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个汉子,出身底层,泼皮无赖,除了跟路过的武师练功,再无正经事做。
就是练功,汉子也没学多少年。
因为这厮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师父教的东西他看一眼就能会,一出手比谁都灵活,比谁都快准狠。
几年的功夫,师父就失业了。
就只能看着他天天闲着没事,喝酒吹牛,纠集乡里一群弟兄,跟隔壁村打架斗殴。
凭汉子的武功,很快就打得神憎鬼厌。
师父找他喝酒,说前几天村里来了个道士,看模样像是有正经出身的,你又把人家打了?
汉子说是啊是啊。
师父茫然了半天,说你闲着没事揍人家干嘛?
汉子挑了挑眉,说那狗道士消遣我,说我日后能做三公,一看就是老骗子了,不揍他揍谁?
师父喝了口酒,说总不能一直这样吧?
汉子咧嘴一笑,说我知道,师父你放心,前几天边军招人,我已经报名了。
师父一怔,继而笑道:我不是嫌你在村里神憎鬼厌,你是学武的天才,不该把你的一生消磨在这里。
“去吧,去见天地之大,去见生死之危,去奔向你的战场,去用一把刀劈出你的朗朗乾坤。”
就这样,汉子从了军,准备开挂。
苦战良久的宋军打不下城池,汉子眯了眯眼,冲身后的兄弟一抱拳,说帮我掩护一二,看我杀贼破城。
兄弟们毫不犹豫,跟着汉子就往前冲。
众目睽睽之下,但见汉子口中叼刀,双手攀梯,飞一般爬上了银州城头,接着半空中刀光一闪,准备阻截汉子的一圈西夏兵顿时身首异处。
漫天血光里,汉子停也不停,纵身前突,方才在城下已经瞅准了西夏军将旗所在的他莫名想起师父的话。
去吧,用一把刀劈出个朗朗乾坤!
汉子出刀!
汉子一路杀到西夏将旗之下,在西夏将领惊恐又错愕的目光里,以一敌百,再出一刀!
那天北风呼啸,汉子浑身是血,从银州城头上把西夏守将的头颅丢了下去,身边是围了一圈又不敢上前的西夏兵。
城下的宋军为之一振,汉子的弟兄鼓噪起来,三军向前,终于破了银州城。
往后的战役,汉子是一刀一重关,他们拿下了银州,西夏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当西夏兵马横冲直撞,其间一员猛将如入无人之境的时候,汉子又眯了眯眼。
汉子回身去问擒来的俘虏,说那人谁啊?
俘虏瑟瑟发抖,说那是我们的监军驸马,贼能打。
汉子挑了挑眉,忽然一笑,俘虏一脸茫然,说您要干嘛?
汉子提刀斜指,说无他,斩将夺旗尔。
遂跃马冲阵,耳边的风声鼻间的血气,马蹄踏起飞沙与寒铁的碎屑,迎头向西夏监军驸马撞过去。
西夏驸马斜睨冲来的宋军,自负武力,当即拍马迎上。
两波兵马撞在了一起。
如同两把刀交错而过,闪烁出红色的血光,瞬间洒满了半边天。
回首,西夏兵马惊恐地发现自家驸马已经没了头颅。
汉子一刀斩首,西夏驸马的头颅被身后的兄弟接住,他们涨红了脸,再次发出欢呼与咆哮,西夏兵马乱成一团,汉子拨马再冲,便无人能挡。
那天西夏兵争相逃窜,汉子提刀独立,面上是怎么都遮不住的得意之色。
他想:师傅老头,我这一刀劈得真好。
这会儿汉子才二十多岁,风华正茂,本以为自己会凭这等大功扶摇直上,没想到却只升了一级。
上司没吞他的功劳,甚至还劝朝廷破格提拔,但奏报呈上去,童贯却觉得这玩意是假的。
攻城战你冲上城头杀了人家守将?
两军对冲,宋军什么鬼样子童贯最清楚,你凭什么杀了人家西夏驸马?
童贯不能理解,觉得是谎报战功,就只升了一级。
兄弟们虽然知道了原委,可还是愤愤不平,汉子压了压手,说没事,童帅年纪大了,没见过的事情还多,以后有的是机会让他见咱的刀。
机会很快来了,方腊起事,汉子连战连胜,还深入虎穴,砍死了几十号人,生擒方腊。
没错,生擒方腊的不是鲁智深与武松,而是这位汉子,并且这位汉子生擒方腊的军功不仅在小说里被人夺了,历史上也真的被人夺了。
回营之后,方腊立刻被人接走,鬼知道怎么转手的,最后就成了另一位将军的功劳。
班师回朝的路上,每个暂驻之地都少不了庆功宴,庆功宴上汉子就看着人们欢声笑语,自己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兄弟们劝他别想了,反正您这次南下也认识了不少人,他们肯定会还你一个公道的。
汉子叹了口气,喝酒,说我不是觉得我最后得不了一个公道,我只是觉着,这公道靠我自己好像怎么也争不着。
兄弟们不理解,说这有啥可气的,天塌下来有大人物顶着呗。
汉子闭了闭眼,他也不知自己在烦些什么,就在这场庆功宴上,别人都在欢声笑语,找来的营妓也翩翩起舞,只有汉子闷闷不乐。
至少在见到那个营妓之前,汉子是这么认为的。
或许是某个抬头的瞬间,或许是人群交错的时候不经意的一眼,汉子见到了同样眉眼里结满霜雪的姑娘。
四目相对,一句诗蓦地闯进庆功宴里。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这里不是京华,憔悴的也不只有一人。
那一刻汉子的郁闷减轻了一点,他冲姑娘招了招手,笑着问你这小娘皮怎么这么不专业,你那是笑吗,眉眼里谁都看不起似的。
姑娘就笑,笑起来眼波流转,让人如沐春风,她说将军,这可够专业了?
