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在我看来,《克拉普最后的录音带》不是一部“荒诞戏剧”。
它是一部自传。
它是一个把写作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作家,对于写作者处境最深刻的刻画。
舞台之上,真正的主角乃是时间。
贝克特曾说,在他所有的作品里,他自己最喜欢的一部,是《克拉普最后的录音带》。许多研究贝克特的学者都曾表示,贝克特所有的作品里,写得最好的一部不是《等待戈多》,而是《克拉普最后的录音带》。
我第一次与这部戏的相识,是我大二那年,在一个叫“戏剧奥林匹克”的戏剧展上。当时只记得场灯暗下来,全场绝对黑暗,甭说手机的光,连安全出口的光都要熄了。然后是长到令我难以接受的无台词表演——我几乎开始想这戏是不是一个肢体剧——然后,在我还没有搞清楚这个戏在讲些什么的时候——我就在一片黑暗中睡着了。
四年以后,我终于可以饶有兴味地讲起当年觉得十分羞耻的看戏经历——把《克拉普》这么感人的本子导得让观众睡着——这分明是导演的问题,不能怪我不懂戏:)——我用的形容词是“感人”,而不是“好”。因为戏这东西,孰好孰坏的,很难说得清。但我可以肯定:《克拉普最后的录音带》恐怕是贝克特此生用情最深的一部戏。这种“情”穿透六十年的时光,让我在今天读隔着剧本依然能读着读着就忍不住流泪——这是需要很深很深的情,才能做到的。
《克拉普最后的录音带》究竟写的什么呢?
若是坐在剧场里,你一眼望去,好像整部戏不过是在讲:一个老年人听自己从前录制的录音带。然而贝克特的许多精妙之处,是要从剧本开始领会的。翻开剧本,在台词开始之前,头两句舞台描述就很不一般:
Alate evening in the future.
将来的某一个傍晚。
Krapp’sden.
克拉普的巢穴。
——《克拉普最后的录音带》,舞台描述
贝克特第一句话就要告诉你:戏里的时间,是将来——那么,“现在”在什么位置呢?——现在,正隐藏在被“将来”回忆的那个位置——录音带——《克拉普最后的录音带》写的,不是一个老年人边听录音带边回忆过去的故事——而是一个39岁的中年人,边录音,边想象着自己所录的声音在将来的某一个傍晚,被某一个人重新聆听的场景。
那个39岁的中年人是谁?
1945年,39岁的贝克特混迹巴黎多年后,返回都柏林。此前,贝克特所做的事情不过是:读完大学跑到巴黎去教了几年英文,写写paper,业余时间打打板球,写写小说,写写诗,后来渐渐地他写的小说也能被发表了,稿费可以养活得了自己了。39岁以前,贝克特生命中最有趣的几件事大概是:给男神乔伊斯打杂并得到男神的宠爱险些没把女儿嫁给他;和古根海姆财团千金小姐谈了场恋爱又把她甩了;走在路上无缘无故被一个拉皮条的当胸捅了一刀险些死去;活过来之后人生伴侣苏珊从天而降陪他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详见上一篇《约会贝克特:他的现实主义》)不惑之年,他的人生似乎已经可以预见——他也许是个有才华的作家,是个风流才子,但很少有人会说这个男人将成为文学史上划时代的一个人物。
Thirty-ninetoday, sound like a bell, apart from my old weakness, and intellectually I havenow every reason to suspect at the… [Hesitates] …crest of wave – orthereabouts.
三十九岁了今天,听起来像是警钟。从前的那些脆弱已经过去了。现在,认真地讲,我有很充分的理由怀疑这辈子已经走到……[有几分犹豫]……山顶——或者至少快了。
——《克拉普最后的录音带》,录音带里39岁克拉普的声音
录音带里,39岁克拉普的声音,讲述的仿佛句句是39岁贝克特压在心底的忧虑。他不甘心。他不甘心四十岁成为他人生的山顶。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他还没写出像样的东西,没拿得出来一部让自己满意的作品。他甚至不能确信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写出那样的作品。他感觉自己一辈子也没法写出能超越乔伊斯的作品。他不知自己的出路在哪里,只是知道写作对于自己来讲,太重要,太重要——比幸福更重要,也许比生命还要重要。他不知道等到自己五十几岁,六十几岁的时候,自己还能不能有心力创作,不知道等到那个时候,自己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然而,此刻的决定却会影响三十年后的生活。
ShallI sing when I am her age, if I ever am?
