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久夏谷
“日头坠落,白日再度升起。杀手等待着黄昏。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一天之中除了这个时候,其余所有的时间都变得没有意义。”
1.
白日里的阳光通过没有窗帘的窗户透进来,明晃晃地布在房间里,照射出空气中飘荡在空气里的灰尘颗粒。杀手闭着的眼睛很快感到了不适,醒了过来。
很久没有在夜里睡着过,也很久没有体验过由躺下时的黑暗到醒来时光亮的奇妙感觉。杀手走到窗前拉开窗户,楼下是新鲜刺耳的施工声音。
在这样一个混乱着时间的白天,这样的声音真是愉悦。
杀手的完美的主义被这样的声音激发,他将家里上上下下重新收拾了一遍,端上茶水惬意地躺在环绕型的椅子里。片刻,又似乎觉得少了什么,站起来打开了电视。电视里正在播送一个意外事故,在昨天在x城的一个游乐场里,一名女童从高台上意外失足坠落,当场死亡,画面里那对父母泣不成声,带了一群人在游乐场追究有关人的责任,控诉游乐场的设施不够安全。
电视右上角有女孩子的照片,穿着粉红色的衣服,扎两个小辫子。尽管眼睛处做了模糊处理,杀手依然一眼能够分辨出,那是昨天在高台上的小孩,面貌要比照片好看些,是一个大约七八岁的爱笑的小姑娘。
也是他的暗杀对象。
任务像往常一样完成的很成功,高台恰好是非监控区,在场没有人,女孩子被玩具激光灯射出的图案吸引到高台上,然后坠下。意外地完全不像是一场谋杀。
杀手收到剩下的报酬后当即离开了那座城市。这是杀手的习惯。杀手良好的习惯让他成为本城杀手市场里有名的杀手。他有着完美的暗杀手法,能够让所有被杀者死于各种各样形式的意外与自杀,全然不会让雇主和自己受到怀疑。他也有着良好的职业道德,从来不过问雇主的私事,事情结束后,主动地远离雇主,不给他们带来一点麻烦。他喜欢刺激性的暗杀方案,新颖的谋杀买卖让他血液沸腾愉悦不已,极兴奋处甚至主动为雇主免单。
窗外的嘈杂声、电视里新闻播报的声音、房间里茶水沸腾的声音……这样平和的气氛让他舒适地几乎再度睡着。
桌上手机的震动感让他清醒过来,他斜瞥一眼,发现是从二卡中接收到的,这是他办的一张黑卡,从来只用它与雇主联系。他已经有点乏累,并不想马上开始另一桩生意。但是界面上的那句话吸引了他:“想玩一个游戏吗?”
他定睛看了几秒,最后拿过手机点开信息。
“一个暗杀游戏,暗杀对象未知。答应这单即给三百万,之后每一天给你暗杀对象的一个线索,但是每给一个扣二十万,杀错一个人扣一百万,半个月之后,如果游戏成功再给你剩下三百万。如果失败,你保留剩下的钱。同意请回复k。”
血液中那股猎奇感又开始沸腾起来,他早已厌倦了只以钱为目的而去杀人,几乎是毫不犹豫的,他点下了“k”并发送出去。
立刻,震动声再次响起,这次是让他将银行卡号发送过去。杀手丝毫不怀疑这个游戏的真实性,将卡号给了对方。
傍晚时分杀手收到转账信息,银行账户多了三百万。那人随即发了信息过来:“合作愉快。今天的线索:本城。”
游戏已经开始了。杀手兴奋起来,他没有想到今天就可以参与到其中,尽管他知道仅凭今天给的线索,他的谋杀目标高达到三百五十万人,但是困难反而使他精神振奋。
2.
日头坠落,白日再度升起。杀手等待着黄昏。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一天之中除了这个时候,其余所有的时间都变得没有意义。
第二日黄昏,线索是一双皮鞋,黑色经典款,尖尖的鞋头,最近流行在中年男性人群中。这个线索依然很抽象,只是把城中的人数缩小到两百万,而且还没有计算城中到底有多少异装癖。但是无论三百二十万还是两百万,对于此时的他来说,都是一样的概念。依旧是毫无头绪。
他依然在这场游戏里扮演被上帝赏玩的角色,自认为无比高明的头脑被有限的线索束缚住,挣脱不得。
下午出去在楼下的蛋糕房买了一盒蓝莓口味的蛋糕,杀手喜欢甜甜的东西,经常性失眠的时候,他会将几粒芬那露扔进蓝莓味的牛奶中,那让他感觉放松。今天外面的天气很好,工人们依旧在施工,噪声传入他的耳朵里,令他无比安定。他决定在外面吃完这个蛋糕,在砂石搅拌机停止转动之前。
小卖部对面的百货商场前贴着各种广告,各式各样新颖潮流的衣服正在热卖。离黄昏尚早,吃完这个蛋糕之后,他走进了这个商场。
最终,在三层的男装区他发现了那款鞋子,打着秋季新款的广告,文案设计得垃圾而又可笑。
整整一个上午,这双鞋子共有十六个人过来询问,十一个人试穿过,最后只有两个人买下了它。那两个人有共同的特点,身材高大,腿部修长。
尖头皮鞋,无论原来是多少人的心头好,自身条件所隔山海,毕竟也只有少数人能驾驭住它的凌厉险怪。
杀手买了牛奶和香烟,在黄昏前回到家中,点燃香烟坐在环椅上等待第三个消息。
夹克衣服。
暗红色的夹克衣服。好几年前流行的款式,在他不做杀手的时候,也曾经背着父母偷偷买过一件这样的夹克。而今天看着的眼熟,却还有一个因素,今天在商场他见过这件衣服,不是作为多余的陈列,而是穿在一个中年发福的矮男人身上,他带着一个背书包的小男孩,去商场看那双鞋子。他是询问者中的一人,甚至没有开始试就离开了。
会是他吗?
