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游记。这是一场别离。
我即将到达北京,五年来我多次路过,这次已是归来。
两小时后的下午一点四十五分,我坐在家里空调吹出的冷空气中,想念西宁。
是为序。
青海湖:幕天席地
在前往青海湖的路上,偶尔会去想:物是否?人非否?但总是不得其所,只听闻有一传言:青海湖可鉴来去。希望等再次到湖边,可以一试。途径日月山,沿着公路直到山顶,却没有日月,没有山,只是风刮得很足,张开嘴巴吸一口,可以三月不知肉味。然后这股气顺着食道、肠腔排出来,上下通透,顿时感觉以后的生活也应是这样通透的——虽然混着无色透明的硝烟与战火。
一个多小时后,在倒淌河的岔口我们走错了路。穿过一条两公里的隧道后,湛蓝的天空突然拢上一层纱,并且在五分钟内这层纱迅速变密变厚,霎时风起,天地涌动,冰雹和雨点不要钱似的打在车窗上、车顶上,噼啪作响,经久不绝。根据导航在前方不知多远回驶入另一条路,语音提示:“请沿无名路继续行驶十五公里。”方才明白,原来不知不觉间竟然走了这么远,车里所有人都沉默了。久久,声息渐平,但气温骤降,擦去车窗里的雾气,可见无数白色碎屑上下翻飞,转过一个弯,阳光洒下来,满眼晶莹,居然是下了雪。路已经不再是平整的沥青路面,而是转为凹凸起伏的碎石路,路边并无护栏,风吹过来,雪是由下向上飘的,看来“无名路”的尽头是条山路,不大好走的山路。
好在不多久即转入国道,天色复明。右侧的青海湖方向一片歌舞升平,然而看向左侧,山的背后依然是沉云漠漠,似闻雨哭风啸。一小时后暂停在青海湖骑行服务中心的路边,打开一瓶水慢慢吸嘬,靠着车子,突然感觉,看遍了千山千水千秋色,此时只余,一天一地一书生,而已。
盐湖:美人儿的红裙子
当日我们住在黑马河,一个距离青海湖不到五百米的小镇。听说这里的日出很美,早上六点钟站在湖边,可以看到太阳由湖面慢慢升起,可以看到五色朝霞以其为中心辐射向苍穹,可以看到鱼和鸟每天的第一次深情亲吻,以及通过这次亲吻鸟是如何把鱼慢慢融进自己的血肉。所以第二天凌晨五点钟起床,裹着军大衣混在人群中虔诚的等待传说中的日出。和传言不差,清晨的湖面上,有五色朝霞,有爱着鱼的鸟和对鸟充满好奇的鱼,有深情对视后的亲吻,有被晨风撩拨的浪花,但是,唯独没看见太阳。
果不其然,这天早上都是阴天。我们在十点钟赶到一百多公里外的茶卡盐湖,远远抛下紧随在身后的云翳。此时的盐湖水天一色,阳光明媚。盐湖之名并不实,湖里是厚厚的盐层,仅在其上有薄薄的一层水,大概二十厘米深,光脚走下去,冰凉刺骨,感觉溶解的盐粒已经透过毛孔,穿过表皮、真皮、结缔组织,由血管壁渗透入血液里。同行女生的脚被腌的通红,我估计咸鸭蛋就是这么腌透的,酱猪蹄也是这样入味儿的,再泡的久一些,我们的脚或许可以褪去形骸,平地飞升。
在盐湖取景很难,场面太大,色彩太单一,阳光太热烈,若非极为惊艳的,千张图片难取其一。就此地而言,女子之柔美,在于盛装,一席红裙,天地惊艳。远远看去,上下皆白,唯余一裙钗,著红妆,揽裙裾,脱丝履,顾盼神飞,姿态卓然,颇有“在水一方”的感觉。但若是靠近现实来判断,美人儿之所以为美人儿,不必在于太多,齿白唇红,足矣,美的简单。
十八盘:永昼