汉子挑挑眉,目光如刀,从姑娘秋波暗送的眼睛里还是看出了漫不经心的不屑,仿佛是什么都不在乎,谁也都看不起,于是逢场作戏,你要我笑,我便笑给你看。
没人把目光放在她的身上,那眉目间就重新盖上冰雪。
汉子哈哈大笑,说好,笑得好!
汉子一把拉住姑娘的手,说你怎么跟你的同行不一样呢?别人想着卖笑卖身子,想着一夕快活然后得不少赏钱,还有的胆子大,能想想嫁出去当妾,我看你一点都不想啊。
姑娘还在笑,脑袋轻偏,身子柔弱,言辞却也如刀。
她说,将军胆子大不大?将军还不是想立功挣些俸禄赏钱,胆子大了是不是就想着抱住某个贵人的大腿,好让立功挣赏钱的路途更顺畅些?
汉子整个人都坐直了些,他的笑容有点僵硬,他不再闷闷不乐了,他觉着自己的心脏一直在跳,他有好些事一直没想过,今日好像便要想通了。
汉子深吸口气,他说你是把我们这群人,都跟你比了,你配吗?
姑娘巧笑倩兮,说贱妾不敢,贱妾出身风尘,什么薄情郎都见过,什么生死里走过的阴私事也经过,早没什么在乎了,出言不逊,还请将军勿怪。
汉子松了抓住姑娘的手,定睛看她,说那你什么都不在乎,你还想要什么?
姑娘反来问汉子,说将军说我不配跟您比,那您想要什么?
汉子默了半晌,眸子里一寸寸点起火来,他只觉得胸膛里有股气越压越压不住,他“腾”得站了起来,他压低了声音,又斩钉截铁对那姑娘说:“我不要天塌下来让大人物顶着,我要自己来顶天立地!”
那姑娘的目光也一下亮了,眉目间的霜雪一下消失不见,在旁边错愕的目光里,她离座举杯,以一个名门闺秀的姿态为汉子敬了杯酒。
两旁的人就笑,说哟,老韩原来你好这口啊。
汉子理都不理他们,复又握住姑娘的手,说你可愿跟我走?
姑娘半点犹豫都没有,说走!
风尘之中,自有性情之人,往往一眼就定生死,一言就定终身。
这会儿了,汉子才想起一茬,老脸有点红,讪讪去问姑娘,说你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也笑,说我叫梁红玉,将军呢?
汉子吐出口气,咧嘴一笑,说你随便打听打听,我韩泼皮的刀法在三军之中,就没一个对手,这方腊也是老子擒的,被那狗……抢了功劳,不过没关系,以后我立下的功劳,没人有那个本事来抢。
梁红玉一笑,说原来你就是韩世忠。
韩世忠一挑眉,说你听过?
梁红玉歪着头,又笑,说或许吧,总觉得耳熟,可能是梦里听过,也可能是前世见过。
三十多岁的老韩,顿时老脸一红。
其实梁红玉想过,自己从风尘之中如果真能见到一个当世英雄,那就什么都不重要了,自己理论上应该当不了正妻,做妾是自己这个出身的天花板了。
没想到多年以后,韩世忠在原配妻子去世之后,那会儿他也有了更大的军功,更高的身份,却还是不管家门外的冷言冷语,硬要把梁红玉迎为正妻。
梁红玉笑着,说没必要,我又不在乎那个。
韩世忠扬着头,说管那些狗东西干嘛,老子一西军泼皮,几曾理会世间规矩?
就这样,梁红玉还是成了韩世忠的正妻,韩梁氏。
当然,这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之后韩世忠开挂一般的战绩始终没有落下,五十人大破两千辽骑,夜袭金军,都是有的。
他也败过。
可别的将领挨了揍,无力了,绝望了,就怂了。
韩世忠不怂,他咬咬牙,硬要撑起这片天。
遂有金人北归路上,韩世忠率八千儿郎,要截击数万金军,让他们有来无回!
这就是黄天荡之战。
金军不擅水战,被韩世忠压着打,硬凭人数优势给宋军带来压迫感。
这股子压迫感也很快被冲散了,被一阵擂鼓声冲散。
梁红玉一身戎装,擂鼓如雷!
