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诗坛--开天小名家常建(上)
百马同一衔,万轮同一规。
名与身孰亲,君子宜固思。
01
公元748年,在江宁县干了8年县丞的王昌龄,因为“不矜细行”又一次被贬官,这一次被贬简直等同流放,居然要到边陲小城龙标县做一个小小的县尉。隐居卾渚的常建听闻老友的遭遇,万分同情,但苦于音书不通,惆怅之下只能写下一首《卾渚招王昌龄张偾》,遥寄老友以宽慰。
从诗中“谪居未为叹,谗枉何由分”之句,可以推断出生性耿介的王昌龄被排挤的可能性最大。或许是回想起自己的经历,他在诗中喟然感叹“翻覆古共然,名宦安足云”,意思是自古而今世事翻覆多是常态,声名和事业又怎能免俗。
说起常建的生平,实在是简到极致,了了数句便是一生:开元十五年考中进士,天宝年间当过盱眙尉,后隐居西山。
至于他辞官归隐的原因,官方说辞也只有大而化之的“仕宦不得意”五个字。
可翻看常建的作品,我们便可知道他这样的选择,除了“不得意”的外在因素,更多的则是出于他个人的主动抉择。
02
借古喻今一直是我们诗人隐藏心绪的一大传统路径。正始时代的阮籍,以八十余首首谣旨阙深的《咏怀》,揭示了时代的深邃与幽暗;元嘉时代的鲍照,以十八首铿锵有力的《拟行路难》,昭示了自己的不屈和抗争;平生萧瑟的庾信,更是以二十七首《拟咏怀》,泣血而成独属于那个时代的伤痛和绝望;还有初唐的陈子昂,这个野心勃勃的射洪大佬,踌躇满志却又铩羽而归,一身的抱负俱都消散在三十八首《感遇》的深沉叹息里。
陈子昂之后,在盛世大唐的华丽音调里,这样的深沉叹息便几不可闻。
盛唐的诗人们也咏古,不是附庸风雅的《西施咏》,便是歌功颂德的《老将行》,即便是张说这样稍有风骨的《邺都引》,可惜也夹带着“因政治失败而泄愤”的私货。
03
在满目高亢华丽的腔调里,常建这样的深沉和顿郁着实让人眼前一亮。
《太公哀晚遇》
日出渭流白,文王畋猎时。
钓翁在芦苇,川泽无熊罴。
诏书起遗贤,匹马令致辞。
因称江海人,臣老筋力衰。
迟迟诣天车,快快悟灵龟。
兵马更不猎,君臣皆共怡。
同车至咸阳,心影无磷缁。
牡玉墀下,一言为帝师。
王侯拥朱门,轩盖曜长逵。
古来荣华人,遭遇谁知之。
落日悬桑榆,光景有顿亏。
倏忽天地人,虽贵将何为。
说起来,经过了一代又一代诗风的革新,千余年岁月的淘洗下现代人的文学审美早已趋于极简。像常建上诗这样的五古体例,属实是有些考验人耐心的。但是在他们那个时代,他于诗文中流露出来的反思和警绝,以及浓厚的忧患意识,就是为士人们所激赏的“风骨兴寄”。因而流于一尉的他才能在24位“河岳精英”中脱颖而出,被殷璠的《河岳英灵集》列为首席。
姜太公和文王的典故一直是史家的美谈,也是儒家子弟们的终身信仰。“理想抱负,未为晚矣”的信念,像“春药”一般,勾得有志之士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腔孤勇的初心和毅力,历千年依然让人动容。
而常建却是泼冷水的高手,幽幽一句“倏忽天地人,虽贵将何为”,便可以让人瞬间破防。他就像是一个高明的段子手,之前二十句华丽丽地为大家构建了最为美好的相遇。当我们还沉浸在姜太公人生开挂的爽文模式里时,他反手一句“落日悬桑榆,光景有顿亏”,干脆利落地刺破了光彩夺目的肥皂泡,一下子就把我们打回到现实的残酷里。就好比刚刚前脚有人告诉你中了500万,后脚医生就给你开了病危通知书,跌宕得一披。
当然,起起落落是人生的常态,福祸相依更是永恒的谶纬。
他仿佛是从历史的曲折兴叹中,洞悉到了未来的走向。所以不再有期待,收回了刚刚迈出的脚步,歇息在了西山。
04
再来看他另一首堪比新闻现场的《古兴》。
《古兴》
汉上逢老翁,江口为僵尸。
白发沾黄泥,遗骸集乌鸱。
机巧自此忘,精魄今何之。
风吹钓竿折,鱼跃安能施。
白水明汀洲,菰蒲冒深陂。
唯留扁舟影,系在长江湄。
突兀枯松枝,悠扬女萝丝。
托身难凭依,生死焉相知。
遍观今时人,举世皆尔为。
将军死重围,汉卒犹争驰。
百马同一衔,万轮同一规。
名与身孰亲,君子宜固思。
诗歌描写的是他于汉水上见钓翁之死,而兴发了托身无常的感叹。
不知道什么时候死去的老翁尸体早已经僵硬,白发上沾着黄泥,尸体上落满了抢食腐肉的乌鸦。古人认为,鸱鸟是灵魂的引导者和守护者,身上具有某种神圣的性质,结合“机巧自此忘,精魄今何之”,其中隐喻意味不言而喻。斯人已去,唯留下断折的钓竿和孤泊岸边的扁舟,无声地昭示着一段生命的痕迹。
常建确实是对诗艺有精到的追求,从“风吹钓竿折”一句起到“悠扬女萝丝”六句,是对“案发现场”的快速扫描。生命的无常直击心灵,沉重的心情自然而然地为他加上了黑白的滤镜,断折的钓竿,白水和孤舟,芦荡和枯松,是如黑泽明默片一般的压抑和沉重。
“托身难凭依,生死焉相知”,一声悠长的叹息既是他的清醒,也是他的悲悯。清醒于生命的无常,悲悯于生命的不易。所以他直接引用《道德经》之“名与身孰亲”,劝诫世人要细细思量。
05
如果说杜甫的《三吏三别》记录的是历史的悲剧,常建的《古兴》却是从生活的细节里挖掘现实的残酷。
这便是常建的不同寻常之处。
当所有人都迷失在红尘的时候,他却将目光瞥向了角落里的枯骨;当所有人都在向前奔赴的时候,他却利落地选择了转身;当所有人都沉醉于锦绣的时候,他却目含讥诮心藏慈悲;当所有人都在为盛世讴歌的时候,他却在彼岸呐喊劝返。
就连那些幽暗深邃的风景辞章里,似乎都隐藏着他对于盛世王朝黯淡宿命和结局的洞见。
06
数年之后,安禄山起兵造反,华丽的巨轮开始在风雨中飘摇。诗人们也被抛入历史的旋涡,无一幸免。他的老友王昌龄在兵祸中枉死;王维被幽禁迫受伪职晚节不保;李白卷入政治斗争身陷囹圄;杜甫更是颠沛流离穷困而死;就连职位不显的储光羲,也因为迫受伪职,最终贬死岭南。
只有早早隐居渚卾的常建,在“微兴从此惬,悠然不知岁”的闲适里,完美地避开了这一场人祸,这时机的判断与抉择,简直有如神助。
这是一个不合时宜的“讨厌鬼”,却又是这个盛世里难得的明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