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历史小说《烽火铸魂》连载

第十三章:决胜之战


1949年7月的清晨,罗局镇东头的断墙还带着夜露的湿寒。砖缝里卡着半只军鞋,鞋帮上绣的“36”被血糊成了紫黑,是国民党军第三十六军的记号。鞋跟磨得歪歪扭扭,像个站不稳的伤兵,鞋尖还沾着块干硬的泥,那是昨夜激战留下的最后一点倔强。


徐军科背靠着断墙坐下,手表的滴答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像在数着剩下的时辰。后背的绷带已经硬得像块铁板,凌晨那颗流弹擦过时,他听见自己皮肉“嘶”地绽开,像撕块浸了油的棉絮,疼得差点咬掉舌头。血渍在绷带上晕成朵黑花,边缘还泛着点暗红,是新渗出来的血,把里面的纱布浸得沉甸甸的。


王强正蹲在旁边往步枪里压子弹,第三发卡了壳,黄铜弹壳卡在枪膛里,他往枪托上猛磕三下,弹壳才“叮”地跳出来,落在泥地上打着转。徐军科看见他掌心里的茧——那是常年握锄头磨的,比枪茧厚三倍,纹路里还嵌着黄土,像块老树皮。强子的手指关节肿着,是前几天搬炸药箱时砸的,紫青色的淤痕顺着指缝往下爬,像道没长开的深色纹路。


“班长,等会儿我先冲。”王强的声音压在喉咙里,像碾盘碾着石子,每个字都带着沉劲,“你那伤再裂了,咋跟彭司令员交代?上次他还特意问起你,说你是块打仗的料,就是不爱惜自个儿。”


“再废话就把你绑在碉堡上喂苍蝇。”徐军科摸出颗手榴弹,木柄上的裂纹里嵌着血,是凌晨抓俘虏时抠的,血已经发黑,像凝固的漆。他掂量着手榴弹的重量,指腹摩挲着木柄上的毛刺,突然想起赵刚总说,木柄的手榴弹比铁皮的有良心,至少炸的时候能攥得稳。对面的暗堡群像趴在地上的野兽,一号堡的射击口突然闪过道寒光,是敌人的刺刀在挑铁丝网,铁网碰撞的“叮当”声顺着风飘过来,像串没敲准的铃铛,在空旷的晨雾里荡出老远。


李二娃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角。这娃的门牙豁着,是上次炸桥时被气浪掀的,说话漏风:“科哥,你看天上。”三颗信号弹正往天上窜,红的绿的黄的,在墨色里炸开时,像他娘纳鞋底的线团子,把半边天都染花了。二娃的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星,手紧紧攥着步枪,指节发白——这是他头回参加总攻,昨夜里翻来覆去没睡着,在猫耳洞里数了半宿星星,说要把每颗星星都记在心里,等胜利了讲给新媳妇听。


迫击炮的轰鸣突然从身后炸响,震得断墙簌簌落土,碎砖噼里啪啦砸在钢盔上,像下了场石子雨。徐军科看见王强猛地把李二娃按在地上,自己扑在上面,钢盔被块拳头大的土块砸中,发出“咚”的闷响,强子闷哼了一声,额头上瞬间起了个包,像揣了颗小土豆。


“走!”徐军科跃出去时,裤脚被断墙的铁丝勾住,撕开道口子,露出里面磨破的秋裤,布丝缠在铁丝上,像挂了串蜘蛛网。他看见王强的军帽飞了起来——子弹擦着他后脑勺过去,把帽檐打了个洞,露出里面垫的报纸,是去年的《解放日报》,上面印着“宜川大捷”的标题,边角都发黄了,被汗水浸得发皱。“狗娘养的!”强子骂着扑倒在地,炸药包在怀里硌出个角,包炸药的布是他媳妇的陪嫁,蓝底白花的洋布,此刻正沾着草叶,白花被泥糊了,像朵蔫了的喇叭花。强子总说,等打完仗就把这布改成尿布,给将来的娃用,沾过炸药的布,能辟邪。


一号堡的水泥顶被炸开个窟窿,烟柱里裹着条军裤,裤脚还拴着根红绳——是俘虏说的,胡劲南的兵爱拴红绳辟邪,说能挡子弹。徐军科往二号堡扔了颗手榴弹,听见里面传来惨叫,像被踩住尾巴的猫,尖得能刺破耳膜。烟雾里飘出股焦糊味,是敌人的弹药被引爆了,夹杂着股劣质烟草的味,徐军科认得这味,上次俘虏的连长就抽这种烟,说是美国货,其实呛得像烧柴。


“二娃!炸门!”他吼着往前冲,后背的伤突然“嗡”地疼,眼前黑了一瞬,像被人蒙了块黑布。恍惚里看见李二娃抱着炸药包往堡门跑,绑炸药的麻绳是从老乡家借的,还带着股麻籽油的香,那是张婆婆炸油饼时用的油,说能让绳子更结实。二娃的胳膊上还缠着绷带,是昨天被流弹擦的,血把绷带洇透了,像条红带子系在胳膊上。


暗堡里突然泼出瓢开水,烫在二娃胳膊上,燎起串水泡,像撒了把亮晶晶的珠子。这娃却没躲,把炸药包往门缝里一塞,转身就滚,滚到徐军科脚边时,胳膊已经红得像块烧砖:“科哥,我娘说……烫泡不能挑,挑了留疤,以后娶不上媳妇……”他咧着豁牙笑,眼里却闪着泪,不知是疼的还是怕的。徐军科摸出块冰糖塞给他,是从俘虏身上搜的,纸包都磨破了,糖块沾着点土,二娃含在嘴里,齁得眯起了眼,像只偷吃到蜜的松鼠。


三号堡的重机枪突然哑了,枪管还冒着青烟,像根没抽完的烟卷。刚才这挺机枪压得他们抬不起头,子弹打在断墙上,溅起的碎砖把王强的手背划了道口子,血滴在枪身上,顺着纹路流,像条小红线。


王强从排水沟里钻出来时,浑身是泥,连眼睫毛上都挂着泥点,像从井里捞出来的。排水沟里的水泛着绿,漂着片玉米叶,是从伏击圈带过来的,叶边还留着刺刀划的印。他往堡门里塞炸药包时,听见里面有人哭,是个娃娃声:“别炸!我才十五……我娘还在等我回家收麦子……”强子的手顿了顿,喉结滚了滚,突然拽着导火索往回跑:“快趴下!”


爆炸声掀飞了半个堡顶,水泥块像冰雹似的砸下来。徐军科看见块水泥板往王强头上砸,他扑过去把人推开时,后背像被重锤碾过,疼得他咬碎了牙,嘴里腥甜,吐出来的血沫溅在地上,洇开朵小红花。王强爬起来要扶他,却被他一脚踹开:“去追逃兵!跑在最前面的戴黑皮帽,是胡劲南的参谋!那家伙揣着布防图,抓着他能少死多少弟兄!”