十二点钟,盐湖下起了雨,我们决定改变计划,放弃鸟岛和沙岛,直奔祁连县。驾车退回黑马河镇,在一家湘菜馆吃午饭,老板和我们四人中的静静都是湖南人,聊得很熟络,结账的时候连一毛钱的优惠都没给我们。从黑马河镇向北,进入环湖西路——被誉为最美路段的,挨着青海湖的路。时隔两年,我再次有机会近距离看看它,我感受到如两年前一样的咸湿,但再无温润。我仅能在回忆中寻找,去想象当日的拥抱是多么柔软,身躯是多么玲珑。我会想起青青的草原,会想起读过的一句艳艳的诗: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我会想,云是如何慢慢划过我的视野,水如何的投射出天空的面容,羊群如何慢慢咀嚼大片草原,草原上青青的草又如何由死复生。我仿佛可以从空气中、从羊群嘴角溢出的泡沫中、从那沾上淡绿色的马蹄中,嗅到对生活的满足。
我从车窗望向湖边,希望它能显现出点什么,传言中的因果呢?传言中的启示呢?但我最终没有看到,只看见湖的对岸的天上卷曲的乌云,从云缝中散下的天光,以及山雨欲来风满楼般向我们这边逃离的鸟。五个小时后,我们到达三百公里外的大冬树山山脚。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由山下驶向山顶,下午六时三十分的阳光迎面倾泻下来,仿若太阳永不会沉没。四十分钟后登顶,只见万里冰封,被太阳晒化的雪水重凝成冰,用手指戳都戳不破。有人工的鲜绿色的四个数字“4120”傲然耸立,这是进藏骑行路上的最高点:大冬树山垭口,海拔四千一百二十米。静静和海燕短裙短袖,冒死留念。
祁连:“跳山羊”是一种巫术
从“十八盘”的山路下来,山势变缓,路两侧开始出现密集的树木,松树和杨树交替,景色极好。山羊和牦牛再次出现在两侧的山上,白色的羊群攀登到半山腰,甚至站在嶙峋的山岩上,就这么静静的、慢慢的,依然在进食。此时太阳刚刚落下,只能看到远处山顶上逐渐变为蓝紫色的天际,隐隐听见后座的静静问了一句:你们听说过“跳山羊”吗?海燕答:“跳山羊?是一种巫术吗?”我抬头,看到前方不远处孤零零站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的白色山羊,心下估计,大概确是一种巫术吧?不然,它是怎么保证站的那么高还不会掉下来呢?
穿过县城的主干道,我们最终选择宿于卓尔山景区下的国际青旅。青旅环境不错,老板说这里和黑马河的青旅是同一家,我们都很诧异,原来我们兜兜转转三百多公里最终又落进同一个老板的腰包。大厅里有排列很整齐的两列木桌,仅有两个人正在闲谈。屋顶是悬吊着的、有着不同颜色灯罩的白炽灯,将整个屋子分成大小不等的明暗色块。窗外有两棵树,一棵是杨树,另一棵,也是杨树。
夜已深,月出于东山之上,光打在卓尔山下的草原上,如一池秋水,平淡无波。正值淡季,我和老二住的八人寝仅三个人——第三人为来自天津的文艺青年,说话弱弱的,动作柔柔的,说是不堪工作压力而愤然辞职出来放松心情,本来想去甘肃敦煌,结果坐车坐过了站,到了西宁。看到这么多的雪山和草原,文艺青年很开心,我们也很开心。
一夜无话。
翌日,我们没有花钱进景区,或许是因为路上的风景麻痹了眼睛,也有可能是因为起床后和文艺青年告别的时候,我问他,你接下来想去哪里?他说:“没有计划。正如我这次因为意外而到了西宁,既然计划已经出了变故,那不如随走随停。”说完,扶了扶眼镜,走了。
嗯,很酷。
岗大路:归程
驶离祁连县二十五公里,我们在途中遇到阿柔大寺。这并不算一个景点,藏传佛教的佛法和唱经对于我们而言,并无半点作用。老二看到一个小和尚,拉着他问能不能合影,小和尚摇了摇头,目露警惕。寺院里不止我们四个外人,很多从祁连回西宁的人会把这里作为中途休息的地方,外人可以自由走动,可以去触摸纯手工的木质转经筒,可以用现代化设备记录下金顶琉璃瓦的大殿、有着金色须弥座和金色日月顶的覆钵式塔、以及山门前五颜六色的经幡。同时,也正因如此,寺院里出现了两个世界,我们这些外人,终究是世俗人,难以修持。
