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相知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
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一)
二十里水波荡漾,接着,送亲队伍出了韧丝泊,登上柳人港,换了花轿,绕过桃花井,过了双仙桥,热热闹闹进了清水巷,在张灯结彩的李府门前停下。染疆由着媒婆搀扶着,目之所及是自己绣着红蝠的鞋尖,一路听着个个新鲜的地名,真想一把掀了盖头,好好观望一番。只可惜媒婆总说:使不得,还没见着新郎官不吉利。
一双黑色的喜字旋纹缎面鞋在面前停下,牵过她手里的礼带。染疆亦步亦趋跟着他过火盆,看他如沿河信步,风姿舒逸,定是俊朗非凡,却不料一个趔趄。幸好,他回身扶住她。宾客们大笑,“新娘子真着急!”虽是顶着盖头,染疆还是红了脸,真羞。
“可还好?”沉稳的低音,那样的口吻,让她顿时安心下来,这是她的夫君。
“嗯。”她轻轻颔首,默默握住他的手,心神荡漾。
人人都说这是天定的好姻缘,年方二八,媒婆就来提亲,说了公子叫李朝安,父亲便答应了,父亲是教书先生,但思想并不迂腐,老年得女,是极疼爱她的,怎么会在婚事上如此草率。
盖头掀起的时候,她极力绷着笑,眉眼含羞,缓缓,春燕剪水般抬眼看他。
四目相对的时候,他怔住,手里的喜秤掉到地上也不知。
新娘灼灼年华,让人惊叹。半晌,他才说:“我老了?”
是比她想象的老些,若青山负雪,自有一番清雅。
“你还是旧时模样,我却老了。”谁知他仰天大笑便冲出门外。
她颤微微地伸出手,却没能拉住他,只见夜风吹起他的外袍,屋外是一轮皎洁的明月。
(二)
偶尔,染疆回想起那时的自己,脸上还是会泛起红晕,转眼,却是说不出的黯然。
人生若只如初见,果然如此。那时的欣喜,永生难忘,只是自己恐怕要守着那一刻的欣喜过往后的日子。他的夫君,似乎是不喜欢她的,或许她不够矜持,或许他误会了,她并不介意他已过而立之年。只是她已无从说出,他成亲第二天便去外地处理生意上的事情了。
李家掌握着这一带的丝绸生意,与各达官贵胄有生意往来,小有名气。李府庭院深深如许,各院由曲曲折折的穿景廊桥连接,漏窗中,细竹滴翠,芭蕉懒卷,紫阳花铺满石径,虫鸟杂鸣。桥下,各色锦鲤缓缓而过,身形慵懒而柔美,染疆暗想,它们端的是美丽的囚徒,好在并不懂人间忧愁,自有一番惬意。随身服侍的是个叫意如的丫鬟,生的一副伶俐的样子,左右丫鬟仆役也不见怠慢她,总之,日子并无不好。只是每夜看着蜡炬成灰,她也会思酌,他不在,纵是良辰美景,虚设!