逃兵正往镇子中央跑,有个戴眼镜的举着公文包,包上印着“三十六军司令部”,烫金的字掉了半拉,露出底下的牛皮,被汗水浸得发亮。李二娃举枪要打,被徐军科按住:“抓活的!这眼镜片子说不定知道胡劲南藏哪了!”这娃的枪法准,是打鸟练的,参军前能在三十步外打穿麻雀眼,说打左眼绝不打右眼。上次打靶,他三枪都中了十环,彭司令员拍着他的肩膀笑,说这娃是天生的神枪手,将来能当狙击兵。


祠堂的铜铃被流弹打断了绳,“哐当”砸在青石板上,裂成了两半,像个张着嘴的月牙。铃身上的铜绿掉了块,露出里面的黄,是当年老乡凑钱铸的,说能镇宅,如今却成了战争的见证。


徐军科靠在门柱上喘气,柱上的红漆被磨掉了,露出里面的木头,还留着当年刻的“天地君亲师”,“君”字被人用刀划了,像道没长好的疤。他看见王强正踩着供桌摘青天白日旗。那旗子的杆是根枣木棍,被虫蛀了,强子一使劲就折了,木茬子扎进他手心,血滴在供桌上的香炉里,混着香灰成了黑的,像撒了把芝麻糊。供桌的抽屉里还留着本线装书,是《论语》,书页被老鼠啃了角,字里行间夹着片干枯的槐树叶,不知是谁夹的,留了好些年。


“科哥!抓着个大官!”李二娃拖着个穿黄呢子的过来,这官的金丝眼镜碎了片,镜片卡在嘴角,说话漏风:“我是少将……你们要优待……我知道胡司令在哪……他往马家军那边跑了,说要去青海……”他的裤腿沾着草籽,是从玉米地钻过来的,黄呢子上还挂着根苍耳,像个赖着不走的累赘。


徐军科没理他,盯着墙上的地图。扶风方向画着道红箭头,旁边用铅笔写着“马家军”,字迹被茶水洇了,晕成个黑团,像块没擦净的墨渍。地图边角卷着,露出背面的报纸,是《晋绥日报》,上面印着“打倒胡宗南”的口号,字都褪色了,却依旧透着股子劲。他突然想起彭司令员的话:“胡劲南要跑,肯定往马家军那边跑,他以为马崇岳能保他,做梦!马家军自身都难保,泥菩萨过江,还能救得了他?”


王强突然指着后院:“班长,有马!”两匹黑马正刨着蹄子,马鞍上还挂着望远镜,镜片里映着远处的山——那是往青海的路,马家军的地盘,山尖上还飘着云,像条白哈达。马的鬃毛里缠着根红布条,是胡劲南的兵绑的,说能让马跑得快,此刻却随着马的喘息轻轻晃,像在嘲笑这徒劳的祈祷。


通讯员的马蹄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鸟屎“啪”地掉在供桌上,溅在香灰里。通讯员翻身下马时,军靴上的马刺刮着青石板,发出刺耳的响,他手里的纸条被风吹得直抖,像片受惊的叶子。


徐军科接过纸条时,手指抖得捏不住笔,纸上的字都在晃。彭司令员的字力透纸背:“残敌向西北逃窜,速追!”他往嘴里塞了块压缩饼干,是美国产的,俘虏身上搜的,嚼起来像啃墙皮,渣子掉在胡子上,像沾了把碎渣。这饼干还是去年冬天缴获的,包装纸上的英文都磨没了,吃起来有点哈喇味,却比草根强多了。


“强子,牵马!”他往背上捆了捆绷带,疼得龇牙咧嘴,额头上的汗珠子滚进眼里,涩得像撒了把盐。王强突然跪下了,这汉子长这么大没跪过谁,除了他爹下葬时:“班长,你留下!我带二娃去!你这伤再骑马,能把骨头颠出来!医生说了,你后背的伤得养,不能再折腾!”他的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发出“咚”的一声,惊得马打了个响鼻。


“再跪就把你扔给马家军当马夫。”徐军科翻身上马,马镫磕在腿上,旧伤又开始疼,像有把小刀子在里面搅。他拽了拽缰绳,黑马不情不愿地挪了挪步,马肚子上还留着道鞭痕,是胡劲南的兵打的,此刻却成了催促前行的印记。李二娃正往马鞍上绑水壶,壶里的水是今早从井里打的,还漂着片槐树叶,是从镇东头那棵老槐树上落的,叶子边缘都焦了,是上次炮轰时燎的。二娃说这叶子能治病,泡水喝能败火,他娘教的。


祠堂顶上的红旗突然“啪”地展开,被风吹得猎猎响。徐军科看见旗角有个洞,是弹孔,却比谁都红,红得像他娘纳鞋底的胭脂,那胭脂还是他姐出嫁时剩的,他娘一直舍不得用,说要留着等他娶媳妇。旗手是个新兵,脸上还带着稚气,却把旗杆握得死死的,站得笔直,像棵刚栽的白杨树。


追出镇子时,太阳正往天上爬,把黄土塬照得金灿灿的,像铺了层碎金子。路边的玉米地里,有老乡在偷偷张望,看见他们举着红旗,突然从怀里摸出个窝头,往这边扔,窝头落在地上滚了滚,沾了层黄土,像个土疙瘩。徐军科勒住马捡起窝头,还带着余温,咬了口,里面掺着麦麸,有点剌嗓子,却比压缩饼干香十倍。


徐军科回头望了眼罗局镇,断墙间飘着炊烟,是老乡在做饭,烟囱里的烟柱直挺挺的,像战士们举着的枪。王强的马突然打了个响鼻,前蹄刨着土,前方的土路上扬起串尘烟,是逃兵的马蹄印,印子里还沾着颗纽扣——是解放军的铜纽扣,大概是缴械时拽掉的,纽扣上的五角星磨得发亮,在阳光下闪着光。


“科哥,你看!”李二娃指着远处的山坳,有面青天白日旗正往石缝里钻,像只受惊的兔子,旗面被风吹得裹在旗杆上,像块破抹布。徐军科勒住马,摸出怀表,表盖内侧贴着张字条,是赵刚牺牲前写的:“西北的天,该亮了。”字迹被汗水泡得发皱,却依旧有力,每个笔画都像把小刀子,刻在表盖上,也刻在他心里。


阳光突然刺破云层,照在马镫上,晃得人睁不开眼。徐军科一抖缰绳,黑马“咴”地嘶鸣起来,往山坳里冲去时,他听见身后传来王强和二娃的喊声,像滚雷,在黄土塬上炸得老远——


“把胡劲南的裤子扒下来当旌旗!”


“让他知道,这西北是谁的地盘!”


喊声撞在山壁上,弹回来,和马蹄声、风声混在一起,像支粗粝却昂扬的歌。可没跑多远,前方山坳突然传来密集的枪声,子弹擦着马耳朵飞过,惊得黑马人立而起。徐军科抬头望去,山头上不知何时架起了两挺重机枪,枪口的火光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旗手模样的人举着马家军的黑旗,正对着他们狞笑——胡劲南果然和马家军汇合了,这山坳,竟是个早就设好的陷阱。


第十三章:决胜之战


1949年7月的清晨,罗局镇东头的断墙还带着夜露的湿寒。砖缝里卡着半只军鞋,鞋帮上绣着的“36”被血糊成了紫黑,是国民党军第三十六军的记号。鞋跟磨得歪歪扭扭,像个站不稳的伤兵,鞋尖还沾着块干硬的泥,那是昨夜激战留下的最后一点倔强。


徐军科背靠着断墙坐下,手表的滴答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像在数着剩下的时辰。后背的绷带已经硬得像块铁板,凌晨那颗流弹擦过时,他听见自己皮肉“嘶”地绽开,像撕块浸了油的棉絮,疼得差点咬掉舌头。血渍在绷带上晕成朵黑花,边缘还泛着点暗红,是新渗出来的血,把里面的纱布浸得沉甸甸的。


王强正蹲在旁边往步枪里压子弹,第三发卡了壳,黄铜弹壳卡在枪膛里,他往枪托上猛磕三下,弹壳才“叮”地跳出来,落在泥地上打着转。徐军科看见他掌心里的茧——那是常年握锄头磨的,比枪茧厚三倍,纹路里还嵌着黄土,像块老树皮。强子的手指关节肿着,是前几天搬炸药箱时砸的,紫青色的淤痕顺着指缝往下爬,像条没长开的深色纹路。


“班长,等会儿我先冲。”王强的声音压在喉咙里,像碾盘碾着石子,每个字都带着沉劲,“你那伤再裂了,咋跟彭司令员交代?上次他还特意问起你,说你是块打仗的料,就是不爱惜自个儿。”


“再废话就把你绑在碉堡上喂苍蝇。”徐军科摸出颗手榴弹,木柄上的裂纹里嵌着血,是凌晨抓俘虏时抠的,血已经发黑,像凝固的漆。他掂量着手榴弹的重量,指腹摩挲着木柄上的毛刺,突然想起赵刚总说,木柄的手榴弹比铁皮的有良心,至少炸的时候能攥得稳。对面的暗堡群像趴在地上的野兽,一号堡的射击口突然闪过道寒光,是敌人的刺刀在挑铁丝网,铁网碰撞的“叮当”声顺着风飘过来,像串没敲准的铃铛,在空旷的晨雾里荡出老远。