在双向六车道的公路上奔驰,两侧是耀眼的绿色,风放开脚步踏过,草原上泛起粼粼波浪。极目之处,可见雪山顶上终年的积雪,可见天边堆积的洁白的云层,心中突然了悟:三年的爱情最终有了一个结局,不论是否为我所接受,不论是否符合其所应当达到的结尾。终该放下了,该去欣赏生活,去体味在思念与迷茫中错过的阳光、白云和绿色,去感受在周身轻拂的、绕指柔般的风与时间。仓央嘉措曾质问: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每每念及此句,总会想起在电影《少林寺》里,李连杰所饰和尚跪在佛前,双手合十,住持缓缓问:“尽形寿不淫欲,汝能持否?”他望向一直陪在身边的师妹,满目悲切,双唇颤动,久久方答:“能……持。”能持二字,便是断了一切妄想。佛法云: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又说:色空。但,色空之语如何,无是类又如何?缘分到了岂是能挡得住的么?只需不执著、不怨忿、不期许、不贪图,自此,即无所谓色与不色,空与不空。
两小时后,后座的两个人又睡着了。我的目光瞄向坐在副驾驶的海燕,燕儿的头发是金色的,两鬓和发尾有一点大波浪卷儿,散下来又长又顺,遮住半边脸和一只眼睛。再加上凹凸有致的身躯,从这么个侧面看上去,比平时更加美了几分。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该怎么定义?算不算轻薄?再一思量,没错,就是轻薄。
人不轻狂枉少年。
后记:清平乐
十五号晚上,男女十一人吃火锅,热气蒸腾,言笑晏晏。碧原笑的很美,一如五年前的模样,媚眼如丝,举止动人。Riki感冒了,早上发毕业证的时候,她一声“大家看下脚底下有没有多的证书”震惊四座,声音之粗犷,音色之雄厚,可让我牢记一生。燕儿几杯酒下肚,跟我们说,我们中间就数小崔活的最明白。我不以为然,说活的明白似乎夸大了些,小崔向来是敢爱敢恨,但从她五年来的作为来看,应该不是明白,“活的明白”是一件具有教育意义的事,她这叫豁达。
宴至半酣,每人逐一发表对所有人的致辞。老一醉眼朦胧,一字一顿:碧原,我看你最后一面。她嘴角抽动了下,然后笑的越发甜了,她回,谢谢啊,谢谢。福娣很憨厚的拿着一团卫生纸,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我本不想哭……呜呜……你们都很好啊……呜呜……。后面说了什么我并没有听清,但是凭借其染湿了的一大团纸,还是可以感受到哀恸中的眷眷不舍。轮到我,我说了一串话,结尾是一句诗:聘聘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她们让我做个解释,我没办法解释。因为我真正想说的是另外一句:聚散终有时,各安天命;惟愿清平久,每岁如昨。
最后大家大多数醉了,我带老一、老二、老四回到宿舍,当晚,重归我们四个。
昨天,老一、老二走了;今天下午,女生走了六个;一天后,是我,老四和阿朱;其后,仅余三人。
17年6月17日初稿于西宁
6月19日再稿于兰州
17年6月20日定稿
于星光掩映下的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