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决战前夕
1949年5月,扶眉塬的麦子黄了,风吹过,像片翻滚的金浪,麦穗撞在一起,发出“沙沙”的响,像谁在低声说话。
徐军科趴在战壕里,麦穗尖扫过他的钢盔,蹭出细碎的声响。战壕是连夜挖的,土还带着潮气,指甲缝里嵌满了泥,黑黢黢的,怎么抠都抠不干净。他摸出块磨得发亮的石头,在胸墙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五角星——那是给牺牲的战友们留的位置,李兴忠、王栓柱、卖烟的老汉、戴梅花簪的女人……已经画到第七个了,石头尖划过泥土,留下深深的刻痕,像一道道没愈合的疤。
“科哥,你看。”小牛递过来个铁皮罐头,罐头底锈了个小洞,里面盛着炒面,混着点咸菜末,绿莹莹的,“炊事班说,这是总攻前的最后一顿干粮,吃完了,就该冲锋了。”徐军科捏起一撮炒面塞进嘴里,粗粝的粉末刮得喉咙疼,像吞了把沙子,他想起柳溪镇的老乡,临走时往他怀里塞的烙饼,还带着灶膛的温度,面香混着葱花味,是这辈子吃过最好的东西。
阵地前沿的铁丝网上,挂着些破布条,红的、蓝的、灰的,风一吹哗哗响,像面杂牌旗。那是赵勇的主意,说能惊飞靠近的鸟——鸟一叫,就知道敌人要摸上来了。徐军科望着对面的塬顶,国民党军的帐篷像群灰鸽子,密密麻麻地趴在坡上,炊烟在晨光里拉得老长,白花花的,把蓝盈盈的天染了块斑。他数了数,帐篷有三十五顶,按每顶住十二个人算,最少有四百多兵,心里默默盘算起进攻的路线。
胡劲南的誓师台,搭在辆缴获的坦克上,坦克履带锈得掉渣,却被擦得发亮,像穿了身新衣裳。
他穿着笔挺的将军服,胸前挂满勋章,金的、银的、铜的,晃得人眼晕,却掩不住眼底的红血丝,像熬夜熬出的兔子眼。副官给他递过讲话稿,纸页上沾着酒渍,晕开一片片黄印——昨晚他喝到后半夜,把所有团长都骂了个遍,说他们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拿着军饷不干活的废物”,茶杯摔了三个,最后抱着电台哭,说自己对不起委员长。
“弟兄们!”胡劲南的声音透过铁皮喇叭传出去,带着回音,嗡嗡的,“共军就在对面!他们要抢你们的地,烧你们的房,让你们的婆娘娃娃无家可归!”台下的士兵们耷拉着头,枪托戳在地上,像群没精打采的稻草人,有人偷偷打哈欠,嘴角挂着口水。前排的几个老兵,袖口还沾着黑风口的硝烟味,那天马家军偷袭时,他们亲眼看见军需官抱着金条跑,腿肚子跑得比谁都快,根本没人管他们的死活,现在倒来喊口号,谁信?
“谁拿下扶眉,赏大洋一千!官升三级!”胡劲南猛地扯开领口,露出脖子上的刀疤,像条蚯蚓趴在那儿——那是十年前在狼牙关留下的,让红军的刺刀划的,“我胡劲南带头冲锋!不拿下扶眉,誓不为人!”话音刚落,一阵风吹过,把他身后的青天白日旗吹得卷了边,露出里面打补丁的衬布,灰扑扑的,像块破抹布。
三排长突然凑到团长耳边,声音压得低:“司令,马家军的骑兵在侧翼动了,看那样子,是想绕到咱们后面。”团长往坡下看,只见一群黑马在远处的塬上奔驰,像团移动的乌云,马蹄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让他们动。”胡劲南冷笑一声,从靴子里摸出把匕首,银亮的刀身在太阳下闪了闪,“等打完共军,再收拾马雄飞那匹狼,到时候,他的骑兵营,都是老子的!”
马家军的瞭望塔,架在棵老槐树上,树干粗得要两个人合抱,树枝上缠着铁丝,防止人爬。
马崇岳举着望远镜,镜片里能看见解放军战壕里的炊烟,细细的,像根线。他身边的亲兵正在擦枪,枪管上刻着“马”字,是用刺刀一点一点凿的,笔画深得发乌。“大哥说,让咱们等,等共军和中央军打残了,咱们再上。”亲兵嘟囔着,往枪膛里塞了颗子弹,“可这太阳都快落山了,再等下去,黄花菜都凉透了。”
马崇岳没说话,他在数解放军的炮位。那些黑黝黝的炮口藏在土坡后,只露出半截,像群蹲伏的野兽,炮身上盖着伪装网,草绿色的,和塬上的草一个色,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想起黑风口的军火库,那些印着“德械”的炮弹,要是能弄到手里,别说扶眉,就是西安城,也能轰开个口子……心里正盘算着,望远镜里突然闪过个影子,是个解放军战士,正往战壕里拖木头,看那样子,是想加固工事。
“报——”个传令兵从树下爬上来,裤腿刮破了,露出带血的皮肉,手里举着张纸条,“胡司令说,让咱们午时三刻从左翼包抄,配合他们的正面进攻,还说……事成之后,给咱们五十箱子弹。”马崇岳接过纸条,看了一眼就揉成了团,往地上一扔,用脚碾了碾:“告诉胡劲南,我们的马受惊了,刚才跑丢了几匹,正在找,暂时动不了。”传令兵刚要走,他又补充道,“给前线的哨兵说,看见共军的信号弹,就往天上放三枪,别太早动手,也别太晚。”
老槐树的叶子突然簌簌响,马崇岳抬头,看见只麻雀撞在铁丝网上,翅膀扑腾了几下就不动了,血顺着铁丝网往下滴,像串红珠子。他摸出怀表,表盖内侧的石榴花已经磨得看不清了,花瓣的纹路都平了——那是从黑风口捡的,总觉得像谁在盯着他,尤其是在夜里,总能梦见个穿粗布褂的年轻人,举着枪对着他。
解放军的电台室,设在个土窑里,滴滴答答响个不停,电键敲击的声音像春蚕在啃桑叶,密密麻麻的。
林毅司令员盯着电报,眉头拧成个疙瘩,能夹死只蚊子。最新的情报说,国民党军的侧翼少了个团,三百多号人,去向不明,像人间蒸发了。“他们想绕后?”作战参谋指着地图上的小河,河沟不宽,水也浅,“这条河能蹚水过去,就是石头多,不好走,天黑了容易崴脚。”
赵勇突然闯进来,裤脚还沾着泥,带着股土腥味:“司令员,马家军的骑兵在往上游动!马蹄子上裹着布,想悄摸摸地摸过来,估计是想从侧翼偷袭。”他把张草图拍在桌上,上面画着几个马蹄印,印子边缘有布条的纹路,“我让侦察兵跟着了,他们往芦苇荡去了。”
林毅司令员拿起铅笔,在地图上画了个圈,把小河和芦苇荡都圈了进去:“让徐军科带一个班,去河对岸的芦苇荡,把那儿守住。”他的笔尖重重戳在“鹰嘴崖”三个字上,墨点晕开一片,“那地方是咽喉,把这颗钉子钉死,马家军就过不来。”
徐军科接到命令时,小牛正在给枪上油,枪管擦得发亮,能照见人影。“芦苇荡?”小牛的脸白了,嘴唇哆嗦着,“那儿去年淹死过好多人,听说底下全是烂泥,陷进去就出不来。”徐军科摸出颗手榴弹,拉弦的铁环在手里转了转,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人清醒:“淹死总比被马踩死强,马刀砍在身上,可比泥水疼多了。”他往小牛兜里塞了个哨子,黄铜的,磨得发亮,“听见三长两短,就往水里钻,别犹豫。”
正午的太阳,晒得塬上像个蒸笼,空气烫得能点燃,吸口气都觉得嗓子冒烟。
徐军科趴在芦苇荡里,泥水没过膝盖,冰凉的水顺着裤腿往上渗,蚂蟥顺着裤腿往上爬,黏糊糊的,他咬着牙没动,手里的枪稳稳地架在芦苇杆上。他举着枪,准星里能看见对岸的石头滩,几个国民党兵正猫着腰往水里摸,枪托上绑着布条——跟他们在铁丝网上挂的一模一样,是想搞偷袭,以为这样就能悄无声息?