李二娃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角。这娃的门牙豁着,是上次炸桥时被气浪掀的,说话漏风:“科哥,你看天上!”三颗信号弹正往天上窜,红的绿的黄的,在墨色里炸开时,像他娘纳鞋底的线团子,把半边天都染花了。二娃的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星,手紧紧攥着步枪,指节发白——这是他头回参加总攻,昨夜里翻来覆去没睡着,在猫耳洞里数了半宿星星,说要把每颗星星都记在心里,等胜利了讲给新媳妇听。


迫击炮的轰鸣突然从身后炸响,震得断墙簌簌落土,碎砖噼里啪啦砸在钢盔上,像下了场石子雨。徐军科看见王强猛地把李二娃按在地上,自己扑在上面,钢盔被块拳头大的土块砸中,发出“咚”的闷响,强子闷哼了一声,额头上瞬间起了个包,像揣了颗小土豆。


“走!”徐军科跃出去时,裤脚被断墙的铁丝勾住,撕开道口子,露出里面磨破的秋裤,布丝缠在铁丝上,像挂了串蜘蛛网。他看见王强的军帽飞了起来——子弹擦着他后脑勺过去,把帽檐打了个洞,露出里面垫的报纸,是去年的《解放日报》,上面印着“宜川大捷”的标题,边角都发黄了,被汗水浸得发皱。“狗娘养的!”强子骂着扑倒在地,炸药包在怀里硌出个角,包炸药的布是他媳妇的陪嫁,蓝底白花的洋布,此刻正沾着草叶,白花被泥糊了,像朵蔫了的喇叭花。强子总说,等打完仗就把这布改成尿布,给将来的娃用,沾过炸药的布,能辟邪。


一号堡的水泥顶被炸开个窟窿,烟柱里裹着条军裤,裤脚还拴着根红绳——是俘虏说的,胡劲南的兵爱拴红绳辟邪,说能挡子弹。徐军科往二号堡扔了颗手榴弹,听见里面传来惨叫,像被踩住尾巴的猫,尖得能刺破耳膜。烟雾里飘出股焦糊味,是敌人的弹药被引爆了,夹杂着股劣质烟草的味,徐军科认得这味,上次俘虏的连长就抽这种烟,说是美国货,其实呛得像烧柴。


“二娃!炸门!”他吼着往前冲,后背的伤突然“嗡”地疼,眼前黑了一瞬,像被人蒙了块黑布。恍惚里看见李二娃抱着炸药包往堡门跑,绑炸药的麻绳是从老乡家借的,还带着股麻籽油的香,那是张婆婆炸油饼时用的油,说能让绳子更结实。二娃的胳膊上还缠着绷带,是昨天被流弹擦的,血把绷带洇透了,像条红带子系在胳膊上。


暗堡里突然泼出瓢开水,烫在二娃胳膊上,燎起串水泡,像撒了把亮晶晶的珠子。这娃却没躲,把炸药包往门缝里一塞,转身就滚,滚到徐军科脚边时,胳膊已经红得像块烧砖:“科哥,我娘说……烫泡不能挑,挑了留疤,以后娶不上媳妇……”他咧着豁牙笑,眼里却闪着泪,不知是疼的还是怕的。徐军科摸出块冰糖塞给他,是从俘虏身上搜的,纸包都磨破了,糖块沾着点土,二娃含在嘴里,齁得眯起了眼,像只偷吃到蜜的松鼠。


三号堡的重机枪突然哑了,枪管还冒着青烟,像根没抽完的烟卷。刚才这挺机枪压得他们抬不起头,子弹打在断墙上,溅起的碎砖把王强的手背划了道口子,血滴在枪身上,顺着纹路流,像条小红线。


王强从排水沟里钻出来时,浑身是泥,连眼睫毛上都挂着泥点,像从井里捞出来的。排水沟里的水泛着绿,漂着片玉米叶,是从伏击圈带过来的,叶边还留着刺刀划的印。他往堡门里塞炸药包时,听见里面有人哭,是个娃娃声:“别炸!我才十五……我娘还在等我回家收麦子……”强子的手顿了顿,喉结滚了滚,突然拽着导火索往回跑:“快趴下!”


爆炸声掀飞了半个堡顶,水泥块像冰雹似的砸下来。徐军科看见块水泥板往王强头上砸,他扑过去把人推开时,后背像被重锤碾过,疼得他咬碎了牙,嘴里腥甜,吐出来的血沫溅在地上,洇开朵小红花。王强爬起来要扶他,却被他一脚踹开:“去追逃兵!跑在最前面的戴黑皮帽,是胡劲南的参谋!那家伙揣着布防图,抓着他能少死多少弟兄!”


逃兵正往镇子中央跑,有个戴眼镜的举着公文包,包上印着“三十六军司令部”,烫金的字掉了半拉,露出底下的牛皮,被汗水浸得发亮。李二娃举枪要打,被徐军科按住:“抓活的!这眼镜片子说不定知道胡劲南藏哪了!”这娃的枪法准,是打鸟练的,参军前能在三十步外打穿麻雀眼,说打左眼绝不打右眼。上次打靶,他三枪都中了十环,彭司令员拍着他的肩膀笑,说这娃是天生的神枪手,将来能当狙击兵。


祠堂的铜铃被流弹打断了绳,“哐当”砸在青石板上,裂成了两半,像个张着嘴的月牙。铃身上的铜绿掉了块,露出里面的黄,是当年老乡凑钱铸的,说能镇宅,如今却成了战争的见证。


徐军科靠在门柱上喘气,柱上的红漆被磨掉了,露出里面的木头,还留着当年刻的“天地君亲师”,“君”字被人用刀划了,像道没长好的疤。他看见王强正踩着供桌摘青天白日旗。那旗子的杆是根枣木棍,被虫蛀了,强子一使劲就折了,木茬子扎进他手心,血滴在供桌上的香炉里,混着香灰成了黑的,像撒了把芝麻糊。供桌的抽屉里还留着本线装书,是《论语》,书页被老鼠啃了角,字里行间夹着片干枯的槐树叶,不知是谁夹的,留了好些年。


“科哥!抓着个大官!”李二娃拖着个穿黄呢子的过来,这官的金丝眼镜碎了片,镜片卡在嘴角,说话漏风:“我是少将……你们要优待……我知道胡司令在哪……他往马家军那边跑了,说要去青海……”他的裤腿沾着草籽,是从玉米地钻过来的,黄呢子上还挂着根苍耳,像个赖着不走的累赘。


徐军科没理他,盯着墙上的地图。扶风方向画着道红箭头,旁边用铅笔写着“马家军”,字迹被茶水洇了,晕成个黑团,像块没擦净的墨渍。地图边角卷着,露出背面的报纸,是《晋绥日报》,上面印着“打倒胡宗南”的口号,字都褪色了,却依旧透着股子劲。他突然想起彭司令员的话:“胡劲南要跑,肯定往马家军那边跑,他以为马崇岳能保他,做梦!马家军自身都难保,泥菩萨过江,还能救得了他?”