那一瞬间,不知多少儿郎见到了这一幕,他们恍惚起来,仿佛他们身后的妻儿也好,父母也罢,都在故乡与九泉里为他们擂鼓。
宋军从没这么顽强过。
金军冲不破防线,死伤越来越多,只好另找出路,结果就一头扎进黄天荡,那还是个废弃港口,对面是条死路。
韩世忠瓮中捉鳖,要一网打尽。
金军主帅头皮发麻,贿赂不行,说把抢来的东西都放下也不行。
你们杀那么多人,性命如何归还?
金军主帅只能挖开黄天荡后面的淤泥,准备逃出生天。
他确实也挖开了,还硬头撞上一股宋军。
金军主帅美滋滋的,想着拿这些宋军泄愤,没想到转脸被打得怀疑人生,被打得又缩回了黄天荡。
这波宋军,领头的小将在历史上也有点名气。
叫岳飞。
可金军最终还是跑了,在他们主帅的重赏之下,当地有宋人献策,趁无风之际火烧韩世忠大船,叫金军突围而去。
黄天荡之役,便因此功亏一篑。
韩世忠在漫天的大火里不知骂了多少声娘,这么巍峨的一个汉子,双目通红,还噙着几滴热泪。
其实韩世忠以八千人阻截围困数万金军四十八天,仍足以激荡天下人心。
而黄天荡一战的仇,韩世忠很快也为自己报了。
五年之后,韩世忠驻兵镇江,金军又一次来攻,朝廷又轻车熟路地派来使者,说你别乱动,和谈好吧?
韩世忠笑呵呵的,说成啊,我避敌远走,只固守长江行不行?
使臣点了点头,说韩公果然老成谋国。
瞅着使者走了,韩世忠才呸出口痰,说老成谋国个屁,走走走,这次不把金狗打出狗脑子,我韩泼五就跟他姓!
这一次,韩世忠充分吸取了黄天荡战败的教训,你金人不是喜欢听汉奸的建议吗,巧了,我能让汉奸给你传些假情报。
赵构派出的使臣,当然把韩世忠的动向告诉了金人,展现自己“以诚待敌”的求和姿态。
金人很开心,金人大摇大摆,金人踏入了埋伏圈。
韩世忠这次直接设下了二十道埋伏,前后呼应,把金军逼到沼泽地中,砍瓜切菜一般杀尽了金军前锋,是两国交战以来难得的酣畅淋漓的大胜。
韩世忠长出口气,可算是舒服了。
之后的几次征战里,韩世忠几十岁的人了,仿佛就从没老过。
冲锋陷阵,被人围了,他挥出长戈,跃出敌阵的身影夭矫如龙,完事杀出一条血路后,竟然还毫发无伤。
跟金人打攻城战,久攻不克,金人的援军到了,要反杀韩世忠。
韩世忠跟友军求援,友军看韩世忠可能要凉,自忖不敌,竟然连救都不去救。
秋风萧瑟,将军白发,麾下儿郎都忍不住担忧,想将军南征北战,英雄一世,就要以这般结局死去了吗?
韩世忠没死。
这人甚至一点英雄白发的意思都没有,三军沉默中打马向前,独立沙场之中。
接着韩世忠咧嘴一笑,大喝道:“锦衣骢马立于阵前者,韩世忠也!”
韩世忠以身犯险,就是要引对方的大将领兵来拿他的人头,韩世忠反向斩将夺旗,把冲来的两名导战者斩于马下。
班师回朝。
只可惜南宋之初的那对君臣,别的不会,最擅辜负英雄。
岳飞自不必说,韩世忠呢?
赵构把他升为枢密使,然后解了他的兵权。
这年韩世忠五十一岁,他真的当了三公,从一个泼皮到了当朝宰相。
但他一点都不想当这个枢密使,风波亭上的枭鸟掠过,韩世忠顶起过天地,才发现原来天塌地陷好撑,背后的阴诡手段难防。
韩世忠累了,告老归隐。
赵构与秦桧自然也顺水推舟,答应他告老。
走出宫城,韩世忠四顾茫茫,他告老之后也终不能还乡,他的家乡还在北方,在他原本有机会,却再也去不到的北方。
梁红玉牵紧了他的手,韩世忠低头,冲老妻勉力一笑。
这一瞬间,韩世忠明白自己再也不能以一敌众,再也不能所向披靡了。
原来死尽英雄志,才会老去少年心。
人生最后的十年,韩世忠就与梁红玉住在西湖边,闭门谢客,闲来泛舟饮酒,韩世忠还读了道藏佛经,自号清凉居士。
梁红玉教他诗词已教了许多年,早年韩世忠征战南北,向来写不好。
这十年里,韩世忠像是忽然开了窍。
他写:人有几何般。富贵荣华总是闲。自古英雄都如梦,为官。宝玉妻男宿业缠。
年迈已衰残。鬓发苍浪骨髓干。不道山林有好处,贪欢。只恐痴迷误了贤。
绍兴二十一年秋,六十三岁的韩世忠病逝临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