“来了。”徐军科低声说,手指扣在扳机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小牛的手抖得厉害,枪托撞在石头上,发出“咚”的轻响,像敲鼓。对岸的兵突然停住,其中一个举起枪,往芦苇荡里扫射,子弹“嗖嗖”地飞来,打在水里,溅起密密麻麻的水花,像群受惊的鱼,蹦得老高。
徐军科猛地站起来,一枪放倒领头的兵,那兵“扑通”栽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徐军科的裤脚。芦苇荡里顿时枪声大作,小牛的哨子吹得不成调,三长两短变成了乱码,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在叫。徐军科往水里扔了颗手榴弹,借着硝烟往深处钻,脚却被水草缠住,一跤摔进泥里,嘴里灌满了泥水,又腥又臭。
他抬头时,看见匹黑马从水面上奔来,马蹄踏起的水花像银珠子,马背上的骑兵举着马刀,刀光在太阳下闪得刺眼。徐军科摸出最后一颗手榴弹,拉弦的瞬间,突然认出骑兵胸前的银饰——那是个小小的鹰形吊坠,跟柳溪镇杂货铺老板娘戴的一模一样,是马崇岳的亲兵没错。
爆炸声里,徐军科被气浪掀进芦苇丛,脸上划了道口子,血顺着脸颊往下流。他挣扎着浮出水面,看见对岸的国民党兵正往回跑,像群被赶的鸭子,马家军的骑兵也掉转了马头,像群被惊散的乌鸦,顺着河沟往上游逃,马蹄子溅起的泥水糊了一脸。
黄昏时,三方的炊烟又在塬上升起,像三根柱子插在地上。
徐军科躺在战壕里,小腿上缠着绷带,是被弹片划的,血已经止住了,凝成了暗红的痂。赵勇给他递过块压缩饼干,是从国民党军那儿缴获的,包装纸上印着“美国制造”,字是洋文,谁也看不懂。
“马家军撤了,往西北方向去了,估计是回他们的老窝了。”赵勇望着远处的塬顶,黑马群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串模糊的黑点,“胡劲南也把侧翼的兵调了回去,看样子,是怕咱们趁机偷袭他的指挥部。”徐军科咬了口饼干,甜味里带着点苦味,像掺了黄连,他想起马崇岳望远镜里的眼神,阴沉沉的,像藏着把刀,这人不会就这么算了。
夜幕降临时,阵地上响起了歌声。是小牛在唱,跑调跑得厉害,把“东方红,太阳升”唱成了“东方红,月亮升”,但没人笑,连最严肃的老兵都跟着哼,声音不大,却在战壕里飘得很远。徐军科跟着哼,突然看见对面的塬上,有人点起了火把,一个接一个,像条长长的火龙,从东头绕到西头,把半边天都照亮了。
“他们在干啥?”小牛问,眼睛瞪得溜圆,像看见什么稀奇事。
“在壮胆。”徐军科摸出那块老乡给的烙饼,已经硬了,像块石头,他用牙一点点啃着,“明天,该真刀真枪地干了,没胆子可不行。”
夜风从扶眉塬上吹过,带着麦子的香气,也带着硝烟的味道,说不清是香是臭。远处的老槐树上,马崇岳收起了望远镜,他看见解放军的战壕里,亮起了一盏马灯,灯光在风里晃啊晃,像颗不肯熄灭的星,明明灭灭,却始终亮着。而徐军科摸了摸怀里娘绣的布鞋,鞋面上的石榴花被汗水浸得发暗,却依旧透着点红——他知道,明天的总攻,胡劲南会拼尽全力,马崇岳也大概率会在暗处等着捡便宜,这场决战,不仅要赢,还要活着看到扶眉塬上的麦子被老乡们收割,看到柳河村的石榴花再开,可这硬仗到底要付出多少代价,能不能守住身边的弟兄,心里还悬着块石头。
第七章:激烈交锋
1949年5月,拂晓的雾还没散,像块浸了水的棉絮捂在扶眉塬上,炮弹就带着尖啸砸进了解放军的战壕。
徐军科被气浪掀翻在泥里,后脑勺磕在石头上,嗡的一声,钢盔滚到脚边,上面的五角星被弹片豁了个角,像缺了牙的嘴。他摸起枪时,手指触到片温热的黏糊——是旁边战友的血,那兵昨天还给他分过炒面,粗瓷碗里的咸菜末挑了又挑,说家里有个三岁的娃,等打完仗就回去教娃认字。
“打!给我狠狠地打!”连长的吼声带着哭腔,他的胳膊被弹片划开,肉翻卷着像块烂布,血顺着袖子滴在指挥旗上,把“先锋连”三个字染得通红,旗子在风里抖,像团燃烧的火。李二娃抱着机枪在战壕里翻滚,枪管烫得能煎鸡蛋,他扯开嗓子喊:“科哥!手榴弹!没家伙咧!”徐军科摸出两颗,咬开保险销,借着硝烟的掩护往坡下扔,爆炸声里,看见几个国民党兵像稻草人似的飞起来,黄呢子军装在空中划过道弧线。
敌人的冲锋像涨潮,一波叠着一波,前面的刚倒下,后面的就踩着尸体往上涌。最前面的兵举着炸药包,导火索滋滋地冒白烟,火星子溅在草上,眼看就要冲到铁丝网前。张大壮突然站起来,怀里抱着捆集束手榴弹,裤腿被流弹打断了一截也没回头,露出的小腿上还留着小时候被狼咬的疤。“弟兄们,给我报仇!”他的喊声刚落,就和炸药包一起炸成了团火球,红光映亮了半边天,连雾都被撕开个口子。
徐军科的眼睛红了,血顺着眼角往下淌,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抓起身边的步枪,刺刀上还沾着昨天磨出的寒光,在雾里闪着冷光。“跟他们拼咧!”他率先跃出战壕,军鞋踩在血水里,发出“咯吱”的响。身后的战士们像潮水般涌上来,刺刀碰撞的脆响、喊杀声、伤员的呻吟声混在一起,把晨雾搅得支离破碎,露出底下焦黑的土地。
鹰嘴崖的石头,被炮火烧得发黑,摸上去还带着余温,像块烧红的烙铁。
赵勇趴在崖缝里,嚼着块干硬的饼子,饼渣掉在脖子里,硌得慌。迂回部队已经在这儿藏了三个时辰,裤腿被露水浸得能拧出水,贴在皮肤上冰凉,像裹了层湿抹布。他身边的炮兵正校对着方位,炮口对准了国民党军的指挥部——那座被伪装成磨坊的土坯房,烟囱里飘着的不是炊烟,是电台天线的伪装,用茅草裹着,风一吹就晃悠。
“等正面枪响到第三轮。”赵勇低声说,往枪膛里压了颗子弹,金属碰撞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楚,“记住,打马不打人,留着活口有用。”骑兵连的战士们点点头,他们的马都拴在崖后的树林里,马蹄裹着破布,连打喷嚏都得捂着嘴,生怕惊了敌人。有个新兵紧张得直哆嗦,怀里的马刀“当啷”掉在地上,赵勇赶紧按住他,指了指山下——国民党的哨兵正背着枪来回晃。
远处的主阵地突然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比前两轮都猛,像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响。赵勇看了眼怀表,时针正好指在七点,表盖内侧的划痕还是上次和马崇岳拼杀时留下的。“就是现在!”他猛地站起来,挥舞着红旗,红绸子在风里展开,像只展翅的鸟,“炮兵开火!骑兵跟我冲!”