王强突然指着后院:“班长,有马!”两匹黑马正刨着蹄子,马鞍上还挂着望远镜,镜片里映着远处的山——那是往青海的路,马家军的地盘,山尖上还飘着云,像条白哈达。马的鬃毛里缠着根红布条,是胡劲南的兵绑的,说能让马跑得快,此刻却随着马的喘息轻轻晃,像在嘲笑这徒劳的祈祷。


通讯员的马蹄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鸟屎“啪”地掉在供桌上,溅在香灰里。通讯员翻身下马时,军靴上的马刺刮着青石板,发出刺耳的响,他手里的纸条被风吹得直抖,像片受惊的叶子。


徐军科接过纸条时,手指抖得捏不住笔,纸上的字都在晃。彭司令员的字力透纸背:“残敌向西北逃窜,速追!”他往嘴里塞了块压缩饼干,是美国产的,俘虏身上搜的,嚼起来像啃墙皮,渣子掉在胡子上,像沾了把碎渣。这饼干还是去年冬天缴获的,包装纸上的英文都磨没了,吃起来有点哈喇味,却比草根强多了。


“强子,牵马!”他往背上捆了捆绷带,疼得龇牙咧嘴,额头上的汗珠子滚进眼里,涩得像撒了把盐。王强突然跪下了,这汉子长这么大没跪过谁,除了他爹下葬时:“班长,你留下!我带二娃去!你这伤再骑马,能把骨头颠出来!医生说了,你后背的伤得养,不能再折腾!”他的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发出“咚”的一声,惊得马打了个响鼻。


“再跪就把你扔给马家军当马夫!”徐军科翻身上马,马镫磕在腿上,旧伤又开始疼,像有把小刀子在里面搅。他拽了拽缰绳,黑马不情不愿地挪了挪步,马肚子上还留着道鞭痕,是胡劲南的兵打的,此刻却成了催促前行的印记。李二娃正往马鞍上绑水壶,壶里的水是今早从井里打的,还漂着片槐树叶,是从镇东头那棵老槐树上落的,叶子边缘都焦了,是上次炮轰时燎的。二娃说这叶子能治病,泡水喝能败火,他娘教的。


祠堂顶上的红旗突然“啪”地展开,被风吹得猎猎响。徐军科看见旗角有个洞,是弹孔,却比谁都红,红得像他娘纳鞋底的胭脂,那胭脂还是他姐出嫁时剩的,他娘一直舍不得用,说要留着等他娶媳妇。旗手是个新兵,脸上还带着稚气,却把旗杆握得死死的,站得笔直,像棵刚栽的白杨树。


追出镇子时,太阳正往天上爬,把黄土塬照得金灿灿的,像铺了层碎金子。路边的玉米地里,有老乡在偷偷张望,看见他们举着红旗,突然从怀里摸出个窝头,往这边扔,窝头落在地上滚了滚,沾了层黄土,像个土疙瘩。徐军科勒住马捡起窝头,还带着余温,咬了口,里面掺着麦麸,有点剌嗓子,却比压缩饼干香十倍。他嚼着窝头,突然想起小时候娘蒸的麦麸馍,忍不住念叨:“娘娘哎,这味跟家里的馍差不离了!”


徐军科回头望了眼罗局镇,断墙间飘着炊烟,是老乡在做饭,烟囱里的烟柱直挺挺的,像战士们举着的枪。王强的马突然打了个响鼻,前蹄刨着土,前方的土路上扬起串尘烟,是逃兵的马蹄印,印子里还沾着颗纽扣——是解放军的铜纽扣,大概是缴械时拽掉的,纽扣上的五角星磨得发亮,在阳光下闪着光。


“科哥,你看!”李二娃指着远处的山坳,有面青天白日旗正往石缝里钻,像只受惊的兔子,旗面被风吹得裹在旗杆上,像块破抹布。徐军科勒住马,摸出怀表,表盖内侧贴着张字条,是赵刚牺牲前写的:“西北的天,该亮了。”字迹被汗水泡得发皱,却依旧有力,每个笔画都像把小刀子,刻在表盖上,也刻在他心里。


阳光突然刺破云层,照在马镫上,晃得人睁不开眼。徐军科一抖缰绳,黑马“咴”地嘶鸣起来,往山坳里冲去时,他听见身后传来王强和二娃的喊声,像滚雷,在黄土塬上炸得老远——


“把胡劲南的裤子扒下来当旌旗!”


“让他知道,这西北是谁的地盘!”


喊声撞在山壁上,弹回来,和马蹄声、风声混在一起,像支粗粝却昂扬的歌,唱着即将到来的胜利,也唱着那些埋在这片土地下的英魂。可刚冲进山坳,前方突然传来密集的枪声,子弹擦着马耳朵飞过,徐军科抬头一看,山头上不知何时架起了马家军的机枪,黑沉沉的枪口正对着他们——胡劲南果然早和马家军汇合,这山坳竟是个等着他们往里钻的陷阱,一场更凶险的恶战,才刚刚开始。


第十四章:山雨欲来


1949年8月的清晨,罗局镇老槐树下的露水还没干透,空气里混着泥土与草木的腥气。老槐树的断枝上,挂着半片军衣,是赵刚牺牲时留下的,灰布被弹片撕开道大口子,风一吹就哗啦啦响,像面小旗子在诉说着往事。树身上的弹孔密密麻麻,最深的那个还嵌着半颗弹头,是去年激战留下的印记,锈迹沿着木纹蔓延,像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疤。


徐军科捧着粗瓷碗,小米粥的热气糊了他一脸,把眉骨上的伤疤蒸得发痒。那道疤是在瓦子街战役时留下的,当时一颗流弹擦过,血糊了他半张脸,还是王强用灶心土给他止的血。李二娃正踮脚往树杈上挂红旗,刺刀刻的“解放”二字被晨露浸得发亮,“放”字那一撇崩了块木茬,像只翘起的手指头,是他昨天用刺刀刻了半夜的,指尖磨出的血泡沾在木头上,红得刺眼。“科哥你看!”二娃突然喊,红旗角勾住个马蜂窝,黄蜂嗡嗡地绕着旗面飞,黄黑相间的身子撞在红布上,倒像是给红布镶了圈金边。这娃的胳膊还缠着绷带,是上次总攻时被开水烫的,绷带里渗着点血,却不妨碍他手脚麻利,像只灵活的猴子。


老乡张婶端着咸菜坛子走过来,坛沿的泥还带着灶膛的温度,是刚从灶上挪下来的。她的头巾缺了个角,是昨天给伤员包扎时撕的,露出的头发里掺着白丝,像撒了把霜。“徐班长,多吃点,山里寒气重,小米粥养人。”张婶的手背上有道疤,是当年被地主家的狗咬伤的,此刻正稳稳地托着坛子,坛口飘出的咸菜香混着小米粥的热气,在晨雾里漫开。徐军科往碗里夹了筷咸菜,瞥见坛底沉着颗子弹——是张婶的儿子留的,那娃去年牺牲在宜川,枪膛里还卡着半颗没打出去的弹头,张婶说“留着念想,就当娃还在”,每次盛咸菜都小心翼翼的,生怕碰坏了那颗子弹。


王强的脚步声踏碎了晨雾,军靴踩在露水打湿的泥地上,噗嗤噗嗤响。他背着步枪跑过来,绑腿上沾着苍耳,裤脚还勾着片山里的蕨类,绿得发油。“班长,彭司令员的命令!”他从怀里掏出张纸,纸角沾着点油星,是揣在干粮袋里蹭的,饼子的油把“六盘山”三个字洇得发皱,“清剿六盘山残匪,张彪那伙人,在月牙沟杀了征粮队的老周。”强子的嘴唇抿得发白,昨天他还跟老周分吃了块窝头,老周说等征完粮,就回陕北老家种谷子。


徐军科捏紧了碗,粗瓷边缘硌得掌心生疼,指节泛白。老周是陕北老乡,总爱说“等解放了,给娃们盖所学堂,让娃娃们识文断字”,他的算盘珠子还在征粮袋里响呢,昨天收粮时,老周还说“这算盘能算清粮食账,也算得清咱老百姓的好日子”。碗里的小米粥晃出了边,溅在他手背上,烫得他一哆嗦,却没觉得疼,心里的火气比粥还烫。他咬着牙嘀咕:“娘娘哎,老周这仇,咱非得替他报了不可!”