不不,他不可能会是购买者,他看起来快有五十岁了,头顶稀疏的头发搭配上矮胖的身材,没有与尖头皮鞋相契合的一点特性。但是,他也确实穿着那件暗红色的夹克。
心底的犹疑让他决定再等上一天。第四天,是一个依旧美好的星期日,楼下的慕斯特价,杀手去买了一袋,发现没有了之前纯净的香味,杀手的心情变得很糟。转身将剩下的蛋糕投入垃圾桶的时候,他的余光瞟见了不远处报亭里的男人,是昨天那个在商场遇见的穿着夹克的男人。
男人今天没有穿那件夹克服,他走过去悄悄观察那人,发现他确实比意外中还要普通,只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
“老张,今天不是周末吗?怎么还要去上班?”报社老板似乎与他很熟络,也许他就是这个街区的。
“明天儿子开班会,我请假了,今天补上明天的班。”那人一脸幸福。
是的,他也是一位普通的父亲。
杀手回到家中,黄昏依旧沉重缓慢地踏着它的步子走到他跟前,走到他的手机界面里。
“本区。”
杀手的眼神一跳,目光锁定那两个字,确定无误后,内心涌现出一种无尽的希望感。从三百万的到两百万再到十五万,目标范围越来越确定,游戏即将进入终章。
杀手像一把上膛的枪,急切地想将子弹射入游戏设定者的胸膛。
他开始活跃于城市街边,去更多地观察来往的人。第二天清晨开始下雨,楼下没有了施工声,城市变得极为安静。杀手撑着雨伞站在公交站台边上的垃圾桶旁吸完烟盒里最后一根烟。他又见到了那个男人,带着他的儿子上了第十一路的公交。依旧穿着暗红色的夹克,脚上居然就是那双该死的尖头皮鞋!公交车载着这对父子扬长而去,杀手掐灭了手中的烟,丢进垃圾桶,随即打车跟了上去。
杀手几乎能够确定那个人就是他的目标了,从第一天到第四天每一个信息都直指他,本城、尖头皮鞋、暗红色夹克外套、本区。他也几乎能确定就是他,因为尖头皮鞋与这件暗红色夹克外套看起来实在不搭,少有人会像这样搭配。
他开始庆幸男人劣质的品味,雨越来越大,公交车在学校附近停了下来,他在车中透过玻璃看到男人牵着孩子下了车。为了避免怀疑,杀手等他们进去以后下车在站台边等着。
按照昨天他和报亭老板的对话,男人应该是去参加儿子的家长会了,杀手能够想象那种热烈的气氛,一群大人坐在教室里,各自为了自己孩子踊跃发言,男人一定是在局促而紧张地笑着,这种温情的画面,让杀手突然有些犹疑。
当然这种犹疑是短暂且没有意义的,杀手此时已经被胜负欲渐渐吞噬,三个小时后,他跟着男人经过一个缺款待建的建筑区,将他推入了深暗的下水道里。
3.
雨天适合窝在家里,睡觉或者是泡澡,都十分舒适。这时候放上一张CD,所有的神经都舒缓下来。杀手不知道游戏是不是结束了,男人最后坠入下水道时的惊呼声现在依然在他脑子里回响,这种感觉很糟糕,从来没有这样糟糕过。毫无疑问男人没有生还的可能,那个区域几乎没有人过去,今天他或许是想抄近路去上班,结果殒命于此。这样大的雨,这样冷的天气,男人这样的体格完全没有可能逃出去,或许,甚至都没有人能发现他的尸体。
雨天的黄昏让光线昏沉,杀手突然感觉到一丝久违的紧张,他等待着那条信息,证明结束或者继续的几个字。他害怕起来,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判断。
六点时消息准时过来。杀手颤抖着打开信息,所有的声音都变成机器的轰鸣声,在他耳边持续不断地响起。
游戏继续。
杀手瘫坐在环椅里,一种莫名的感受笼罩着他,让他不得动弹。夜里他比平常多吃了一片芬那露,加上小量新的药片,依然睡得极不安稳。
新的线索变得更加离谱,一把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黑伞。杀手开始失去了他引以为傲的直觉与判断力,疲惫让他只想躺着,血液的刺激感不再那么强烈地吸引他。
大雨一连下了四天,这四天黄昏对他显得不再那么重要,线索累积起来平常到让他依旧毫无头绪。
第五天天气终于放晴,楼下的施工声再次响起,杀手决定出去透口气。他走到公园的长椅旁坐下,开始一声不响抽烟,香烟中的尼古丁让他觉得安定。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开始需要这种安定感,作为一个杀手,却比普通人更加害怕起他的周围,害怕任何事情不受他的控制。
“叔叔,这里不让扔垃圾。”一个清脆的童声在对面的长椅上响起,杀手抬眼,太阳穴那里猛地开始跳动。
是那个男人的儿子,背着书包坐在对面的长椅上,见杀手注意到了他自己,连忙指着不远处写着“禁止乱扔垃圾”的告示牌给他看。
杀手慢慢捡起地上散落的烟头投掷进垃圾桶。他发现男孩一直看着他,突然变得很不自在。
“小鬼,你看什么?”