炮弹拖着尾焰掠过头顶,在磨坊周围炸开,土坯房的墙塌了半边,露出里面的电台和满地的文件。赵勇骑着黑马冲在最前面,马刀劈断了敌军的电话线,火花在刀刃上跳,像串金豆子。他看见胡劲南的副官从磨坊里钻出来,抱着个铁皮箱子往坡下跑,箱子上的铜锁晃得厉害,发出“叮当”的响——准是金条,这老狐狸走到哪都带着家底。
“抓活的!”赵勇喊着追上去,马镫磕在石头上,震得脚发麻。马刀架在副官脖子上时,听见他嘟囔:“不是我的……都是胡司令的……我就是个跑腿的……”赵勇低头一看,副官的裤腿湿了一片,不知是尿还是汗,顺着裤脚往下滴。
马家军的骑兵,在塬上停成了一条线,黑马的鬃毛在风里飞扬,像片黑色的浪。
马雄飞举着望远镜,镜片里能看见国民党军的阵地在冒烟,灰黑色的烟柱直插云霄,把刚放晴的天又染脏了。他身后的亲兵们勒着马,黑马不耐烦地刨着蹄子,铁掌在石头上擦出火星,溅在草上,烧出个小窟窿。“大哥,动手吧!”马崇岳的刀已经出鞘,刀面上映着他狰狞的脸,疤痕在阳光下格外清楚,“再不动,战利品就被共军抢光咧!”
马雄飞没说话,他在数解放军的人数。冲锋的步兵里,有不少娃娃脸,下巴上还没长毛,枪比人还高,却跑得比谁都快,摔倒了爬起来接着冲,膝盖上的血把裤子都浸透了。他想起二十年前,自己也是这样跟着父亲打仗,那时候枪膛里装的是沙子,却觉得能打下整个西北,能让弟兄们都吃上白面馍。
“报——”传令兵从坡下跑上来,马靴上沾着血,不知是人的还是马的,“胡司令的指挥部被端了!赵勇带着骑兵冲进去了!”马雄飞突然笑了,把望远镜往怀里一揣,镜链在胸前晃悠,“告诉弟兄们,捡枪!别捡钱!枪能保命,钱带不走!”
骑兵们像开闸的洪水冲下去时,马雄飞看见个解放军娃娃兵正背着伤员往后撤。那娃的裤腿破了个洞,露出块青紫色的伤疤,像条没长齐的小绳,和他夭折的儿子腿上的胎记一模一样。他想起儿子死的时候才五岁,发着高烧,却没钱请大夫,最后活活烧没了。
“绕开他们。”马雄飞突然勒住马,缰绳在手里攥得死紧,指节发白,“打溃兵,别碰共军的伤号。”
主阵地上的枪声,渐渐稀了,像退潮的海,只剩下零星的响。
徐军科靠在断墙上喘气,胸口像被大锤砸过,疼得厉害。刺刀上的血凝成了块,黑糊糊的,擦都擦不掉,他索性往石头上一蹭,溅起片血花。李二娃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胳膊上缠着绷带,白布条已经被血浸透,手里拎着个水壶:“科哥,喝口水,刚从敌人那儿缴的。”水是凉的,带着股铁锈味,却比啥都解渴,顺着喉咙往下流,像条冰线。
战壕里到处都是伤员,卫生员正用剪刀剪开他们的衣服,剪子不够就用刺刀挑,布帛撕裂的声音和呻吟声混在一起。徐军科看见个国民党兵躺在担架上,腿断了,白森森的骨头碴露在外面,还在哼:“我是被抓壮丁的……我想回家……我娘还在村口等我……”
“给他水。”徐军科把水壶递过去,壶身上还印着“中央军”三个字,那兵接过去时,手抖得像筛糠,水洒了一地,在泥里洇出片深色的印。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比国民党军的马响,带着股野劲。徐军科猛地站起来,看见一群黑马正往这边跑,马背上的人戴着白帽子——马家军!李二娃瞬间握紧了枪,绷带被扯得裂开,血又涌了出来:“科哥,打不打?跟他们拼咧!”
徐军科没说话,他看见马家军的骑兵从阵地旁绕了过去,马刀劈的是那些逃窜的国民党兵,有个骑兵的刀上还挂着面青天白日旗,像拖着块破布。有个黑马骑兵还朝他这边扔了个水囊,落在战壕边,滚到脚边时开了口,清水哗哗地流出来,在泥里积成个小水洼。
“这是……啥意思嘛?”李二娃挠着头,一脸懵,手里的枪松了又紧。
徐军科捡起水囊,上面绣着个歪歪扭扭的“马”字,针脚粗得像麻绳。“不知道。”他拧开水囊喝了口,水带着股马汗味,却很清甜,“但至少现在,不是敌人。”
夕阳把塬顶染成了血红色,连风都带着股铁锈味。
徐军科坐在土坡上,看着战士们清理战场。李二娃正跟个马家军骑兵比摔跤,两人滚在血水里,摔得满身是泥,却笑得比谁都欢。那骑兵从怀里掏出块烤红薯,黑糊糊的,分了一半给李二娃,烫得他直甩手,嘴里“嘶嘶”地叫。
赵勇骑着马过来,马鞍上搭着件国民党军的大衣,料子不错,就是沾了块血渍,口袋里露出半截金条,在夕阳下闪着光。“林司令说,让咱们守住阵地,马家军那边……暂时不动,观察观察。”他把大衣扔给徐军科,“晚上冷,披上,别冻着。”
徐军科摸着大衣上的纽扣,黄铜的,磨得发亮,突然想起那个牺牲的张大壮,想起胡劲南脖子上的刀疤,想起马雄飞望远镜后的眼睛。这塬上埋着多少人?又有多少人还骑着马,不知道明天该往哪走?他往远处望去,战壕里的尸体被一张张白布盖着,像片白色的花,在风中微微起伏。
远处的天空飞过一群鸽子,翅膀上的红绸子在夕阳里闪,是老乡们放的,说鸽子能带来平安。徐军科突然站起来,朝着鸽子飞走的方向敬了个礼——那里是西安,是兰州,是所有没被战火烧到的地方,是他们拼命要守护的家。
“李二娃!”他喊着,把大衣往肩上一披,衣角扫过地上的血迹,“跟我去查岗!打起精神来!”
