也就不会像更着脖子不听使唤的老牛,艮的手疼,推拉中还能能感受到驾驭的乐趣。只要牢记平肩、高姿、低姿、胸前、腰间,双手、单手这几种枪支戒备姿势,多加揣摩和练习,枪还会为你带来这边风景独好的帅气英姿和成就感。
第一次,觉得持枪培训时间像脊背的汗水有流淌的痕迹,且育出成长的果实。尽管枪械理论还不能倒背如流烂熟于心,尽管拆卸枪的细节还不规范,尽管打枪的动作还很生涩,尽管训练中还是每一滴汗,从发尖流到脚底的汗湿衣背,情却不经意间,在枪与我之间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