男孩依然定定地看着他,丝毫不被他的语气吓住。
“我爸爸有一把和你一模一样的黑伞。”
杀手警觉起来,这两天天气还不稳定,他出门便带了把伞,此时正静静地躺在他的身侧。
“呵小鬼,这可不是什么你爸爸的伞。”杀手佯装淡定。
男孩再看看那把伞,垂下眼睑,“我知道那不是爸爸的伞。爸爸已经五天没回来了,警察叔叔们还在找他。叔叔们让我好好上课,但是我逃课了。”
男孩的话突然又把那天的感觉带了回来,杀手的心口突然发闷,喉咙锁紧。他咽下一口唾沫,不知道该说一些什么。他盯着男孩的脸,过了很久,他突然说了一句:
“要不要去吃蛋糕。”
天知道为什么要去吃那该死的蛋糕,但是他实在被这种奇怪的感觉击打到近乎崩溃,他迫切需要做些什么。
“蛋糕?”男孩疑惑地看他。
他像是为了缓解尴尬似的咳嗽了一声,然后回道:“是的,今天店里的慕斯蛋糕打八折,我在想你愿不愿意一起去吃。”
杀手有些生疏地做着这些解释,男孩跟着他到了店里,他递给男孩一块嵌着草莓的慕斯。
男孩皱着眉没有接,杀手有些紧张,手僵在原处。
“我要吃你手里那个,我喜欢蓝莓。”
杀手愣了一秒,随即伸出另一只手,这个过程里,居然产生了一些快乐。
两个人站在商店的广告牌前面,吃完了一整只的慕斯。男孩要回去了,他和杀手告别,谢谢他的蛋糕。然后,他从书包口袋里,掏出了一根裹着糖纸的棒棒糖。
“今天很开心,蓝莓味的蛋糕也很好吃。那么,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对吧?”
杀手愣了愣,看着男孩的脸庞,笑了一下,几乎是不可见地,只是牵动了一下他的嘴角,回答道:“会的。”
杀手拿着与他极其不匹配的糖果回到家中。他躺在环椅里,CD里播放着欢快的歌曲,空调吹出的暖气让他十分舒适。他揭开糖衣,看到里面蓝白相间的光泽条纹,甜甜的蓝莓味轻轻地点在他的鼻尖。
愉快并没有持续多久,信息在这时候来了,线索那个对话框里,除了一张带血的蓝白条纹糖果的照片,此外别无其他。
他突然忘记了呼吸,目光移到左手正散发着香气的可爱糖果上,心内的平静被打乱、搅散直至消失殆尽。
这些天的线索在他脑海里一个个浮现又消逝,他突然意识到这场游戏是多么具有不公正性,雇主制定这样一个规则,然后站在上帝的位置上,赏玩享受着着这个完美主义杀手的情感起伏。或许一开始暗杀目标就不是某个一人,而是一个杀手情绪中最重要的平静。但情绪是杀不死的,情绪只能被破坏,情绪的死亡必须要人作为载体。
夹克外套尖头皮鞋本区雨伞雨水轰鸣声商店棒棒糖,如果说这些线索和一个人有关,那么谁又比他更具有可能。
这场暗杀游戏的成功如果和一个人有关,那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想到这些,他突然变得很畅快,久违的控制全局的安定感突然又降临到他身上。他丝毫不觉得害怕或是恐惧,死亡对他来说本就应该要有这样一个别致的仪式。
他突然开始感谢那个设定者,让他的这场暗杀能够如此完美。而他就要赢了。
4.
五天后,邻居因为受不了对面房间散出的怪味向物业投诉,在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屋内还在放着Michael Jackson 在1988年发行的《smooth criminal》,暖融融的空气里夹着一股奇异的臭味,在看见床上那个平日总是苍白着脸色的男人尸体后,物业报了警。
警察到现场巡视了一周,在床头柜里发现了近期的心理咨询报告。上面显示男人犯有严重的臆想症,一度将自己臆想为顶级杀手,靠着许多药物维持情绪的平静,而死亡原因则是芬那露(安眠药)服食过量。人际关系简单,由此暂排除他杀,判定为自杀。
后记:
游戏在第十天结束,抽屉里静静躺着的一张银行卡的账户中,突然多出了二十万。
图片来源百度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