夜色漫上来时,阵地上亮起了点点灯火,像撒在塬上的星星,忽明忽暗。徐军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马家军的白帽子还在塬上晃,胡劲南的溃兵说不定躲在哪个山沟里,而更远处的西安城,还飘着青天白日旗。更让他心里不安的是,马雄飞今天刻意绕开共军伤号的举动,到底是一时心软,还是另有所图?这暂时的“不敌对”,会不会是暴风雨前的假象?他摸了摸怀里的怀表,表盖内侧的“平安归来”四个字,在黑暗里仿佛发着光,可明天的路,还得攥紧枪杆子一步步走。
第八章:绝地反击
黑风口的风裹着沙砾,打在徐军科的钢盔上噼啪作响,像有无数小石子在敲鼓。峡谷两侧的岩壁直上直下,光秃秃的没有草木,只有风在石缝里钻,发出呜咽似的怪响,听得人心里发毛。岩壁上布满了风蚀的沟壑,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深处还残留着战争的痕迹——几处发黑的弹孔,边缘的石头都被熏得发脆,一碰就簌簌往下掉渣。远处的山岗上,隐约能看到我方瞭望哨的身影,正按照上级指示密切监视着峡谷内外的动静,那挺拔的姿态如同岩壁上生长的青松,牢牢守护着这片阵地。
他勒住马缰时,指尖的血正顺着枪套往下滴——那是刚才给伤员包扎时蹭上的,血珠落在沙地上,瞬间洇开个小红点,又被风吹散。马不安地刨着蹄子,铁掌碾过沙砾,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前方的尘土里,一串杂乱的脚印朝着峡谷深处延伸,有皮鞋印(鞋跟磨得歪斜,是国民党军官常穿的款式),有布鞋印(针脚粗糙,边缘还沾着草屑),最末处有个挣扎的拖痕,像有人被拖拽着消失在岩壁后,沙粒被碾得发亮,还沾着几缕撕碎的灰布——是国民党军制服的料子。
“科哥,你看这个。”李三娃从沙堆里刨出个搪瓷缸,缸沿豁了个口,像掉了颗牙,里面还剩半口浑浊的水,水底沉着点泥沙,“是国民党军的,上面刻着个‘胡’字,准是胡劲南的东西。”徐军科接过缸子,阳光透过缺口照进来,在掌心投下道细碎的光,他用手指摸了摸那个“胡”字,刻得又深又急,笔画边缘的瓷釉都崩开了,像是用刺刀划的。突然翻身下马,耳朵贴在岩壁上听——峡谷深处传来隐约的马蹄声,不是解放军的铁蹄,解放军的马都钉了铁掌,踏在石头上“嗒嗒”清脆;这是那种没钉马掌的软蹄声,闷闷的,裹着布条的动静,是马家军的马,他们总爱给马掌裹布以防暴露行踪。
“是马家军的暗哨。”徐军科压低声音,从马鞍后抽出刺刀,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他们在盯着胡劲南,想坐收渔利。”他往李三娃手里塞了颗手榴弹,“跟紧点,脚底下踩实了,这沙子底下净是碎石子,别崴了脚。”出发前,团长特意叮嘱过,黑风口地势险要,马家军和国民党军可能在此处有勾结,务必小心行事,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胡劲南的指挥部藏在废弃的煤窑里,窑口用草席挡着,草席上还盖着层薄沙,不细看像块普通的沙丘。掀开时一股霉味混着煤烟味扑面而来,呛得人直咳嗽,鼻腔里瞬间灌满了呛人的颗粒。
煤油灯的光忽明忽暗,灯芯上结着层黑垢,映着他发青的脸,眼下的黑圈重得像涂了墨,胡茬子冒出半寸长,扎在脸上像片乱草。桌上的地图被烟头烫得全是洞,密密麻麻的,标注“主力”的红铅笔圈,已经被他用唾沫泡得发涨,晕成一团模糊的红,连旁边标注的“黑风口”三个字都洇得看不清了。“一群废物!都是废物!”他抓起搪瓷缸砸在地上,缸底的“胡”字在碎石上碎成两半,茶水混着缸碴子溅了参谋们一身,有个参谋的眼镜被崩掉了片镜片,慌忙在地上摸索,“连个共军的影子都挡不住!老子养你们这群饭桶有啥用!想当年老子在狼牙关,一个连顶一个团!你们呢?三个团顶不住人家一个营!”他心里清楚,如今的局势早已不同,解放军如同猛虎下山,势不可挡,可他偏要做那螳臂当车的蠢事。
参谋们缩着脖子不敢吭声,有个戴眼镜的想捡缸片,被他一眼瞪回去,手僵在半空,指节都泛了白。墙角的伤兵正用破布裹腿,裤管里渗出血来,红得发黑,在地上积成小小的血泊,他咬着牙不吭声,额头上的汗珠子滚得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滴在胸口,把灰布军装洇出片深色的印。突然,窑外传来阵急促的马蹄声,“哒哒哒”越来越近,马镫撞在石头上的脆响都听得一清二楚,胡劲南猛地抓起桌上的手枪,枪柄被他攥得发白,指节因为用力而突出,却见副官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裤腿刮破了,露出带血的皮肉,伤口上沾着沙砾,手里攥着张字条,纸边被风吹得卷了毛,像只蜷着的小虫子。
“司、司令……马家军送来的。”副官的声音抖得像筛糠,牙齿打颤的声音在窑里都听得见,“是、是马崇岳的亲兵送来的,就、就站在窑外等着回话。”胡劲南抢过字条,煤油灯的光落在他眼底,瞳孔猛地收缩——上面只有一行字:“黑风口路险,借道需付买路钱。”墨色发乌,像是用锅底灰调的,落款是个歪歪扭扭的“马”字,墨迹里混着点暗红,像没擦干净的血,看得人心里发毛。他突然想起黑风口的军需库,那些刚从西安运来的金条,马雄飞这是早就盯上了,这群见利忘义的家伙,果然靠不住。
峡谷中段的岩壁上,藏着国民党军的机枪巢,是用石头垒的,跟岩壁一个颜色,缝隙里还塞着干枯的骆驼刺,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射孔外面糊着层薄沙,风吹过就簌簌往下掉,露出里面黑洞洞的枪口。
徐军科趴在沙窝里数了数,三个射孔呈品字形排列,最上面的孔里露出半截枪管,枪管上绑着的布条正随着风摆动——红的,一尺来长,跟他们昨天在铁丝网上见过的信号布一模一样,是给后面的部队发信号用的,布条一动,就说明前方有情况。他摸出怀表看了眼,表盖内侧的划痕被汗水浸得发亮,时针刚过凌晨四点,天还没亮透,远处的山峦只露出模糊的轮廓。他想起出发前首长的动员,这场战斗关乎整个战役的推进,必须拿下机枪巢,为大部队开辟道路。
“三娃,带两个人从左侧攀岩。”徐军科从怀里掏出枚手榴弹,手指摩挲着粗糙的木柄,上面还留着战友的体温,那是昨天牺牲的王老五塞给他的,说“留着防身”,“摸到第三块突出的岩石就扔信号弹,绿色的,我带主力从正面佯攻,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记住,岩石上有层青苔,踩的时候往左边挪半尺,那儿石头结实。”李三娃刚要应声,突然听见机枪巢里传来声惨叫,紧接着是枪托砸人的闷响,“砰”的一声,像砸在棉花上,闷闷的,还夹杂着几句含糊的骂声:“妈的……敢私藏子弹……”
“内讧了?”徐军科皱眉时,岩壁上的信号布突然掉了下来,露出个黑洞洞的枪口——不是对着他们,是朝着煤窑的方向,黑洞洞的,像只盯着猎物的眼,枪身还在微微晃动,显然里面的人正调整角度。
煤窑里的煤油灯突然灭了,风从窑口灌进来,卷着草席“哗啦”作响,像有人在哭。灯芯“滋”地冒了个火星,随即彻底熄灭,黑暗瞬间吞噬了整个窑洞,只有外面的月光顺着门缝溜进一缕,照在地上的碎缸片上,闪着冷光。
胡劲南摸黑抓住桌腿时,听见窑外传来马嘶声,不是他的马,他的马都带着铜铃,走起来“叮铃铃”响,这声音野得很,带着股烈性子,是马家军的河曲马,他在青海见过,性子烈得像野马。“谁?”他举着枪往门口退,靴底踩在碎缸片上滑了一下,重重撞在煤堆上,背上的伤口疼得他倒抽口冷气,那是昨天被炮弹碎片划的,还没好利索,此刻像被撒了把盐,火烧火燎地疼。黑暗里,有个冷硬的声音贴着门缝钻进来:“胡司令,马爷让我来取‘买路钱’。”声音里带着股西北口音,咬字硬邦邦的,像石头撞石头。
是马崇岳。胡劲南的手指扣紧扳机,指节发白,却听见身后传来伤兵的呻吟——不知何时,窑里的伤兵都被捆了起来,嘴里塞着布,呜呜的叫不出声,有个伤兵挣扎着扭动,膝盖撞在石头上,发出“咚”的闷响。“你想干啥?”他的声音发紧,后背抵着冰冷的煤块,寒意顺着骨头缝往里钻,“马雄飞让你来的?他就不怕我崩了你?”
