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会贝克特:他的现实主义

一个月以来,我发现自己好像在和贝克特约会。第一周。周五傍晚,我和他一起坐在电影资料馆的沙发上,不知不觉直坐到深夜。一本《贝克特戏剧集》,一盒《贝克特电影》:《克拉普最后的录音带》,《戏》,《不是我》,《脚步》,《摇椅》,《终局》——我以连刷六部贝克特开始我的周末。第二周。周五傍晚,我带朋友去剧场看他的戏——这是一场把他的六部短剧拼成一场的演出:《哑剧2》,《脚步》,《来去》,《灾难》,当然还少不了《克拉普》。第三周。有一天晚上我觉得很累,什么活儿也不想干。于是我开始和他聊天:打开他的剧本,问他为什么要写这句话,为什么要写这部戏,问他写的时候在想些什么——然后静静地在字里行间找他的回答。第四周,加州竟大雨倾盆。而我在这里,为他写这篇文章。

我发现我们越来越多的相似之处。

比如我们都是乔伊斯的脑残粉。我很嫉妒他竟然可以与男神共处一室,和男神说话,甚至做男神的写作助手。1928年,22岁的贝克特在巴黎,遇到了46岁的都柏林老乡乔伊斯。一位青年粉丝的第一条必备觉悟自然是要费尽心思找机会为男神做点事情。这不,男神正在写那本比《尤利西斯》更加天书的《芬尼根守灵夜》。于是贝克特有幸在男神的写作过程中给他打杂。1929年,贝克特发表了自己的第一篇作品:《但丁…布鲁诺;维科…乔伊斯》,为乔伊斯的作品辩护——没办法,谁叫我们男神的写作方法比较奇葩呢,当时有不少人黑他。无条件为自己的男神辩护,这自然是青年粉丝的第二条必备觉悟。1938年,贝克特走在巴黎的大街上,被迎面而来的一个皮条客当胸捅了一刀,险些死过去。当时已久负盛名的乔伊斯男神在医院给他安排了一个私人病房,时常前去探望。(文学粉丝表示:能得到男神如此的照顾,即使被捅一刀感觉也是很值。)


如此想来,是不是我也可以像他一样,在32岁时和富得可以在曼哈顿岛上建一座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古根海姆财团的千金小姐谈场恋爱,再迅速把她甩掉。然后,迅速和网球明星苏珊在一起。然后,十二年以后,在44岁时和三十多岁的BBC女主编芭芭拉一见钟情。两个人维持了十年的异地恋。1961年,芭芭拉说我来巴黎跟你住在一起好不好。他表示,好,但我得先把苏珊娶了,这样万一我死了,我作品的版权归苏珊所有。于是,那年,55岁的贝克特与23年的老情人苏珊结婚。同年,芭芭拉搬来巴黎。在三十几年的时间里,贝克特一直与苏珊、芭芭拉两个人同时保持着关系,一直到他去世。鉴于我是个异性恋女子,如果把以上女性人设换成男的,我还是很愿意试一试的。

这段感情史不是我喜欢贝克特的原因。但发现这段感情史,却是我开始与贝克特约会的关键事件。曾经,我以为贝克特的写作是荒诞(absurd)的:他的人物无来由地做着不可理解的事情,以超乎想象的形式,讲着凌乱而干涸的台词。我一度觉得,贝克特之所以被认为是伟大的剧作家,主要是因为他是第一个开始写作所谓“荒诞戏剧”的剧作家。

然而我错了。

这一次,我突然发现,他的表达是如此的精确,如此的真实,如此的结构严谨,如此的——现实主义

1963年,已经被奉为所谓“荒诞戏剧”教父的贝克特,写了一部独幕剧,名叫《戏》(Play)。《戏》只有十页纸的样子:一束顶灯照下来,三个人,三个死人,两女一男,从存尸缸的口中伸出脑袋,灯光在三个脑袋间切换,灯光所及之处,那个脑袋以快进的语速,一动不动地讲述自己生前的故事。


W1:I said to him, Give her up -

W2:[Together.]One morning as I was sitting -

M:We were not long together -

女人甲:我对他说,甩了她-

女人乙:[一起]一天早上当我坐-

男人:我们在一起不久-

一个三角恋的故事。然而没有人会说,《戏》讲的是一个三角恋的故事。因为故事不是《戏》的核心。贝克特在剧本中特意强调,台词是要以快进语速说的,达到一种介于“听的出来他们在讲什么”,与“听不出来他们在讲什么”之间的效果。引人入胜的,是那三个平行存尸罐中的人,是灯光在三个脑袋间的左右移动,是被灯光唤醒的三个声音的此起彼伏,是把撕心裂肺的感情用僵硬的动弹不得的语调说出来。台词的最后一段与第一段相接(就是上面引用的那段)。贝克特在剧本中说:请回到第一段,重复整剧。时间在死后的炼狱里头尾相接,成为一个封闭的环。


看起来荒诞得很贝克特。

然而,读到他的感情史,我意识到一件事情:《戏》写的,是他自己的故事,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自己的故事——然而他是以怎样残忍的方式写的呀:没有欢愉的瞬间,没有名字,没有人会听到的声音,无法停止,不得安息。如果只看到荒诞,那么这也许不过是一个精妙的隐喻。然而如果这是真实,想一想——把那三个与自己密不可分的灵魂,放到三个存尸缸里,用灯光追着逼问——这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

