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那年,大火整整烧了三日夜,烈焰映红了天际云霞。百里阿房,灰飞烟灭。
我于火光中受着灼热的撕裂般的痛,目光却投向遥远的虚空,经年的记忆纷至而来……而他,嬴政,已然走了四年。
一
我是一棵树,三月里淡粉的桃花绽满枝头,如烟似雾。
便是那样一个轻盈的季节,锦衣的孩童走入我的视线。他牵着华服女子的衣角,眼里却有着拘谨的神色,他轻声道:“母亲,这儿可真大,桃花也美,比赵国的……”
女子缓缓弯下腰,温柔地轻抚:“政儿,咱们已经到了秦国,不用害怕了,没人能欺负你。”
于是,那一季春光,我只记住了孩童眼中迸发的喜悦的星芒。
也只有那一季,我看见他最无忧,最澄澈的笑颜。
那时,他刚从赵国来,他的父亲子楚成为新任的秦国太子,他亦结束了出生以来被欺凌的为质生涯。
二
隐隐传来肃重的礼乐之声,他身着十二章纹冕服,长长的袍袖从我身前掠过,直直去向朝殿。
时间于桃花的枯落中悄然流逝,此时的他已长成一个挺拔的少年。或许仍有几分稚气尚未褪去,可眼神却不复清澈,日渐幽深,在那冕旒之下不甚清晰。
他已成为秦国的王。他的父亲没什么福气,登基不过寥寥数年就逝去,留下他。
是的,留下他,小小年纪便已是孤家寡人。
很多个夜里,他在桃树下吹埙,初时澎湃激昂,末时平静无波。
他说:“我不过是个摆设。”
他说:“我恨他入骨,却认他为仲父。”
他说:“原来的母亲不在了,一切都乱得可以。”
他说过很多。
直到很多年后,我依旧记得那些年里他的轻语低喃,更不会忘记,他眼中燃烧的火焰,那是少年悄然隐藏的激情与斗志。他在隐忍,他在等待。
三
“谁再提王太后,本王便斩了他的脑袋!”暴怒的喝声响震王宫。那一天,流淌的鲜血比我盛绽的桃花还要灼艳。
嫪毐谋反,他的怒气顷刻点燃。诛其九族,甚至也杀了他那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
他早已不是那个畏首缩脚的挂名王上。吕不韦,那曾权倾一时的丞相,那或许是他生身父亲的男子,不也被他夺权鸩杀了吗?没有人可以阻了他的路。
这一切,仅仅是开始。
四
人人道他雄韬伟略,天纵英才。
韩、赵、魏、楚、燕、齐,一个个诸侯国在他手中灭亡,他亲手将这天下收入囊中,他是那千古第一人!
此时的他,尚还年轻。
可谁知,他已饱尝了那至高之处入骨的寂寥。就好像茫茫雪原、千仞山顶,寒风冽洌,却只他一人站着,走不开,离不得。
人人都道他暴虐,凶残成性。
他烧尽儒家经典,咸阳城外,是百千儒生绝望的哀嚎,他严刑峻法,横征暴敛,他建起百里阿房,万里长城,留下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这人人口中的他,却一袭玄衣坐在我身侧,他摒退众侍,独自小酌。他的神情不复平日的冷硬漠然,嘴角甚至有着些许微弯的弧度。
那年春日,母亲柔声的安慰。
桃花微雨,那名唤阿房的女子眼神清亮。
晨光熹微,扶苏跟着他,脆声地喊着父王。
昔日的一切美好,如今早已散得一干二净了。他的眼神有些许迷离,或许,只怪他自己没有留住,只怪他不曾尽力挽留。
失态不过片刻。一把拂去小桌上的酒杯,他大步走向政殿,孤高的身影在百里阿房的空旷映衬下更显寂寥。
可是,他大约从不后悔。他是帝王。
思绪在漫天火光中迷失,耳边似是听到了遥远的民谣。那年春日桃花盛绽的时节,锦衣的孩童轻声说“母亲,桃花真美……”
我是一棵树,在阿房宫中看了许多年,终是懂得了那句话:千秋功业寂寞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