“不干啥。”马崇岳的刀挑开门帘,月光顺着刀缝照进来,在地上割出道亮线,像把银剑,刀刃上还沾着点血,在月光下闪着暗红光,“就是觉得,你这满窑的金条,与其留给共军当战利品,不如给弟兄们添点过冬的草料,也算没白瞎。胡司令,识相点,把钥匙交出来,省得弟兄们动手。”他身后的亲兵“哗啦”一声拉开枪栓,子弹上膛的声音在寂静的窑洞里格外清晰。
徐军科的刺刀刺穿机枪巢的木板时,正撞见个国民党兵举枪要自杀,枪管都顶在了下巴上,眼里全是绝望,嘴唇哆嗦着,连带着枪身都在抖。那兵看着不过二十出头,脸上还有没褪尽的稚气,军帽歪在一边,露出额头上块新磕的伤疤,渗着血珠。
“放下!”他一脚踹掉对方的枪,枪落在地上滑出老远,撞在石头上“当啷”响,看见兵的胸前挂着个褪色的荷包,蓝底白花,绣着朵将谢的牡丹,花瓣都磨平了,边角还打了个补丁,用的是块红布,显得格外扎眼。“我娘绣的。”兵突然哭了,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淌,在脸上冲出两道白印,“她说要是能活着回去,就给我缝个新的,用红绸子,绣朵大的……可现在……我们都输了……回去也是死……”徐军科的手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个磨得发亮的五角星——那是牺牲的战友李兴忠留给他的,用铜片磨的,李兴忠牺牲前说,这星星能照路,“走夜路别怕,跟着星星走,准能到家。”
“拿着。”他把五角星塞进兵的手里,掌心的温度烫得对方一哆嗦,兵的手冰凉,像揣在冰窖里,“活着出去,让你娘看看,解放军的星星比牡丹亮,还能保平安。这仗快打完了,回家种庄稼,比啥都强。”他知道,这些士兵大多是被胁迫而来,内心深处也渴望着和平与安宁。
就在这时,煤窑方向传来声巨响,火光冲天而起,把半边天都染红了,岩壁上的影子忽大忽小,像在跳舞。爆炸的气浪顺着峡谷涌过来,带着股焦糊味,吹得人头发都竖了起来。徐军科抬头,看见马崇岳的黑马从火光里冲出来,马背上驮着个沉甸甸的麻袋,麻袋是用军需布做的,绿底黄纹,上面还印着“辎重”二字,口没扎紧,露出半截金条,在月光下闪得刺眼,晃得人睁不开眼,金条上还沾着点黑灰,是煤窑里的煤烟。
“追!”徐军科翻身上马,马镫磕在石头上“当啷”响,刺刀在风中划出道寒光,“别让他们把金条带出峡谷!那是老百姓的血汗钱!是从陕西老乡手里搜刮的!”他的马是匹缴获的白马,性子极快,此刻四蹄翻飞,像道白闪电,身后的战士们紧随其后,马蹄扬起的沙砾像条黄雾,在峡谷里蔓延开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这些民脂民膏落入贼人之手。
黎明时,黑风口的硝烟终于散了,风里的沙砾也小了,露出湛蓝的天,像块刚洗过的布,远处的山峦染上层金边,太阳正慢慢爬上来。空气里还残留着硝烟味,混着点煤烟和血腥味,说不出的呛人。
徐军科坐在煤窑的废墟上,手里捏着半块烧焦的地图,纸边卷得像波浪,上面还能看清“黑风口”三个字,被火烤得发脆,一碰就掉渣,指尖捻过,碎成几片灰。李三娃正给俘虏分干粮,是从马家军那里缴获的青稞饼,硬邦邦的,咬起来硌牙,他用刺刀把饼切碎了,泡在水壶里,给伤兵们慢慢喂。有个国民党兵突然指着远处的山坳喊:“那不是胡司令吗?他跑了!”众人望去,只见个穿着百姓衣裳的人影正往山外跑,灰布短褂,蓝布裤子,裤脚还沾着煤窑的黑灰,跑起来一瘸一拐的,左腿明显用不上力,是被刚才的爆炸伤了腿,跑几步就停下来喘口气,回头望一眼,又慌忙往前挪。
“别追了。”徐军科拦住要拔腿的战士,声音有点哑,喉咙里像塞了把沙子,“他跑不远,前面二十里就是咱们的警戒岗,王连长带着人在那儿守着,插翅难飞。”他摸出水壶喝了口,水带着股铁锈味,却把喉咙里的灼痛感压下去不少。这场战斗的胜利,离不开上级的英明指挥和战士们的英勇奋战,如今黑风口已在我方掌控之中,为后续的战斗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太阳爬上山头时,马家军的暗哨在岩壁后悄悄收起了望远镜,镜筒上沾着的沙粒被他吹掉,镜片里还残留着刚才的画面——解放军战士把自己的干粮分给俘虏,有个娃娃兵举着那颗铜五角星,在晨光里笑得发亮,星星的光比太阳还晃眼,把周围的沙子都照得金灿灿的。
暗哨突然想起马雄飞昨晚的话:“共军的星星,比金条亮,亮得能照见人心。”他摸了摸腰间的刀,刀鞘上的铜环在风里轻轻晃,“叮铃”一声,像在点头。远处的峡谷里,徐军科正指挥战士们掩埋尸体,用石块垒起简易的坟堆,每个坟堆前都插着根树枝,树枝上绑着块红布条,在风里轻轻飘,像面小小的红旗。可他心里清楚,马崇岳带着金条跑了,马家军主力还在西北盘踞,胡劲南虽成丧家之犬,却未必会彻底认输;更让他挂心的是,那些被马家军搜刮的百姓财物,还有多少没被追回?下一场硬仗,恐怕很快就要来了。
第九章:小五台烽火
1949年7月10日子时的露水凝在枪管上,像层薄冰,摸上去刺骨的凉。徐军科趴在断墙后,砖缝里的草叶刮着脸颊,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撞着钢盔响,“咚咚”的,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百米外的敌人工事里,机枪手正哼着小调换弹链,金属碰撞声混着跑调的唱腔飘过来——那旋律他认得,是陕西小调《绣金匾》,只是被改成了粗俗的词儿,听得人牙痒。他摸出怀里的半截蜡烛,是出发前柳溪镇的张婶塞给他的,蜡身上还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安”字,张婶说这字能保平安,她儿子就是带着这样的蜡烛,死在了瓦子街。
“科哥,该动手咧。”李三娃的绑腿磨破了,露出的伤口在月光下泛着红,血珠顺着小腿往下滚,滴在坟头的青草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他们已经在这片坟地里趴了半个时辰,坟头的纸幡被风吹得哗哗响,像无数只招魂的手在半空乱抓。徐军科看了眼怀表,表盖内侧贴着张泛黄的照片,是牺牲的王指导员给他的,照片上的姑娘扎着两条麻花辫,背后是延安的宝塔山,指导员说那是他没过门的媳妇,等解放了就去娶她。他指尖摩挲着照片边缘,想起指导员牺牲前攥着他的手说“守住老百姓,就是守住家”,心里的火又旺了几分。
“等信号。”他低声说,指尖在扳机上蹭了蹭,汗湿的皮肤贴在冰冷的金属上,激起一阵战栗。这是总指挥部制定的突袭计划,小五台主峰是扶眉战役的关键节点,拿下这里就能切断敌军的补给线——听说十二师的粮弹都靠山后的运输队送,断了这条路,他们撑不过三天。突然,西北方亮起颗绿色信号弹,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夜空,像颗流星——是迂回部队到位了。徐军科猛地起身,刺刀在月光下划出道银弧,第一个冲进敌人工事时,正撞见那机枪手把枪管塞进嘴里,喉结上下滚动,大概是想自尽。
“留活口!”他一脚踹掉机枪,枪身撞在石头上发出“哐当”巨响,看见对方领章上的番号——十二师三团,正是三个月前在瓦子街,用机枪扫射平民的那支部队。当时王指导员为了掩护老乡,被他们打断了腿,最后拉响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老乡们哭着埋他时,还在他口袋里发现了没送出去的定情信。徐军科攥着枪托的手青筋暴起,却还是按捺住怒火:“把他绑起来,后面要审瓦子街的事!”
