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我们一家和张姨约好去吃烤鱼,我爸先到了。
“我妈呢?”
“跟你张姨去给孩子买袜子。”
我心里沉了一下,说过“不要给孩子穿袜子,孩子比大人更怕热,光脚可以散热,又能发育触觉,还能锻炼抓地能力”……他们刚开始还算配合,但时间长了顶不住周围人施压,开始动摇了。
我赶紧给妈打电话说不要给孩子买袜子,她说嗯。十分钟后。他们来了,孩子被张姨抱着,脚上穿着一双棉袜。
我和贱内坐不住了,说“不要给他穿袜子”、“脱了吧”。她们仍然无动于衷。我还在想一个更好的方法时,贱内行动了:“阿姨你先吃饭吧。”然后就把孩子抱了过来,随手摘了袜子。
我爸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匆匆扒几口饭,说出去抽烟。贱内的少爷脾气也犯了,也三两下吃完,说里面有点闷,抱孩子出去转转。一下子,只剩我们三个女眷了。静了几秒,张姨开口了:
“你在娘家住,要考虑你爸的感受。”
“我觉得不管在哪里,孩子的感受最重要吧。”我认真地解释。
“他这么小,有什么感受?”她笑着说。这一瞬间我背都凉了,多年的阿姨突然变得很陌生,一具生动熟悉的脸哗啦啦垮成碎片,暴露出一块麻木无聊的心。
“他会冷,会热,会难受啊。”我藏不住震惊,尽力着保持礼貌。
“哎呀他又不会表达,谁能知道他的感受啊。”
“他不会说,所以更需要大人体谅啊。”这句话意思就是,小孩难受了又不会说,不会让大家难堪,但你爸不高兴了是会让大家难堪的。所以小孩的难受没杀伤力,不用管,没关系。我心里燃起了熊熊怒火,这简直是欺负小孩不会说话啊。我真的不想再跟她多说一句话了。这样无视孩子的人,万一带孩子,真的太恐怖了。
饭后,爸先送贱内去高铁站,然后又回来接我们,妈临时说要跟张姨再逛逛,我抱着孩子,在车上跟爸一路无话。不知道刚才去高铁站的一路上,平时爱聊的翁婿二人难受不难受。
回家后爸在电脑上下棋,我说:“爸,外面凉快,我抱孩子出去转转。”他不答话。
我推着车,走了比平时更远的路,脚上好像有股想逃的力量。心里仍是惴惴不安的,像是小时候没考好的那种害怕。从小在强势粗暴的父母面前,人很难有自信,即使长大了,想跟他们抗衡并有所坚持,也是极耗心力、异常艰难的。
回来后我自己给孩子洗澡,以现在的状况,我最好拿出独立的一面来,因为一个独立的妈妈的想法,会更受尊重一点。洗完正收拾,妈回来了,看我一身汗,问:“为什么不让你爸帮忙?”我说:“看他正下棋呢,就没叫他。”
妈跟孩子玩着,爸也出来了,跟着一起玩,期间说:“唉,多亏我宝宝一身的好膘,不然早就被冻坏了”……我回到自己房间,想来想去,给医生朋友打了个电话,说如果不忙的话,请她劝劝我爸妈。
我爸妈一向很尊敬这位医生,拿到电话后,一听是她,就坐直了身子。但挂完电话后,却一副泄气颓丧的样子。好像医生说的不是“不用穿袜子了”,而是“不用抢救了”。我爸抱着孩子,不肯死心地小声说:“薄薄的丝袜也可以啊……”他之前也提过,我拒绝了,不过此刻,我想了想,说:“好。”他立刻抬起了头,眼里闪烁出感激的目光,好像听到上帝说:“你的孩子有救了!”
这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大人的坚持,并非全是为了孩子。我坚持连丝袜也不让穿,其实有一部分原因,是希望别人明白,带孩子的事情应该是我说了算。他们坚持要穿,即使听了医生的道理,也还不死心。这薄薄的一层丝袜,就像过年时门上薄薄的春联,一个纯粹的形式,却能让人心安,可见人心是多么软弱。
夜深了,爸妈在客厅看着电视说笑。房间里,蹦蹦睡在身边,我半躺在床头,有一种大病初愈的脆弱和轻松,深深觉得一个和谐的家庭来得太不容易。而即使是这样的不容易,和谐的真相也并非都是喜剧。
第一种和谐依靠幸运。家庭成员天生都拥有一致的理念,并能愉快沟通,默契合作,这样的家庭属于托尔斯泰说的那种“幸福的家庭”,一般非人间所有。
第二种和谐依靠理智。遇到分歧,用理智压住火,去查找知识,然后耐心沟通并达成共识。家里没有暴君,唯一说了算的就是共识。
第三种和谐依靠弱者的让步。若把孩子当作润滑剂,来照顾大人的感受,肯定是牺牲了孩子的利益。一般来说,在张姨这种人的和谐家庭里,最不幸的人就是孩子。
知乎有个问答:“育儿中最大的成就感是什么?”高票答案是:“参与一个生命的成长。”我现在觉得,在这个“参与”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保护。如何保护,大人首先得摒弃掉一己私心,比如袜子这件事上,我的私心应该是那份“我说了算”的虚荣心。而在底线之上的适度让步,不仅可以给孩子一个气氛融洽的成长环境,也可以让他学到,如何在矛盾尖锐、压力重重的情况下,照顾到别人,并保护好自己。
后记:蹦蹦自己不停地拽掉袜子,慢慢地,他们也就不管了……就像春联掉了,掉了就掉了。也许,事情的真相是,关于蹦蹦的事情,爷爷奶奶希望自己能说上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