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孩喜欢放风筝,喜欢牵扯着它,让它稳稳地挂在空中。不多言地,一个人定定地抬头。有时阳光正好,乜斜着眼逆光看过去,天气阴凉时,一望便是大半个下午。那风筝有时裹在云里,有时被风吹摆着,要大力去扯。他总是把线紧攥在手心,怕风太大给吹了去。这被拴住的风筝,虽有天空为衬,却飘飘荡荡无所依,像极了《北鸢》里的众人。他们不过是一尾尾轻薄的纸鸢,在各自的天空翻腾,线始终不在自己的手里,动荡的时局刮起大风,也不知何去何从。
《北鸢》一书以风谲云诡的民国时期为背景,讲述了各式各样的人在时局中的对抗,有叱咤一方的将军,傲骨冰洁的青衣,有志气与稚气并存的女教师……还有那个喜欢放风筝的卢家少爷。我们得以借此窥见芸芸众生,他们在时局中似天边纸鸢一样,漂浮无着。书中卢家和冯府两条线索并行,两家的兴亡沉浮亦是当时社会环境的一个小缩影。
书中人物命运的变迁,多半与战争有关。烽火连天时,最是身不由己,战争从一开始就把他们推向各自的宿命。死于非命的石将军,失散于人群的小蝶母女,拒绝给日本人表演的言秋凤......大概就像文天祥诗中的“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在水生火热的时势前,那些挣扎和奋起顽抗是多么的苍白无力。书中隐隐表达出的那种被命运推着走的手足无措和不能遂己愿的无奈感让人唏嘘。平常百姓素来视战争为洪水猛兽,就连富贵如卢家都不能自保。当日本人的轰炸机来袭时,人们似鸟兽散,慌乱地避难。作者写到逃亡时期的火车站,是人潮拥挤,腐尸横布,甚至一个婴儿还在吮着死去的母亲的乳头,不过多时,婴儿便被流浪狗叼去。这一幕定会让人揪心,痛恨日本人的凶残。转念又想起前些日子看过的《萤火虫之墓》,出自日本动画大师宫崎骏之手,里面描绘战争中的车站和书中如出一辙,虚弱将死的人们横躺着,人们漠然而匆忙地离去。想来战争中最大的受害者永远是群众,该痛恨的该是战争本身和发动战争的掌权人,是他拎着一大把细线,却又随意松手,任由风筝散去,自生自灭。
每个人奋不顾身活下去的年代,最大的稀缺品不是粮食和财物,而是关怀他人的善心。在作者笔下不乏一些心怀慈悲的善人。乐善好施的卢家老爷,在干旱时赈灾济民,捐钱给画家办学堂,租房给做风筝的师傅……他的媳妇也是个老好人,领养了流浪街头的孩子,照顾逃亡中遇见的陌生母女……富有平安时如此,逃亡街头时亦不变。父母品性如这般,孩子也自然耳濡目染,两人的儿子也会在避难的防空洞里递给饥饿的人一口食,而不是冷漠地熟视无睹。我向来认为共情能力是人最需要的品质之一,这也是善良的来源和基础。身披锦衣华服时知晓人家衣衫褴褛的寒,口嚼珍馐佳肴时懂人家缺餐少食的饥。这样才不至于变得麻木,也不至于忘本。在侥幸自己未生于战争年代时,又想到和平年代的善心早已升级了,不再只是施舍,而更多是理解与宽慰吧。体谅他人的虚荣,琐碎与无知。书中要传达的价值大概是,你我都可以成为别人的掌线人,在别人快要断线的时候补救一把,在别人快要吹走的时候拉扯一下,最不济时两人互相依偎,让彼此的线缠在一起。
在男权引导的社会里,女人们也就成了依附品。《北鸢》里的女子们对丈夫的依赖大过情深。她们大多没有实事可干,有的得活在婆婆的言语中,有的一心只装满了挂念,有的靠着丈夫混口食……旧时不同今日,那时封建思想的残余仍然抹不净。男人在外经商打战,女人在内安抚整顿。可悲的是,她们的爱里似乎从一开始就多少裹挟着男性的强权。都说情深不寿,有人为了男人的死装疯卖傻,有人哭晕在男人的墓碑前,可除去夫妻情长,是不是也会掺杂了昔日靠山倒去的迷惘,日后自己孤身一人面对世事的无措。卢家有个丫头,嫁的男人赌博成性,最后只好自己挑起担子出去卖豆腐。没有太太们那样的丈夫,那丫头不会有爱。书里的女人们也像极了风筝,命好的被男人牢牢拉住,稳稳挂在天边。没好命的,被随意栓着,兀自飘零。安稳和依靠才是那时爱的来源吧。
《北鸢》是一部重情的作品,其中记录的种种情愫,最打动我的是卢家老爷和孩子的父子之情。父亲是和睦可亲的,对待街边抱来的孩子如亲身骨肉,小时候常带着男孩放风筝,就此风筝也作为了全书的线索之一。父亲在孩子幼年时便染疾去世。从此男孩性格更加沉闷起来,放风筝也慢慢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长大后的一年生日,他收到了父亲跨越了十几年的爱意,原来父亲让人每年生日时都给他做一份虎头风筝。寻常的父子情都是如泰山般沉稳,他们却用一只只诗情画意的纸鸢隔着时空转述着对彼此的爱意。孩子把父亲一笔一划画好的纸鸢烧给死去的父亲,父亲托人每年画一只虎头风筝留下。他手持风筝在前面跑着,手里的线慢慢拉开,风筝一点点起来,你在后面边追边拍掌,他扯着线喊你快过来,最后交到你手上。这个人大概就是父亲吧。
大风越刮越紧,有的被远远吹到了天外,有的还被牢牢攥在手心。从前的人们只是风筝,随着时局飘荡风中。如今的我们是放风筝的人,命运的线在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