十二师指挥部设在山腰的破庙里,神像早被推倒,供桌改成了指挥台,台面上还沾着香灰和弹孔。桌上的电话被摔得只剩个听筒,线绳耷拉着,像条断了的小绳。师长赵承武的手指深深掐进地图,指甲缝里全是血,把“小五台主峰”四个字染得通红。桌上的标记已经被炮火熏黑,旁边用红墨水写的“固若金汤”四个字,此刻像在嘲笑他,笔画扭曲得像一张张鬼脸。“一群废物!都是废物!”他抓起桌上的白兰地,瓶底砸在沙盘上,把代表解放军的小绿旗碾得粉碎,木屑混着沙子溅起来,“连共军摸到眼皮子底下都不知道!养你们还不如养条狗!”
参谋长跑进来时,军帽歪在一边,帽檐还挂着草屑,像是从草堆里滚过:“师座,马、马家军的人来了,在门口等着。”赵承武猛地回头,看见马崇岳倚在门框上,军靴踩着门槛,手里把玩着把镶嵌宝石的匕首,刀鞘上的鎏金已经磨掉大半,露出底下发乌的铜胎。“赵师长,”马崇岳笑起来露出颗金牙,在煤油灯下发着冷光,“我哥说,这小五台的烽火,该添点新柴了,总不能让共军一个人热闹。”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的地图,“不过嘛,我哥也说了,帮你可以,山后那批从老百姓手里抢的粮食,得分我们一半。”
赵承武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却不敢发作——现在十二师兵力吃紧,离了马家军的支援,撑不过今晚。他咬着牙点头:“行!粮食给你们一半,但你们得帮我把共军赶下山!”马崇岳嗤笑一声,匕首在手里转了个圈:“放心,只要粮食到位,弟兄们的刀,比共军的刺刀快。”
墙角的电台突然滋滋作响,报务员脸色煞白,手忙脚乱地调整着旋钮:“师座……共军广播,说抓到了三团的机枪手,正在劝降……还说……还说要清算瓦子街的账!”赵承武的白兰地摔在地上,酒液在地图上漫开,像条蜿蜒的血河,把“十二师”三个字泡得发胀。他想起开战前,上级曾发来密电,说共军作战勇猛且军纪严明,让他们务必谨慎,当时他只当是危言耸听,现在才知所言非虚——连被俘的士兵都能被说动劝降,这仗,越来越难打了。
黎明前的雾最浓时,浓得像化不开的牛奶,敌人的反扑开始了。炮弹像冰雹砸在阵地上,泥土和碎石腾空而起,又劈头盖脸砸下来。徐军科刚把一个新兵按进掩体,身后的断墙就塌了半边,砖块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带起一道血痕。那新兵才十五岁,叫王小栓,是陕西渭南人,上个月刚参军,脸上还带着婴儿肥,此刻抱着枪发抖,牙齿打颤的声音比枪声还响:“科哥,我怕……我想我娘……我娘还等着我回去收麦子呢……”
徐军科摸出颗糖塞给他,是出发前卫生员给的水果糖,纸包上印着“上海制造”,他自己舍不得吃,一直揣在怀里:“别怕,小栓,跟着我。你看这小五台,咱们守住了,你娘就能安安稳稳收麦子,不用怕兵匪抢粮。”他指了指远处雾里的山影,“等打完这仗,我带你去西安城,吃碗羊肉泡馍,比你娘做的面还香。”王小栓攥着糖,眼泪汪汪地点点头,手抖得没那么厉害了。
敌人的冲锋梯队像条黑带子,顺着山坡往上爬,前面的踩着后面的肩膀,密密麻麻的,望不到头。最前面的是督战队,举着冲锋枪扫射后退的士兵,有个兵被打中腿,拖着伤肢往前爬,身后的血痕在雾里拖出老远,像条红色的带子。徐军科突然站起来,对着督战队的方向扔出颗手榴弹,爆炸声里,他听见那伤兵喊了句“娘”,声音凄厉得像哭。他心里一揪——这兵,说不定也和王小栓一样,是被抓壮丁来的。
“三娃,带两个人去左翼!”他扯开嗓子喊,声音被硝烟呛得发哑,像破锣在响,“把那挺重机枪给我端了!别让它再喷火!”李三娃应了声“好咧”,抓起枪就冲出去,刚跑没几步,突然捂住胸口倒下,胸前的衣服瞬间被血浸透。徐军科扑过去时,看见颗子弹从他后背穿进来,在胸前炸开朵血花,像朵烂掉的红牡丹。
“科哥……替我看看……西安的城墙……”李三娃的手还抓着徐军科的裤腿,眼睛望着东方泛起鱼肚白的天空,那里隐约能看见西安城的轮廓,“我爹说……城墙根下……有卖甑糕的……用红枣蒸的……甜得很……我还没吃过呢……”话没说完,他的手就松了,眼睛还望着东方,像在眺望永远到不了的家乡。徐军科把他的头轻轻放在草地上,扯下自己的军帽盖在他脸上,心里像被石头砸着疼——李三娃才十九岁,昨天还说打完仗要回家娶媳妇,给爹娘盖新房。
正午的太阳把阵地烤得像铁板,脚踩在地上都能感觉到烫,空气里弥漫着焦糊味。徐军科靠在弹坑里,嘴里嚼着块树皮,涩得舌头发麻。阵地上的尸体已经堆到齐腰高,有解放军的,也有国民党军的,有的还保持着互相撕扯的姿势,手指深深抠进对方的皮肉里,分不清谁是谁。他数了数剩下的子弹,步枪里还剩五发,腰间的手榴弹只剩两颗,都是哑弹,拉弦坏了。远处传来我方冲锋号的声音,断断续续却格外响亮,那是后续部队正在赶来的信号——赵营长带着二连,终于冲破了敌人的外围封锁。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不是解放军的骑兵,那声音更野、更急,像闷雷滚过山谷。徐军科爬到高处,看见一群黑马从山坳里冲出来,马背上的人戴着白帽子——是马家军的骑兵潜伏点出动了!他心里一紧,刚要喊战士们准备战斗,却发现马家军并没有冲向解放军阵地,而是朝着正在撤退的国民党军砍杀过去。马刀劈在钢盔上的脆响,在山谷里传出老远,像在敲碎骨头。有个国民党军官想骑马逃跑,被马崇岳追上,一刀劈在肩上,惨叫着摔下马背,怀里的银元撒了一地。
“这是……内讧了?”王小栓瞪大了眼睛,嘴里的糖都忘了嚼。徐军科没说话,他看见马崇岳的黑马冲在最前面,刀上的血滴在草叶上,瞬间被晒干,在阳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有个国民党兵跪地求饶,举着双手喊“饶命”,被马崇岳一脚踹翻,刀光闪过,人头滚到了徐军科所在的弹坑边,眼睛还圆睁着,像两颗玻璃珠子。他突然想起之前马家军绕开伤兵的举动——这群人,到底是敌是友?
黄昏时,枪声终于歇了,风里的火药味淡了些,多了点青草的气息。徐军科坐在小五台主峰上,把李三娃的红五星帽徽别在自己胸前,徽章上的漆掉了不少,却依旧鲜红。山风吹散硝烟,露出远处西安城的轮廓,城墙在夕阳里泛着金光,像条沉睡的巨龙。幸存的战士们互相搀扶着站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糊着血和泥,像群从泥里钻出来的铁疙瘩,却都挺直了腰杆。赵营长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军科,好样的!守住了主峰,总指挥部要给咱们记功!”