写作是一种牺牲(sacrifice)。

我把好的创作分为两类:真诚的创作,与炫技的创作。真诚的创作者,写的往往是自己真实的故事。然而不是所有写自己故事的人,都能成为真诚的创作者。自我陶醉的倾诉与真诚的创作之间有一道泾渭分明的线:后者乃是由己,而非为己(From oneself, not for oneself)。是出卖自己,放弃自己,牺牲自己,而成就某种“非己”。

人与人之间,存在一种不可度性。我说我疼,你永远无法感受到我的疼。小时候我时常胃疼。我的妈妈时常问我一个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无法用语言描述的问题:怎么疼?我可以回答哪儿疼,可以回答有多疼,然而——怎么疼?这要如何描述呢?如何回答才能让一个异于我的个体感受到我是怎么疼的——现在想来这个不可答之问,真是不可度性的最佳案例。

渴望被倾听的本能,与倾听的不可能——在现代性的驱动之下,这道鸿沟越来越大,越来越深。如果有出路,出路在于抽象——唯一的出路,在于将现实投射到某种抽象,将这种抽象,付诸某种隐喻进行表达。而贝克特之所以是贝克特,在于他以一种极端精确,极端严谨,极端现实主义的方式,写了最抽象的隐喻。

贝克特晚年有一部只有五页纸长的戏,我翻来覆去读了好几个晚上。戏的名字叫《摇椅》(Rockaby)一个女人坐在窗边的摇椅上,摇啊——摇。一个留声机播放着女人的声音,那个声音讲述一个女人如何在窗边伫立,然后走下楼梯,走到一个摇椅山,摇啊——摇——直摇到她死去。


W:More.

[Pause.Rock and voice together.]

V: tillin the end

the day came

in the end came

close of a long day

when she said

to herself

whom else

time she stopped

timeshe stopped

女人:来。

[停顿。声音与摇动并行。]

声音:直到最后

那天到了

在最后到了

长日的末尾

当她对

自己说

还能对谁

她是时候停了

她是时候停了

这部五页纸的戏,首先是一首结构极为严谨的诗。构成它的不是故事,不是人物,不是心理,不是行为,而是意象。如果把“意象”的“象”理解为占据时间与空间两个维度的“象”的话,那么《摇椅》是由意象构成的:摇着摇椅的女人、紧闭窗帘的窗户、窗后的眼睛、对她自己说话的她、长日的末尾……而这些意象的排布方式不是随意的,而是一部精心编排的,由四个乐章构成的交响。每一个意象如同一个声部,它们在剧中演进(“她对自己说”——“她走回去对自己说”——“她走回去坐在窗边对自己说”),重复,叠唱,形成和弦。在一张时空中展开的四维画布上,贝克特一笔一笔,一层一层地画出某种处境:这幅画是现实主义的——不是浪漫主义,不是表现主义,而是现实主义。而这个处境——这个处境是什么呢?回到《摇椅》:一个活的灵魂听任自己在摇椅中把自己摇着摇着摇向死亡——难道,我们的一辈子,不就是这样过的么?

仔细想来,贝克特的所有剧本,几乎都意在刻画某种处境:你也许不会记得《等待戈多》里的任何一句台词,但是看到两个人站在舞台上等待你就会瞬间想到《等待戈多》。这种没有尽头,又无法放弃的等待,成为了一种处境。而这种处境,是深刻的,是每一个现代人绕不过去的。这种处境是一种深刻的哲学探求,但并不给出任何答案或者任何论证。个人认为,试图成为哲学的文学并不是一流的文学(典型案例参见萨特、加缪)。然而一流的文学却可以是哲学性的。贝克特对处境的刻画是极为真实而细致的。人们往往觉得贝克特的舞台提示细致到可以替代导演和设计的工作,细到《摇椅》中女人衣服的长度和椅子的材质。然而他的舞台提示不是导演的,而是小说家的。《戏》中,他要说“The neck held fast in the

urn’s mouth”(脖子被罐子叼在嘴里);《摇椅》中,他要说灯光“Subdued on chair” (I cannot translate this word谁来帮我…)其描述的精准与形象可见一斑。多年以后,在这样的舞台描述中,他依旧保留着从乔伊斯小说式的质感。

其实所谓荒诞主义与现实主义,哪里用得着讲那么清楚:这世上只有讲得好的真实,与讲得不好的真实之别。

TAPE: Here I endthis reel. Box – [Pause.] – three, spool – [Pause.] – five. [Pause.] Perhaps mybest years are gone. When there was a chance of happiness. But I wouldn’t wantthem back. Not with the fire in me now. No, I wouldn’t want them back.

[KRAPP motionlessstaring before him. The tape runs on in silence.]

录音带:现在我结束这次录音。第——[停顿]——三盒,第——[停顿]——五卷。[停顿]大概我最好的年岁已经过了吧。那时候快乐还是有可能得到的。但我不会想把那些日子找回来的。不,现在我有一团火。不。我不会想把它们找回来的。

[克拉普一动不动地目视前方。碟带在寂静中独自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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