偶然间,发现他的书架上搁着一本容若的《饮水词》,书签正好放在了《画堂春》那一页。她是识得字的,儿时总是在书堂外偷听父亲授课,几次被发现后,父亲便为她设了一席,在偏僻的角落旁听。研墨,运笔,纤纤细指如行云流水般,幻化出簪花小楷,说不出的清秀细腻。说来也是小孩心性未脱,不觉日影西移,竟自伏案睡着了。
如意见了差点笑出声来,她们这少奶奶说来还比自己小两岁,虽是读过书,可也不见得像那些大家闺秀那样装模作样,反倒是这样,让人更易亲近。正要抬脚进门,却被一只手拉住了,她转身,见自家老爷手指放在唇边做出噤声的指示。
李朝安打发了如意,见自家夫人趴在案上,手里还握着笔管,翕开的窗户漏下太阳的余晖,正好一缕光影在脸上跳跃,她如此真实地在他的眼前。他笑了,轻轻拔去她手里的笔。“相逢喜还悲,红烛泪不绝。我心深深处,中有千千结。”
这是在埋怨我么?李朝安自嘲,提笔在那段话下写下四个字,“近乡情怯”。搁笔,转身去了园子。
(三)
快到晚饭时刻,如意叫醒了睡眼惺忪的染疆,真能睡。
染疆伸了个懒腰,不想身上盖着的披风掉了下来,这是谁的?她抬眼望着如意寻求答案,低头又见纸上明明白白出现了笔力遒劲的四个大字“近乡情怯”。
“刚才谁来过?”心里又是期待又是担心。
“就老爷一人,让我们别扰了夫人小憩。”
染疆脸一红,转眼又想,那么他说的,何为“乡”,何为“怯”?染疆径自起身,提起裙角就往外跑去,曲折的廊桥在身后隐去,稀疏的翠竹也如流光般飞速逝去,唯有那一抹红色的身影在寂静的园林间跳跃。
李朝安正在石凳上饮茶,他喜欢独自一个人,旁边搁着小火炉,壶里沸腾的是今春收集的明前雨水,袅袅的茶烟混着园里的紫藤香,若有若无,像极了人间的情爱,若即若离。
染疆却没有走近,他的夫君像是入了画境,倾长的身影孤绝清冷,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不忍打扰。从来,他是高山,令人仰望,他是青莲,不可亵玩。
转瞬间,他回头,四目相对,染疆手足无措,羞怯地假装在闻一串紫藤花。
“是你。”原来你也在这里,竟没有察觉,放下茶盏,起身。
“是我。”染疆垂下手,突然想起什么,眼中又开始慌乱,“晚饭好了。”
他见她微微一咬唇,饱满的唇色留下几点白色痕记,像娇艳的桃瓣中几丝花蕊。所有慌张,尽收眼底,他脸上依然是绷着一层薄薄的冰霜,半点不露喜色。
正巧这一幕被路过的丫鬟看到,私下里跟人说,老爷和少奶奶真奇怪,说话像猜字谜似的,不像寻常夫妻要么打打闹闹,要么相敬如宾,看得人一头雾水。说是一起去吃饭,却是一前一后,生分得很,看来呀,不知什么时候府里才能添丁呢。
(四)
他回来了,她是欢喜的,即便只是感觉到他在府里的某个角落。
染疆翻起一本《茶经》,想必是爱屋及乌,只是她的理解有限,倒腾两下,眼皮就撑不开了。
醒来的时候,见几案上有几个字“倚门回望,却把青梅嗅”,落笔飘逸,似云影连绵无尽,她知道定是他来过,可是每次都趁她睡着的时候,这句话不是还嘲笑她害羞么?她撅起嘴不服气。
傍晚下起了雨,倚着窗,看庭前的翠竹在风里跳舞,芭蕉漫卷余情,心下一片清明。她听着雨声,渐渐入了痴迷。
“枕雨夜,落花声,自是人间好风味。”他笑着跨门而入。
“你怎么……?”她有些懊恼,就这么打乱了她的思绪,先前的心境荡然无存。
“我是你的夫君。”他皱眉,难道他不能进来吗。
染疆沉默了一瞬,想起什么,拿出纸笔,“我们来斗诗如何?你先来!一人一句。”
李朝安一笑,提起笔写下几个字“檐语窥晴被尚温”。
染疆凝神,“芸窗晓梦蕴春深”,写罢抬眼得意看他。
“无缘碧水辞花信。”
“何事清风断玉魂。”
“黛浅由来皆怨笔。”
“簪斜对镜故嗔君。”
“人情纵使七分假。”
“携手同行为一真。”
“携手同行为一真”,他突然握住她的手,“那日我从丝绸之路回来,经过敦煌,踏过千里黄沙,也是这么一个雨夜,在窗前,将外番的红茶沏了一壶……”
或许他说得激动,捏疼了她,她的眼中既惊恐又诧异。
她怕他,她居然怕他。他眼底升腾出一丝失望,转而又是怒气,他该如何是好?