“科哥,你看!”王小栓突然指着山下,声音里带着惊喜,“马家军撤了!”徐军科望去,只见黑马群正朝着西北方向移动,马背上的麻袋鼓鼓囊囊,不知道装着什么,大概是从国民党军那里抢来的粮食和银元。他摸出李三娃的日记本,纸页被血浸得发皱,最后一页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旁边写着:“等胜利了,要娶隔壁村的二丫,给她买红头绳,买最亮的那种。”他把日记本揣进怀里,心里默念:三娃,放心,我一定帮你看到西安的城墙,吃到甜甑糕。
山脚下,马崇岳勒住马,回头望了眼小五台,主峰上飘扬的红旗在风里猎猎作响,像团燃烧的火。他的刀还在滴血,刀鞘上的宝石在夕阳下闪了闪,折射出细碎的光。“哥说得对,”他对身边的亲兵说,“共军的骨头,比十二师的硬,硬得能硌碎马牙。”亲兵刚要回话,突然看见马崇岳的马尾巴上,缠着块红布,是解放军伤员常用的那种绷带,洗得发白,却依旧鲜亮——那是早上冲锋时,从一个倒下的解放军卫生员身上勾到的,当时那卫生员手里还攥着个药箱,里面有治伤的草药。
徐军科把最后一颗子弹压进枪膛时,看见天边飞过一群鸽子,翅膀上的红绸子在风中飘得像团火,是老乡们来报信的,说后方安稳。他知道,这不是结束,小五台的烽火只是扶眉战役中的一段插曲,前面还有更多的硬仗要打——西安城还没解放,马家军的主力还在西北游荡,十二师的残部说不定还在山后藏着。更让他心里犯嘀咕的是,马崇岳马尾巴上的那块绷带,到底是无意勾到,还是故意留下的信号?马家军这次帮着打国民党军,是真的反水,还是想坐收渔利?
他抬头望向西北方,马家军撤退的方向扬起阵阵尘土,像条黄色的长龙。王小栓走过来,手里拿着半块干硬的饼子:“科哥,吃点吧,赵营长给的。”徐军科接过饼子,咬了一口,慢慢嚼着。阵地上,战士们开始清理战场,有人在石缝里插上新的红旗,风一吹,红旗猎猎作响,仿佛在诉说着这场战斗的惨烈与胜利的来之不易。他摸了摸怀里的“安”字蜡烛,蜡身还硬挺,像张婶期盼的眼神,也像李三娃、王指导员他们未完成的心愿。
“走,小栓,”徐军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咱们去检查阵地,今晚得守好这小五台,说不定,后半夜还有硬仗要打。”王小栓点点头,握紧了枪,眼里的胆怯少了些,多了点坚定——他知道,守住这里,就是守住家乡,守住娘等着他回去收麦子的希望。而远处的黑暗里,一双眼睛正透过望远镜望着小五台的红旗,马雄飞把手里的烟摁灭在马鞍上,对身边的人说:“再等等,看看共军接下来的动作,这西北的天,快变了。”
第十章:罗局镇的坚守
1949年7月11日,罗局镇东头的老槐树被炮弹削去了半边,断枝上还挂着半件破军装,风一吹就哗啦作响,像有人在半空招手。这棵百年老槐,见证了罗局镇的兴衰,如今又目睹着战火的摧残,树身的弹孔里还嵌着碎裂的弹片,像一道道无法愈合的伤疤。镇北的北营早已成了断壁残垣,土坯墙被炮火轰出一个个大洞,原本扎在营区的铁丝网倒在地上,铁丝上挂着的布条在风里飘;北营北边的北坡光秃秃的,坡上的野草被炮弹烧得焦黑,只留下一片片发黑的草灰;北坡下边的后河浑浊不堪,水面漂着断木和碎布,偶尔还能看见沉在水里的枪托,河水被硝烟熏得发臭,连岸边的石头都蒙着层灰。
徐军科把绷带缠在手腕上,布条上的血很快洇透了三层,顺着指尖滴在石板路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他刚从北营墙根拖回李二蛋的机枪,枪管烫得能煎鸡蛋,枪身上还沾着块碎肉——半小时前,这个总爱哼秦腔的小伙子,正咧着嘴唱《三滴血》,一颗流弹就削飞了他的脑袋,人倒在地上时,手指还死死扣着扳机,仿佛要把最后一个音符钉在枪膛里。方才在后河边,他还看见几个国民党兵想蹚河逃跑,被对岸的我方哨兵识破,几声枪响后,河面便没了动静,只留下几圈泛着血的涟漪。
“科哥,子弹不多咧!”王大力抱着弹药箱蹲过来,箱底磕出个洞,漏出的子弹在石板路上滚得叮当作响,像串没线的珠子。镇东头据点里还能战斗的只剩七个人,最年轻的新兵栓柱才十六,下巴上刚冒出点绒毛,此刻正用破布擦着步枪,指缝里全是血痂,擦着擦着就红了眼眶——那枪是他哥的,他哥上礼拜在北坡阻击战中牺牲时,说要让他替自己看到西安解放。
徐军科摸出怀里的烟袋,是出发前陈家洼的陈大爷给的旱烟,纸包里还裹着片晒干的槐树叶,陈大爷说这叶子能提神,当年红军过草地时,他爹就靠这叶子撑过来的。“把刺刀都上好。”他把烟锅在鞋底磕了磕,火星落在血迹斑斑的地上,“等会儿敌人冲上来,就用这个跟他们说话——咱的刺刀,比唾沫星子管用。”他抬头望了眼北坡,坡上的风裹着焦糊味吹过来,想起昨夜在北营布防时,战士们还说等打完仗,要去后河摸鱼,给栓柱补补身子。
突然,街对面的阁楼上传来响动,木楼梯吱呀作响。徐军科猛地卧倒,看见个戴船形帽的国民党兵正往窗口架机枪,领章上的油渍在火光里发亮,像块没擦净的猪油。他摸出最后一颗手榴弹,拉弦的瞬间听见对方骂了句“他娘的”——是陕西口音,和李二蛋一个腔调,连骂人的尾音都带着点秦腔的拐调。
二兵团指挥部的电话线路断了三次,最后一次,接线员的手指被崩飞的铜片划破,血滴在交换机上,染红了“罗局镇”三个字。这里是整个战役的神经中枢,每一条线路都连着前线战士的生死,连着罗局镇、北营、北坡与后河的坚守与存亡。方才还有参谋来报,北坡西侧发现马家军的侦察兵,不知是在窥探我方布防,还是在盯着胡劲南的残部。
许铭把铅笔捏断在地图上,铅芯嵌进掌心,他没顾上擦。罗局镇的标记被红墨水圈得发黑,像块凝固的血痂,旁边标注的“咽喉要道”四个字,被他的指甲抠得快要看不清,地图上北营、北坡、后河的位置也用红笔标了圈,线条因为用力而有些歪斜。参谋正用无线电喊得嗓子冒烟,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各据点注意!增援部队已过渭河桥,坚持到拂晓就是胜利!北营的战士留意西侧动向,别让马家军钻了空子!听见请回答!”窗外突然亮起照明弹,惨白的光映出他眼窝的黑影——那是熬了三个通宵的痕迹,眼下的青黑比墨还浓。
“司令员,马家军又来密电。”通讯员递过张纸条,纸边被汗水浸得发皱,像片泡过水的枯叶。许铭展开看,上面用朱砂写着:“罗局镇乃咽喉地,愿助国军解围,条件是战后西安城商铺分三成,另要北坡下后河沿岸的粮囤。”落款处画着匹歪歪扭扭的马,马蹄踩着个小小的“共”字,笔画里还带着点得意的歪扭。
许铭冷笑一声,把纸条揉成球扔进油灯,火苗“噗”地窜高半尺,纸团烧得蜷起来,像只临死挣扎的虫子。“告诉马雄飞,”他指着地图上的罗局镇,指甲几乎要戳穿纸背,“想要商铺和粮囤?先问问罗局镇、北营的战士答不答应!他们的血,比他那三成家产、满囤粮食金贵!”这时,无线电里突然传来一阵杂音,夹杂着断断续续的枪声——是镇东头据点的信号,三短两长,是“弹药告罄,仍在坚守”。许铭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心里默念着:一定要撑住,增援很快就到。