祠堂里,檀香混着硝烟味在梁上打了个旋,缠在蛛网挂着的灰尘上,像团化不开的雾。神龛上的泥塑菩萨缺了只胳膊,是上次炮火震的,露出里面的稻草,像堆没烧尽的柴火。


马家军的贺使正用银簪挑着燕窝粥,粥里的金丝在阳光下闪,像撒了把碎金子。他的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却瞟着墙上的地图,镜片反射的光在“月牙沟”三个字上跳。徐军科注意到他马褂袖口绣着只狼,针脚密得像铁丝网——那是马家军将领的记号,等级越高,狼的眼睛绣得越亮。这只狼的眼睛用的是黑丝线,明显比其他部位的线粗,透着股凶气。“徐班长年轻有为啊。”贺使笑的时候,假牙在嘴里打滑,说话有点漏风,“我家马司令说了,愿与贵军共守西北,就像这碗里的燕窝,得搅在一块儿才香。”他的指甲缝里还沾着点泥,是从马蹄印里抠的,却非要装出副养尊处优的样子。


李二娃突然“噗嗤”笑了,豁着的门牙漏风,口水差点喷出来:“大人,您马褂上的狼,咋没尾巴?我村的狗都有尾巴呢。”二娃的手指着贺使的袖口,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贺使的脸猛地涨红,像被泼了碗红漆,徐军科看见他袖口的狼尾处,有块新补的补丁,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是急着缝上的,线的颜色也不对,明显是后找的,与周围的深蓝线格格不入。


送贺使出门时,王强突然拽住徐军科的胳膊,手心的汗蹭在他袖子上,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是颗马掌钉,从贺使的马蹄铁上抠下来的,钉帽刻着个“宁”字,是宁夏马家军的记号。“这伙人昨晚去了西厢房,对着咱们的布防图看了半宿,窗纸捅了个洞,我在窗台下捡着这个。”强子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睛瞟着贺使远去的背影,像只警惕的狼。


西厢房的窗台上,还留着个茶杯印,杯底沾着点胭脂——贺使带的丫鬟,昨晚根本没进过屋,那丫鬟穿的是粗布衣裳,裤脚还打着补丁,哪来的胭脂?徐军科用指甲刮了点胭脂,放在鼻尖闻,是西安城“百花楼”的胭脂,他在俘虏身上见过,香得发腻,带着股子脂粉气。窗纸的破洞边缘很整齐,是用细针捅的,洞眼正对着墙上的布防图,显然是故意为之。


鹰嘴崖的风裹着股尸臭味,是崖下腐烂的动物尸体,被风吹得往石缝里钻,呛得人直皱眉。崖壁上的野草长得疯,把去年战士们凿的落脚坑都快填满了,草叶上的露水在阳光下闪,像撒了把碎玻璃。


徐军科趴在石缝里,看头顶的黑影往崖下扔石头。有块磨盘大的砸在李二娃脚边,碎石蹦进他的伤口,这娃却没哼一声,只是往机枪里压子弹,弹壳落在空罐头盒里,叮叮当当响得像催命符。罐头盒是美国产的,上面印着的英文磨得看不清,是上次缴的战利品,二娃总说这盒子结实,能当碗用,还能装子弹。


“强子,看见那丛野杜鹃没?”徐军科指着峭壁上的红影,那里有处凹坑,深得能藏三个人,是去年带伤员躲轰炸时发现的,“你带三个人,从左侧石缝爬上去,那缝里有前年山洪冲的落脚石,踩着稳当。炸药包够不够?”他的手指着石缝的方向,那里的石头是青黑色的,与周围的黄砂岩不一样,明显更结实。


王强往怀里塞了两包炸药,包炸药的布是他媳妇绣的并蒂莲,粉白的花瓣沾着崖壁的青苔,绿得发黏。“班长,你掩护,我爬这石缝比走平地熟。”他爬上去时,军靴在石棱上蹭出火星,像去年在宜川炸碉堡时那样,每一步都踩着生死线,石缝里的尖石把裤腿划开道口子,露出的皮肉渗着血,血珠滴在石头上,很快被风吹干,留下点暗红的印。


崖顶突然传来惨叫,像杀猪似的。徐军科看见张彪的副官正往下滚,手里还攥着半张纸,被风吹得飘飘荡荡——是张借据,马家军借给张彪五十条步枪,子弹三千发,落款日期是昨天,盖着个血红的狼头印,狼眼是用朱砂点的,红得吓人,像要从纸上跳出来咬人。借据的边缘被撕得很毛糙,显然是急着藏起来时扯的。


“狗娘养的!”李二娃的机枪突然哑了,枪管烫得能煎鸡蛋,他往枪管上浇了把尿,滋啦冒白汽,“科哥,他们在扔手榴弹!黑糊糊的往下掉!”二娃的胳膊被弹片划了道口子,血顺着胳膊流进机枪的扳机护圈里,他却浑然不觉,只顾着往枪管上浇水降温。


徐军科拽过药箱,撕开两包磺胺粉往伤口上撒,疼得他眼前发黑,冷汗顺着下巴往下滴。药箱底层露出个红布包,是老周的算盘,红木框子被血浸得发暗,珠子还在响呢,像是老周在数“一、二、三”。他想起老周总说,这算盘是他爹传下来的,算粮食从不出错,如今却成了遗物,躺在药箱里,陪着他们打仗。


张彪的指挥所里,煤油灯芯结了个灯花,爆出的火星落在桌上,把借据的一角烧了个洞。屋里弥漫着股烟味和汗臭味,地上扔着几个酒瓶子,是宝鸡产的“西凤酒”,瓶底还剩点残酒,晃一晃能看见沉底的泥。


徐军科捏着那张借据,纸边被血浸得发脆,一捏就掉渣。“八月十五,取徐军科首级,换月牙沟粮仓。”落款的“马”字,最后一竖拖得老长,像把刀子,笔尖戳破了纸,露出底下的木桌纹路。王强正往灶膛里塞柴,火光映出他背上的伤——是今早替李二娃挡石头时被划的,血把军衣洇成了紫黑色,像块没洗干净的酱布。柴是山里的枯松枝,烧起来噼里啪啦响,烟很大,呛得人直咳嗽。


“这伙人不是土匪。”王强突然说,灶膛里的柴“噼啪”爆开,火星溅到他手背上,他却没躲,“你看这子弹壳,都是新的,底火没生锈,马家军的记号刻得深。”他从灶灰里扒出个弹壳,底火印着“宁海军械局”,是今年的新货,边缘的毛刺还没磨掉,拿在手里有点扎手。


李二娃从土匪尸体上翻出个烟袋锅,铜锅上刻着朵牡丹,花瓣上的纹路清晰,是西安城“宝华斋”的老字号,去年他在西安见过同款,当时掌柜说这烟袋要三两银子才能买着。“科哥,这烟袋跟贺使的一模一样,贺使昨天抽烟时,我瞅见铜锅上的牡丹了。”烟锅里的烟丝还没燃尽,混着点鸦片的味,呛得人直咳嗽,二娃赶紧把烟锅扔了,用脚碾烂,鸦片的味钻进鼻孔,像条滑腻的细线,缠得人心里发慌。


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三长两短——是自己人的暗号,紧急集合的意思。徐军科抓起枪冲出去,看见通讯员的马浑身是汗,马鬃上沾着草屑,马鞍上的文件袋还在滴血,染红了马肚皮的白毛。“彭司令员急电!马家军主力往罗局镇来了!黑压压的,骑兵在前头,扬起的土能遮住太阳!”通讯员的声音带着喘息,军帽歪在一边,额头上的青筋暴起,显然是一路狂奔过来的。


回师的山道上,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长,像条拖在地上的黑布。路边的野草没过膝盖,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裤脚,凉得像冰。偶尔能看见几只萤火虫,在草里飞,绿光忽明忽暗,像远处的枪口反光。


徐军科的马突然打了个响鼻,前蹄刨着块石碑,碑上刻着“六盘山界”,字被雨水泡得发涨,笔画里嵌着青苔,摸上去滑溜溜的。李二娃正往枪膛里压子弹,突然“哎呀”一声,从子弹袋里掉出个东西——是颗奶糖,贺使的丫鬟塞给他的,当时丫鬟说“小兄弟,吃糖”,声音软得像棉花。糖纸印着“上海”,此刻已经化得黏糊糊的,糖汁沾在草叶上,引来只蚂蚁,正顺着甜味往上爬。二娃的脸一下子红了,赶紧把糖捡起来,用袖子擦了擦,却不敢再往嘴里放。


“这糖里有东西。”王强捏开奶糖,里面裹着个小纸团,薄得像层蝉翼。他掏出火柴,小心翼翼地在火上烤了烤,字迹慢慢显了出来,是用米汤写的:“八月十五,围歼罗局镇,借张彪之手乱其阵脚。”墨迹还没干透,是刚写的,笔画里还带着点湿意。强子的手捏得发白,纸团在他手里被攥成了团,像颗没用的子弹。