那是美好的一夜,也只有在回忆里,尚有余温。在同样清冷的夜,他带来了外番的热气,氤氲的茶香里,她靠在他的怀里,许下白首之约。
(五)
紫藤架下,两个女子飞针引线,一朵朵娇艳的花在指尖绽放。
“少奶奶的名字为什么叫染疆,但凡女子不都会以花为名吗?”如意随口一问。
“那你还叫如意呢?”小翠挑眉反问。
“说说吧!”如意催促,小翠可是府里的鬼灵精,私下里她们就像朋友一样。
“听媒婆说,少奶奶出生的时候是傍晚,绚丽的霞光将整个疆域的天都染红了,少奶奶的爹就起了这么个名字,说是生带异象。”
“哇……”,如意露出歆羡的眼神,“我爹就希望我万事如意,所以我就叫如意。”
“穷苦人家的孩子能一生如意就不错了,哪像我们少奶奶那么有福气。”小翠叹气。
染疆在假山后面乘凉,并没有打扰两个丫头的意思。她想,如果没有进李府,说不定她还在家绕膝奉孝,也少了这些许烦恼。
“老爷最近在忙什么?也不见人影,那么多年一个人,我还以为老爷不近女色,现在咱们终于盼着有个少奶奶了,老爷却总不在家。”是小翠的声音。
“老爷也不知为何那天发了如此大的火,在书房里把上好的苴却砚摔了,这几日好像是去外地谈生意了。”如意漫不经心地说着。
果然是生气了,大概是她做得不好,染疆皱眉。可这缘由她是捉摸不透的。那夜,本是好好的斗诗,怎么突然就说起胡话,然后便出了门。
“啊!”突然被绣花针扎了手,小翠将手指放进嘴里吮吸。
“怎么了?这么不小心。”如意接着说,“我知道一个秘密,想听吗?”
看如意眨巴着黑葡萄似的眼睛,小翠忘了手上的伤,索性将绣品放到一边,“别卖关子,快说!”
“老爷是听了传言才去提亲的。”如意附在小翠耳边,“二十里外许家村出生了个女娃,生出来的时候就会说话,你猜说了什么?”
“是什么?”许家村就是染疆出生的地方。
“说的是嫁给’李朝安’。”如意故意压低了声音,老爷的名讳可不能随便说。
“少奶奶不就是来自许家村嘛,难道就是那个女娃?”小翠一拍腿,“怪不得说这是天作之合呢!”
后面两个丫头还说了什么,染疆已经听不真切了。她震惊得动弹不了,他原来是因为这个才娶她,一个荒谬的谣言。
(六)
岁月轻,衣裳薄。不知不觉过了大半年,李朝安一直在在外忙碌,不得归家。
染疆每日倚着书卷度日,人显得更静了,心里不是没有清苦,只是唯有如此,才足以填满荒芜的岁月。
他与她,竟是像隔在天河两端,没有什么金风玉露一相逢,也胜不却人间无数,不过是说不清,道不明,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渐渐地,她也习惯了这种百无聊赖的静。
打破寂静的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李朝安被送进卧房,染疆惊得手里的一卷书掉到地上,顾不得捡,手忙脚乱地跑到床边,怎奈一帮人推推攘攘,只见青色的长衫染了深深的红,透着沉重。丫鬟们端着热水进来,一盆盆血水又重新端了出去。
待一干人等忙完,染疆才得闲抓住管家问了个梗概,李朝安突然决定连夜赶回家,路途遭遇暴雨,马车翻了,受了重伤。
“伤口发炎,处理过了应该没有大碍,倒是淋雨受了凉,夜里大概是要发烧,就劳烦夫人给老爷擦拭了。”白胡子的张大夫交代完便走了,管家跟随送客。
更深人静,李朝安的右臂放在被子外面,裸露的皮肤裹着层层纱布。染疆探了下额温,烫得吓人。许是她的手冰凉,让梦中人突然睁开眼,目光如炬,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是我不对,明明你已经在眼前,我又执着些什么?”
“你终于回来了,等得我好苦。”
“为什么不记得了,为什么!?”