等我到她的年纪,我还会唱歌吗?如果我能活到她这个年纪的话。
克拉普是个写书的人。关于“克拉普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我们能从剧本里读出来的东西其实很少。可唯独这一点是说得清清楚楚的:
Seventeencopies sold, of which eleven at the trade price to free circulating librariesbeyond the areas.
卖出了十七本,其中十一本是以市场价卖给外地的免费图书馆的。
——《克拉普最后的录音带》,69岁克拉普,录于他最后的录音带
这,便是那个面对着录音机的39岁克拉普,在想象中构建的,自己三十年后的境遇。写作这事儿就是这样,你约在乎它,你越容易想太多。当这个不惑之年的男人试图写作,他会忍不住地想象自己三十年后的样子,然后清醒地意识到一个悲伤的事实:极有可能到了那个时候他在写作这件事上依旧是没什么大的成就。也许,他此刻所写的东西,永远都不会有人读到。然而,为了写作,他需要放弃的东西,却太多,太多。一个人没有可能既是一个伟大的创业者又是一个一流的文学家,没有可能是既是一个独当一面的政治家又是一个一流的文学家,没有可能既是一个电影明星又是一个一流的文学家。我不是说你创业了,演电影了,搞政治了,就不能写小说了——你可以写,但你没有办法成为一个贝克特、乔伊斯级别的作家——哪怕你有这样的才华,你也没有这样的心力——个人觉得,可以成为经典的文学作品和所谓“流行文学”之间最大的区别,不在于前者不曾流行过(大部分我们今天视为经典文学的作品都曾是当年的畅销书,莎士比亚的戏无疑是当年伦敦最火的剧……),而在于前者对于创作者时间和情感的消耗,比后者高太多——卡夫卡一辈子就只够写三部长篇还没写完;乔伊斯一辈子就写了四部经典最后一部还有个神助攻贝克特;至于《追忆似水年华》那样的小说,一个人一辈子就只够写一部……而当年,当他们把自己一辈子的生命赌在这本书上的时候,没有人能证明这书有人会读。
39岁克拉普对三十年后自己的想象,是每一个为写作而放弃了生命中其他重要可能性的人,共同的梦魇。
你永远无法证明这样的放弃是值得的。
39岁那年,在都柏林,母亲的房间里,贝克特顿悟:“乔伊斯已经在‘知道更多’的这条路上走到了极致。但我的路在另一个方向。在做减法而不是加法上。”从都柏林重返巴黎之后,贝克特开始写的,正是第一次让他出名的小说三部曲《茉莉》《马龙妮之死》《不可名状》(1945年开始写作,1951年至1953年接连出版);紧接着便是《等待戈多》(1953)横空出世——从此,贝克特成了现代文学史上,绕不过去的一个名字。
——greatgranite rocks the foam flying up in the light of the lighthouse and wind-gaugespinning like a propeller, clear to me at last that the dark I have alwaysstruggled to keep under is in reality my most —— [KRAPP curses, switches off,winds tape forward, switches on again]
——巨大的花岗岩,泡沫漂浮在灯塔的光里,风向标像风扇般旋转着——终于,我意识到,一直以来,我试图压抑的那种黑暗,实际上是我最——[克拉普诅咒,关掉录音,快进,再次打开]
——《克拉普最后的录音带》,录音带里39岁克拉普的声音
后来,贝克特曾在一篇文章中讲到,此处录音带没说完的半句话,是“最宝贵的盟友”。
说到底,为什么要写作呢?如果写作是痛苦的,孤独的;如果写作的时候我们甚至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写作的才华;如果我们正在写的东西很可能不会被任何人读到……
贝克特把他的答案藏在了《克拉普最后的录音带》最后。
Perhapsmy best years are gone. When there was a chance of happiness. But I wouldn’twant them back. Not with the fire in me now. No, I wouldn’t want them back.
[KRAPPmotionless staring before him. The tape runs on in silence. ]
也许我最好的年纪已经过了。那个时候,我曾有过一瞬幸福的可能性。但我并不想要它回来。不用,我的体内已经有了一团火。不,我并不想要它回来。
[克拉普一动不动地注视前方。录音带在寂静中转着。]
——《克拉普最后的录音带》,录音带里39岁克拉普的声音,全剧末尾
愿所有醉心艺术的人,体内能常有那团火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