西北方的天际突然红了,像泼了桶血,把云彩染得发暗。山里的向导老张突然勒住马,脸色煞白,嘴唇哆嗦:“那是‘狼嚎天’,马家军要动手时,天就会变成这样!老辈人说,那是死人的血映红的!”他的爹,就是被马家军的骑兵挑在枪尖上,死在这样的红天下,当时天上的红,比现在还深,像块凝固的血饼。老张的声音带着哭腔,眼里闪着恐惧,却还是紧紧握着手里的砍刀,那是他用来开路的,此刻却像根救命稻草。


徐军科摸出怀表,表盖内侧贴着赵刚的字条:“马家军的狼,饿了会吃自己人,他们靠不住。”字迹被汗水泡得发皱,却依旧有力,每个字都像钉子,钉在表盖上。他往嘴里塞了块炒面,是老乡给的,里面掺着点芝麻,香得人想哭,这味道像他娘炒的面,小时候他总偷着抓一把塞嘴里,被娘追着打也不吐。炒面有点噎人,他咽了好几口唾沫才顺下去,嗓子眼里像塞了把沙子。


队伍翻过最后一道山梁时,罗局镇的灯火已经在眼前晃了,星星点点的,像撒了把碎钻。镇口的土路上,能看见老乡们走动的身影,他们举着灯笼,像串移动的星星,在黑夜里闪。


祠堂顶上的红旗还在飘,只是旗角多了个洞,像只睁着的眼睛,在风里一眨一眨的。旗手换了个新战士,正使劲拽着旗杆,不让风把旗子吹歪。徐军科看见镇口的老槐树下,张婶正往马背上装咸菜坛子,坛口露出半截刺刀——是给他们送的,早上徐军科说“咸菜够吃”,张婶却非要再装两坛,说“打仗费力气,多吃点有劲儿”,她的孙子在旁边帮忙扶着坛子,那娃才十岁,却懂事地帮着递绳子,小脸上沾着泥,像只小花猫。


“科哥,你看!”李二娃指着远处的黑影,是马家军的骑兵,正往镇西头的高粱地钻,高粱秆被马蹄子踢得东倒西歪,马蹄子踢起的土,在月光下像条弯弯曲曲的黄带子,慢慢往前爬。高粱地深处传来“咔嚓”声,是骑兵在砍高粱秆,想把那里当成隐蔽的阵地。王强突然笑了,这汉子笑起来露出两排白牙,像山里的石头:“班长,咱们的机枪,早就架在祠堂顶上了,张彪的人一露头,就把他们打成筛子。”强子的手拍着机枪的枪管,那是挺缴获的歪把子机枪,被他擦得锃亮,枪管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徐军科勒住马,看了眼西北的红天,红得发暗,像块凝固的血。风里突然传来声狼嚎,又远又近的,像从每个人的骨头缝里钻出来,听得人头皮发麻。那狼嚎不像是山里的狼,倒像是人学的,带着股子邪气。他摸出那颗马掌钉,钉尖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像颗没炸响的子弹,能穿透骨头。钉上的“宁”字被他摸得发亮,几乎要磨平了。


“告诉弟兄们,”徐军科的声音裹在风里,往镇子里飘,带着股狠劲,“把枪擦亮,今晚的月亮,够亮堂,能看清靶子。”他的手一挥,黑马往前迈了两步,马镫碰撞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老槐树的叶子突然“哗啦”响,像是有人在拍手,又像是风在应和。露水从叶尖滴下来,打在徐军科的手背上,凉得像块冰。他抬头望了眼老槐树,断枝上的半片军衣还在哗啦啦地响,像是赵刚在天上应和着他的话。


“科哥,机枪都架好了!”李二娃从祠堂顶上探出头,手里挥舞着红布,那是他们约定好的信号,代表一切就绪。他的声音在夜里传得很远,惊飞了槐树上栖息的几只夜鸟,扑棱棱的翅膀声划破了短暂的宁静。


王强翻身下马,往祠堂里跑,他要去检查弹药库。路过张婶身边时,张婶塞给他两个热窝头,用布包着,还冒着热气:“强子,垫垫肚子,打仗有力气。”强子接过来,揣在怀里,窝头的温度透过军衣传过来,暖得他心里发颤,他说了声“谢谢张婶”,就大步流星地跑远了,怀里的窝头硌着肋骨,却比任何铠甲都让人踏实。


徐军科骑着马,沿着镇口的土路慢慢往前走。路两旁的房屋里,透出微弱的灯光,偶尔能听见里面传来压低的说话声,是老乡们在互相安慰。有扇门没关严,他看见里面有个老婆婆正给孙子掖被角,嘴里念叨着“别害怕,解放军在呢”,那孩子睡得很沉,小脸上还带着泪痕。他心里一阵发酸,想起自家村里的老人和娃,忍不住叹道:“娘娘哎,可不能让这些娃再遭罪了。”


突然,远处的高粱地里传来一阵骚动,接着是几声枪响,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打在旁边的土墙上,溅起一片尘土。徐军科猛地勒住马,高声喊道:“准备战斗!”


祠堂顶上的机枪立刻响了起来,“哒哒哒”的声音像暴雨砸在铁皮上。李二娃趴在房檐上,稳稳地扣着扳机,子弹像长了眼睛似的,往高粱地里飞去。他的胳膊还在隐隐作痛,但此刻他早已忘了疼,眼里只有那些钻在高粱地里的敌人。


王强从祠堂里跑出来,手里抱着一挺重机枪,往镇口的碾盘上一架,就开始扫射。他的后背还在流血,军衣已经被血浸透,但他仿佛感觉不到,只是一个劲地往枪膛里压子弹,嘴里不停地骂着:“狗娘养的,敢来送死!”


高粱地里的敌人被打得抬不起头,有几个想往后退,却被后面的人用枪逼着往前冲。月光下,能看见他们慌乱的身影,像一群被赶进陷阱的野兽。


徐军科拔出腰间的手枪,瞄准一个正想偷袭的敌人,“砰”的一声,那敌人应声倒地。他勒转马头,往祠堂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喊:“二娃,注意侧翼!强子,跟我来!”


战斗打得异常激烈,枪声、爆炸声、喊杀声混在一起,把整个罗局镇都笼罩在战火之中。老槐树上的红旗被流弹打穿了好几个洞,但依旧在风里飘扬,像一盏不灭的明灯,指引着战士们奋勇前进。


张婶和老乡们躲在屋里,透过门缝往外看,看见解放军战士们英勇杀敌的身影,都忍不住握紧了拳头。张婶的孙子从梦里惊醒,哭着要找娘,张婶抱着他,指着窗外飘扬的红旗说:“娃,别怕,有这面旗子在,咱们就有救了。”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夜,当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高粱地里的枪声终于停了下来。徐军科站在镇口,望着满地的敌人尸体,疲惫地松了口气。他的身上沾满了血和泥,后背的伤口又裂开了,疼得他几乎站不住,但他的眼神却异常坚定。


王强走过来,递给徐军科一碗水,声音沙哑地说:“班长,咱们赢了。”


徐军科接过水,喝了一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胸前的军衣上。他抬头望了望天空,太阳正慢慢升起,把天边染成了一片金黄。老槐树上的红旗在阳光下格外鲜艳,那半片军衣还挂在断枝上,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在诉说着这场胜利的来之不易。


“是啊,我们赢了。”徐军科轻声说,眼里闪过一丝泪光。他摸出怀表,赵刚的字条在晨光里格外清晰,心里默念:“赵刚,老周,这仗咱们打赢了,你们看着吧。”他知道,这场胜利是用战士们的鲜血换来的,他们不能忘记那些牺牲的战友,更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和平。


李二娃从祠堂顶上跳下来,脸上带着疲惫却兴奋的笑容,手里拿着一面缴获的马家军旗帜,往地上一扔,用脚使劲踩着:“让你们再嚣张,这下知道厉害了吧!”他的鞋底沾着泥,把那面印着狼头的旗子踩得面目全非,像团揉烂的脏布。


徐军科走过去,拍了拍李二娃的肩膀,又看了看王强,说:“收拾战场,照顾伤员,张彪跑了,马家军主力还没露面,这仗没打完呢,咱们得接着往前赶,解放全中国!”