“清嬿,你说我该怎么做,该、怎么做!”说着眼睛一闭,又倒在床上,又一动也不动了。
原来,他心里想着的是另一个人。“清嬿,清嬿,”染疆念着这个名字,看着紧握自己手腕的大手,终归心里不甘。
手帕放进冰水里,冰凉刺骨,也许冷到极致便不再心存侥幸,染疆咬紧嘴唇,却止不住滑下的泪珠。
(七)
近日里,少奶奶和老爷似乎亲近了许多,丫头们私下里猜测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
如意暗笑,大概是那日清晨,老爷醒来看见靠着床边睡着的少奶奶,多少生了些怜惜。冷冷清清地守了大半年,老爷终于回心转意了。虽然大多数时候是相对无言,可是彼此间的默契是怎么也瞒不住的,有一次,吃完莲子粥,老爷还呆呆地望着少奶奶,移不开眼,真好笑。
铖亮的老爷车在门前停下,喇叭声催促了三下。如意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踮起脚尖望向门内,正值此刻,雕花的门哗啦一声拉开了,少奶奶莲步轻移,踏过门槛。如意不禁睁大了眼,一身百褶的藕紫色半裙,一直垂到脚背,料子是柔软的乔其纱,走起路来如水波轻漾,上身是斜襟的月白提花旗袍上衣,镶嵌着桃粉色的琵琶扣,清雅到极致。
“怎么了?”看着如意呆呆的神色,染疆脚下一滞。
“太美了。”如意上前扶着她,“走吧,车已经到了门前。”
李朝安已经在车里了,带着黑色宽檐礼帽,一身玄色长衫,微微点了头示意她上车。
染疆垂着眼,手里绞着手绢,这是他们第一次一同外出,她有些紧张。
随着一声“到了”,一只手伸过来,抓住她,领着她出了车,入了梨园。
身后匆匆的人影走马灯一样喧哗而过,她跟着他,听不清这俗世纷扰,看不清这浮华魅惑,突然想起成亲那天,也是这样,牵着手,亦步亦趋跟他走,她的心里升腾起一丝喜悦。
“刚好赶上。”落座的时候,她听到李朝安叹息,这是一路来他表达的唯一情绪。
戏名叫《画堂春》,唱的是纳兰容若和表妹之间的错过,台上的青衣幽幽吟唱,袖中的红绡白雪随着曲调婉转悠扬,那是乍见之欢,良辰美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人间的美事大概就如此。只是奈何命运捉弄,最终是红墙内,玉人幽怨独湮,红墙外,公子独立残阳,半生遗憾。
染疆心有戚戚,悄然擦拭眼眶里溢出的泪。不想,抬眼却见李朝安眼中也湿润了,她里一痛,伸出手为他擦拭。他却只是握住了那只手,再也没放开。他或许想告诉他什么,染疆突然有些释然,他终于开始坦诚面对她了。
后来,李朝安对她说,“从此以后,你便是我的妻,我们再也不要分开。”
(八)
当年的事,除了李府的管家,记得的人都差不离入了黄土。如今,见了他们夫妇举案齐眉,更是没有说的必要。最近的风声说,以后没有皇帝了,都是什么民主共和时代了。再不会出现什么选秀女的事了,也不会生生分开这样大好的姻缘。
偶尔,管家在檐下吧啦吧啦抽着旱烟的时候,会想起当年的场景,怎么可能忘得了!那时张府的清嬿小姐与少爷青梅竹马,私下定了婚约,张家贪名逐利,想法子让女儿选入宫中当了秀女,说什么一朝高升,福荫子孙,可是却连皇帝的面都没见着,活活气死在掖庭。听到消息后,少爷一病不起,急得李家二老团团转,什么法子都想了,还是药石无医,靠着灵芝人参续着一口心气。可不知怎么的,昏迷七天后突然醒了,嚷着说要等十六年后清嬿回来。
当时府里上上下下以为少爷病疯了,二老背着人偷偷垂泪。可是少爷竟慢慢好转,二老也不再追究原因,况且也追究无门。管家认为,大概是张小姐托了个梦,让情郎活下去而已,又可能是这本身就是少爷病中臆想之事,不管如何,活着就好。哪知,这一梦一想就是十六年,这期间提亲的踏破门槛,少爷总是一口回绝,直到染疆进门,管家才恍然大悟。
墙头日影西斜,改朝换代,大概那场旧戏也落幕了吧,又或许这仅仅是开始呢?管家笑了笑,优哉游哉躺在摇椅里,吧啦吧啦又吐出几个烟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