战士们齐声应道:“是!”声音响彻云霄,在罗局镇的上空久久回荡。这时,负责侦查的战士突然骑马奔来,手里举着张染血的字条,老远就喊:“班长!月牙沟方向发现马家军骑兵!还带着炮!”徐军科接过字条,指尖攥得发紧——字条上的“八月十五围歼”几个字还没干透,看来真正的硬仗,才刚要开始。,


第十五章:战后追剿


1949年8月的月牙沟,土坯墙在连日阴雨里泛着潮白,墙面上的刻痕还凝着血珠,是被刺刀剜过的痕迹,深沟里嵌着的沙砾都被染红了。


徐军科的指尖被木茬划开道口子,血珠滴在“张团长在此歇脚三日”的“歇”字上,晕开个暗红的点。那字刻得歪歪扭扭,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把淬了血的刀。李二娃正往步枪里塞子弹,弹壳撞在枪托的豁口上——那是昨天在鹰嘴崖被流弹崩的,此刻震得他虎口发麻,他龇着豁牙倒吸口凉气:“科哥,这字是用刺刀剜的,你看这沟,比我娘纳鞋底的针脚还深。”二娃的步枪上还缠着布条,是用王寡妇给的粗布缠的,布上沾着点南瓜汤的油渍,闻着有股甜丝丝的味。


沟里嵌着半片指甲,是张彪的。这匪首丢了半只耳朵,说话漏风,却偏爱用刺刀刻字,去年在扶眉战场,就曾在俘虏的胸口刻过“投共者死”,当时那俘虏的血顺着字沟往下淌,像红墨水在宣纸上晕开。徐军科摸出块粗布擦手,布上还留着王寡妇煮南瓜汤的油渍,那天她用豁边铁锅盛汤时,手腕上的银镯子叮当作响,像串小铃铛,镯子上有道豁口,是早年被地主家的狗链子磨的。


“往王家洼走。”他把枪往肩上勒了勒,枪带磨着后背的伤,疼得像撒了把盐,伤口处的绷带早就被雨水泡透,黏在皮肉上,一动就牵扯着疼。“告诉王强,太阳落山前没信,就带炸药包来鹰嘴崖。”徐军科的声音压得很低,怕惊动了藏在暗处的耳目,他看见墙根的草动了动,露出半截枪管,是张彪的人在放哨,枪托上还缠着红布条,跟马家军的记号一个路数。


王家洼的槐树下,烟杆掉了一地,铜锅在泥水里泛着光,有根烟杆的玉嘴碎了,是村里李秀才的宝贝,据说能值半亩地。


老汉攥着的麻绳上,还沾着王寡妇的头发——张彪绑人时,把她的发髻扯散了,青丝混着草屑,缠在麻线里像团乱麻。“那畜生说,凑不齐二十块大洋,就把人吊在窑顶……”老汉的烟袋锅在地上磕出火星,火星落在他磨破的鞋上,他却浑然不觉,“他家的南瓜还在灶上蒸着呢,锅都烧红了,我从后窗瞅见的,糊味顺着墙缝往外钻。”老汉的手在抖,手里的麻绳被攥得变了形,那是从自家牛车上解下来的,原本是用来捆柴火的。


徐军科往村西头跑时,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前几天从麦陈村过,还见着国民党那个高参带着兵在那折腾,听说那人是胡劲南的左膀右臂。当时老乡说,麦陈村的红薯苗圃被踩得稀烂,地里的麦子也遭了殃。他忍不住念叨:“娘娘哎,这仗要是再打下去,老乡们的日子可咋过!”


跑过枣林乡麦陈村外时,徐军科瞥见林边立着个土疙瘩,比周围的地高出一大截,土还泛着新色。几个国民党兵正用衣襟撩土往上面盖,动作敷衍得很,有个兵还骂骂咧咧:“胡司令也真是,死个高参还得埋这么讲究,不如扔沟里喂狼!”另一个兵踹了踹土疙瘩:“别废话,司令说了,这是‘体面葬’,埋在麦陈村,让他看着咱守住西北!”徐军科心里一沉,这高参前几天还在月牙沟附近巡查,如今说没就没,胡劲南这是在收拢残兵,怕是要搞更大的动作。他没敢多停留,只记准了土疙瘩的位置,就往王寡妇家赶。


到了王寡妇家附近,徐军科看见她家的烟囱还在冒烟,只是烟是黑的,混着股焦糊味,像烧着了的破棉絮。窑洞的石头缝里塞着片衣角,是王寡妇的蓝布衫,他认得那针脚,领口补着块补丁,是用她儿子的旧军装改的——那娃去年牺牲在兰州,抚恤金刚够买口薄皮棺材,王寡妇却把钱攒着,说要给队伍上买子弹。布角上还沾着点南瓜籽,是她早上蒸南瓜时不小心蹭上的。


“班长,岗哨喝多了。”李二娃猫在酸枣丛里,往他手里塞了个酒葫芦,是从土匪脚边捡的,上面刻着“宁海军”三个字,字被酒泡得发涨,葫芦口飘出股劣质烧酒的味,呛得人直皱眉,“你听,他们在赌钱,说赢了就去镇上窑子,还说要把王寡妇带去给头头们乐呵。”二娃的牙咬得咯咯响,手里的步枪在发抖,枪托上的豁口硌着掌心,却没觉得疼。


窑洞顶上突然掉下个东西,是只绣花鞋,鞋尖绣着朵兰花——王寡妇的,她昨天还说,这是给未来儿媳妇做的样子,线用的是西安城买的洋线,颜色鲜得很。鞋帮上沾着泥,兰花的花瓣被踩了个脚印,像朵被揉烂的花。


炸药包的导火索“滋滋”地舔着雨丝,火星在雨里挣扎,像只垂死的飞蛾。


徐军科往回滚时,听见土匪的醉话:“等拿到大洋,去马家军那边换杆新枪……贺使说了,跟着马司令,有肉吃……”话音被爆炸声吞了一半,碎石砸在他背上,疼得他蜷起身子,嘴里腥甜,吐出的血沫混着雨水往泥里钻。李二娃从崖上跳下来,军裤被酸枣刺勾出条条血痕,血珠顺着裤腿往下滴,在地上连成串红点子,手里攥着个银镯子,是从土匪兜里摸的:“科哥,王寡妇的!上面还有个豁口,错不了!”镯子上沾着血,二娃用袖子使劲擦,却越擦越红。


王寡妇被绑在柱子上,嘴上的破布沾着血,是被自己的牙咬的,看见银镯子时突然哭了,哭得像山里的狼嗥,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们说……说要把我卖给马家军当营妓……说我儿子是共匪,就得娘来抵债……”她的手腕被麻绳勒得见了骨头,血把柱子染成了紫黑色,像去年在扶眉战场见过的血痂,硬邦邦的,结在断墙上。


徐军科解开绳子时,发现她怀里揣着个红布包,是半块南瓜饼,还热乎着,饼边有点焦,是刚才灶上烧糊的:“给同志们留的……我寻思着,你们可能还没吃饭,打仗费力气……”饼上的牙印很小,是她舍不得多咬,红布是用她儿子的红领巾改的,边角都磨破了,布上还留着“中国少年”四个字的残印。


黑风口的方向突然传来枪响,不是步枪,是马家军的重机枪,“哒哒哒”的,像敲破锣,震得崖壁上的碎石簌簌往下掉。李二娃突然拽住徐军科的胳膊,他的手在抖,指甲掐进徐军科的肉里:“强子哥他们……肯定是遇着马家军了!这枪声,错不了!”二娃的脸白得像纸,眼里闪着恐惧,却还是把机枪往肩上扛了扛。


鹰嘴崖的雨,裹着股火药味,呛得人直咳嗽,崖下的积水里漂着弹壳,有黄铜的,有铁皮的,混在烂树叶里像堆废铁。


王强缩在巨石后面,军帽被打了个洞,子弹从帽檐穿过去,擦着他的头皮,留下道血痕,血顺着额角往下淌,滴在眼睛里,涩得他睁不开眼。“班长!他们把重机枪架在崖顶了!”他往徐军科手里塞了块弹片,是从牺牲的新兵身上捡的,上面还沾着点脑浆,白花花的混着血,“马家军的贺使就在上面,戴着金丝眼镜,看得真真的!他旁边还站着个副官,举着望远镜,跟咱们在祠堂见的那伙人一个模子!”强子的声音带着哭腔,不是怕的,是心疼那新兵,那娃才十五,昨天还跟他要糖吃。


徐军科往崖顶望,贺使正举着望远镜,马褂的狼头刺绣在雨里泛着油光,狼眼用的是黑绒线,被雨水泡得发亮,像两只真狼眼。他身边的副官举着枪,枪口对着张彪——那匪首正点头哈腰,像条摇尾巴的狗,一只耳朵没了,只剩个血窟窿,雨水往窟窿里灌,他却浑然不觉,只顾着给贺使递烟,手哆嗦得划不着火柴。“狗东西,合起伙来算计咱们!”李二娃的机枪烫得能烙饼,却还在往枪膛里塞子弹,弹壳滚进积水里,溅起圈圈血纹,像朵绽开的红莲花。


悬崖左侧的松树突然晃了晃,松针上的雨水“哗啦”掉下来,打在地上的尸体上。徐军科盯着树干上的血手印,是李二娃的,这娃爬树时磨破了手心,血珠顺着树皮往下淌,像串红珠子,把松皮染成了紫黑色。“等我们枪声最密的时候动手。”他往李二娃手里塞了半截蜡烛,是从王寡妇家灶台上拿的,烛芯还带着点蜡油,“风大,火柴点不着,用蜡烛引导火索,稳当。”蜡烛是王寡妇儿子生前用的,说要晚上看书,结果书没看完就上了战场。


贺使突然往崖下扔了个东西,是张传单,被风吹得打着旋,飘到徐军科脚边,纸边卷着,沾着泥。“投诚者赏大洋五十,杀共军者赏官爵……”墨迹被雨水泡得发晕,落款盖着个血红的狼头印,印泥还没干,蹭在纸上糊成个红团,像块没擦净的血渍。


松树上的血手印,越来越密,顺着树干蜿蜒往下,像条流血的红带子。


李二娃往机枪阵地爬时,看见张彪正给马家军递烟,烟盒上印着“哈德门”,是从征粮队抢的——老周的烟袋锅里,就剩这点存货了,老周总说要省着抽,等解放了再抽好的。他摸出炸药包,导火索被雨水泡得发软,像根烂麻绳,划了三根火柴才点着,火苗“腾”地窜起来,像去年在宜川炸碉堡时那样,映得他眼睛发花,脸上的麻子都看得清清楚楚。


“冲啊!”徐军科举着枪往前跑,子弹在他脚边溅起泥水,像群蹦跶的蚂蚱,有颗子弹打在他的枪托上,震得他虎口发麻,枪差点脱手。王强突然扑过来把他按在地上,颗流弹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去,打在巨石上,弹片崩进王强的胳膊,血顺着指缝往下滴,滴在徐军科的手背上,烫得像团火,比刚才的南瓜汤还烫。“班长,你不能有事!”强子吼着,胳膊上的血往泥里渗,把身下的草都染红了。


崖顶传来惨叫时,李二娃正骑在张彪的脖子上,刺刀往他后腰捅,嘴里骂着:“让你抢南瓜!让你抢绣花鞋!让你杀老周!”张彪的血喷在他脸上,热乎乎的,这娃却没躲,只是往死里捅,像在扎去年啃他庄稼的野猪,眼里的血丝比刺刀上的血还红。张彪的手还在抓,想抢二娃手里的枪,指甲缝里还留着刻字时蹭的木渣,混着血糊在二娃的军衣上。


贺使想往马背上爬,马却惊了,前蹄刨着崖顶的土,把他甩了下来,正好摔在徐军科脚边。金丝眼镜掉在泥里,碎镜片映出个狼头——他马褂上的刺绣,原来是用活人血染的,线缝里还藏着点暗红的渣子,腥气扑鼻。“你们马家军……不得好死……”贺使的话没说完,就被徐军科的枪托砸中了脸,假牙飞得老远,落在积水里,像颗白石子,被他一脚碾烂。


夕阳把鹰嘴崖染成了块血布,崖壁上的水流下来,红得像血,在谷底汇成条小溪,飘着枪栓、帽檐、还有半片红旗。


战士们从张彪的怀里搜出张地图,油纸的,被血浸了大半,上面用红笔圈着月牙沟的粮仓、王家洼的水井、鹰嘴崖的栈道,每个地名旁都写着数字:“粮五十石”“壮丁二十”“枪十杆”。最后一行字被血浸了,辨认了半天才看清:“九月初九,献俘于马司令。”墨迹很深,像是用刀刻的,纸背都透了。


王强把地图往雨里一摔,又用脚碾了碾,泥水溅了他一脸:“这群畜生,连日子都定好了!真当这西北是他们的天下?”他的军裤还在淌血,是刚才挡子弹时被划的,血珠落在地图上,把“马司令”三个字糊成了黑团,像坨烂泥。强子的胳膊肿得像个馒头,却还在使劲碾,仿佛要把这地图碾进骨头里。


李二娃蹲在崖边,正用刺刀挖坑,想把王寡妇的银镯子埋了——那上面沾了土匪的血,他嫌脏。刺刀在石缝里凿出火星,像只萤火虫在飞。徐军科走过去,把镯子从他手里拿过来,用红布擦干净,红布是从老周的算盘上解的,算盘珠子还在响呢,像是在数“一、二、三”,数着那些牺牲的弟兄。“等回去,还给她。”他把镯子揣进怀里,贴着心口,能感觉到冰凉的金属隔着军衣硌着肉。


回罗局镇的路上,徐军科想起麦陈村那个新堆的冢疙瘩,又摸了摸怀里的地图残片,“九月初九”和“马司令”的字样像两根刺,扎得他心口发紧。他跟身边的王强说:“强子,麦陈村埋了胡劲南的高参,那冢疙瘩修得老高,胡劲南这是在给残兵立‘念想’,接下来怕是要跟马家军联手,在九月初九搞大事。”王强皱紧眉头:“那咱们得赶紧跟彭司令员报信,提前设防!”


李二娃突然哼起了小调,是他家乡的《读书谣》,跑调跑得厉害,却透着股高兴劲儿。徐军科想起这娃说过,等解放了要教村里娃念书,让他们认得“中国”两个字,说这字写起来方正,像解放军的队伍。“二娃,”他往他手里塞了块南瓜饼,是王寡妇硬塞的,用油纸包着,还带着点温度,“白面馍管够,就着月牙沟的咸菜,张婶腌的,够味。”


李二娃咬了口饼,嘴角沾着渣,像只偷吃东西的松鼠:“还得有辣椒,像鹰嘴崖的石头那么辣,吃了浑身是劲,杀得马家军屁滚尿流!”他咧着豁牙笑,露出的牙床上还沾着点饼渣,眼里的光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队伍踩着夕阳往回走,影子被拉得老长,像条拖在地上的黑布。六盘山的云雾又聚了,像块湿抹布,擦得天越来越暗,把山尖都遮了,只剩个模糊的影子。徐军科摸了摸怀里的地图残片和王寡妇的银镯子,又想起麦陈村那个孤零零的冢疙瘩——胡劲南的算盘打得精,可他忘了,这西北的土地,早被战士们的血焐热了,哪容得下他们这群豺狼。


这西北的天,怕是要等打完马家军,才能真正放晴。他抬头望了望天边,最后一缕夕阳正往云里钻,把云彩染成了紫黑色,像块没烧透的炭。而远处麦陈村的方向,那座新冢在暮色里若隐若现,像个随时会炸响的隐患,提醒着他们: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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