凌晨三点,胡劲南残部的“敢死队”上来了,黑黢黢的像群从地底下钻出来的耗子。他们知道罗局镇的重要性,也清楚北营是罗局镇的北侧屏障,这是他们最后的挣扎。
他们光着膀子,胸前绑着炸药包,导火索在风里滋滋冒白烟,像群疯牛往据点冲,还有一小队朝着北营方向摸去,想从北侧撕开缺口。督战队的机枪在后面扫,子弹打穿了好几个“敢死队”的后背,血顺着炸药包的引线往下滴,在地上连成串,像条扭曲的红带子。徐军科举着刺刀站起来,看见最前面的汉子脸上有道刀疤,从眼角划到下巴,正咧着嘴笑,嘴里叼着半截烟卷,烟丝被风吹得直往肺里钻。
“是胡劲南的卫队长!”王大力突然喊,声音都劈了,“上次在瓦子街,就是他砍死了炊事员老张!老张还给他递过窝窝头,说都是陕西老乡……”徐军科的手猛地握紧刀柄,刀柄上还缠着老张编的红绸子,老张说这绸子是他闺女的嫁妆,等打完仗,要给闺女扎在头上送嫁。他想起老张总说,等解放了要回临潼卖油糕,摊子就支在兵马俑边上,“让那些石人儿也尝尝咱关中的甜”,还说要带栓柱去后河摸最大的鱼。
刀疤脸离据点还有十米时,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瓷罐,往地上一摔——是辣椒面!呛得徐军科眼泪直流,眼前瞬间白茫茫一片。就在这时,栓柱突然从断墙后扑出来,怀里抱着捆集束手榴弹,像只受惊的小豹子,抱着刀疤脸滚进了炸药堆。“科哥,照顾好我娘!”这是徐军科听见的最后一句话,声音脆生生的,还带着点没脱的童音。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里,他看见栓柱胸前的红五星,像朵花似的炸开了,红得耀眼,比天边的朝霞还亮。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只剩下漫天的火光和硝烟。北营方向也传来枪声,原来是去偷袭的“敢死队”被留守的战士发现,双方正激烈交火,枪声、喊杀声混在一起,在罗局镇的夜空里回荡。
胡劲南的指挥部设在镇西头的药铺里,空气中弥漫着当归和血腥味,混在一起让人头晕。药铺里的药柜倒了大半,药材撒了一地,和血迹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药还是血。他时不时往窗外望,生怕北营失守,那样他们就彻底没了退路。
他把金丝眼镜摔在药碾子上,镜片碎成星星,扎在药材堆里。副官正往他马靴上缠绑带,绑带是从死人身上解的,还带着体温,缠到脚踝时,胡劲南突然踹了他一脚:“没用的东西!连块干净的布都找不到!北营那边的消息呢?是不是共军已经占了?”副官趔趄着撞到药柜,中药丸滚了一地,混着地上的血变成了暗红色,像串被踩烂的糖葫芦,结结巴巴地说:“还、还没消息……派去的人没回来……”
窗外突然传来马蹄声,比他的马更烈,带着股野劲,踏得地面咚咚直响。胡劲南抓起枪躲到门后,手指扣着扳机,却看见马崇岳掀帘进来,手里拎着个血淋淋的人头——是他的卫队长,刀疤脸还保持着临死前的狞笑。“胡司令,”马崇岳把人头往药秤上一放,秤砣“哐当”砸在地上,“我哥说,这罗局镇的秤,该换换秤砣了——你这卫队长,连个娃娃兵都顶不住,秤起来怕是不如斤猪肉值钱。对了,你派去北营的人,也全折在那儿了,后河边的尸体,怕是都被鱼啃了。”
药铺的瓦顶突然被打穿个洞,解放军的传单飘了下来,像群白蝴蝶,落在胡劲南脚边。上面印着:“放下武器,优待俘虏”,旁边画着个笑眯眯的老乡,正往解放军手里塞油糕,油糕上的芝麻粒画得清清楚楚,看着就热乎。胡劲南看着传单,眼神复杂,不知是悔是恨,他想起要是早知道北营守不住,或许就不该派那队人去白白送死。
拂晓的第一缕光,像把金刀子,劈开了罗局镇的浓烟,照在断墙上,把砖缝里的血都映成了金色。北坡上的焦草在晨光里显出些灰黄,后河的水面也泛起微光,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
徐军科靠在槐树根上,数着据点里的尸体:王大力趴在机枪上,手指还扣着扳机,像是要把最后一颗子弹射向黎明;李二蛋的机枪筒弯成了月牙,枪托上刻的“二蛋”两个字,被血泡得发胀;栓柱什么都没剩下,只有半截染血的鞋带,那鞋带是他娘给绣的,上面还留着朵没绣完的牡丹花。他自己的左腿也废了,被炮弹片削去块肉,露出的骨头白森森的,像块没烧透的石灰。北营那边的枪声已经停了,留守的战士派来通信员说,偷袭的敌人全被消灭了,只是也牺牲了两个战友,尸体暂时埋在了北坡下。
远处传来冲锋号,是解放军的号声!那声音清亮得像山涧的泉水,一下子就冲散了硝烟。徐军科挣扎着站起来,看见渭河方向涌来黑压压的队伍,红旗在晨光里飘得像团火,把半边天都烧红了。胡劲南的残兵正在溃散,有人往嘴里塞传单,有人跪在地上哭,还有人扯下军帽往西北跑——那是回家的方向,跑着跑着就放慢了脚步,大概是想起家里的麦收该开始了,想起后河边还有等着他们的亲人。
他摸出怀里的烟袋,想给老张和栓柱点上,却发现火柴早被血泡湿了,划了三次都只冒黑烟。这时,个戴红五星的卫生员跑过来,给他包扎伤口时突然喊:“科哥!你看!”
镇口的老槐树下,站着个穿蓝布衫的老乡,裤腿上还沾着后河的泥,正往战士手里递东西——是油糕,冒着热气,金黄的皮上沾着芝麻,和老张说的一个样,连递糕时的手势都像,都是掌心向上,生怕烫着对方。那油糕的香气混着硝烟味,成了此刻最动人的味道。
总攻的炮声响起时,徐军科躺在担架上,颠簸得像坐摇篮。大地在震颤,那是胜利的鼓点。
他看见马家军的黑马群往西北撤,马背上的麻袋鼓鼓囊囊,不知道装着什么,麻袋口偶尔露出点布料,像是从国民党军那里抢来的军装,还有人看见他们路过北坡时,往马背上搬了几袋从粮囤里抢的粮食。马崇岳回头望了眼罗局镇,红绸子在马尾巴上飘,像团红火焰,阳光照在他的刀上,反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担架经过药铺时,他看见胡劲南被捆在药碾子上,嘴里塞着自己的金丝眼镜,镜片的碎片在他嘴角闪,像没擦净的牙。药铺的门板上,有人用刺刀刻了行字:“罗局镇的秤,秤的是良心”,笔画深得能嵌进指甲,旁边还歪歪扭扭画了个五角星,像颗没长圆的果子。
徐军科突然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他想起老张的油糕,栓柱没绣完的牡丹花,李二蛋没唱完的秦腔,还有北营里牺牲的战友,那些声音和味道,像团暖烘烘的气,堵在他喉咙里。担架越走越远,罗局镇的炊烟慢慢升起来,混着硝烟,像条长长的飘带,一头系着镇口的老槐树,一头系住了天边的太阳——那太阳红得发亮,像是用战士们的血染透的,永远照耀着这片他们用生命守护的土地。只是他心里清楚,马家军带着抢来的粮食和物资撤往西北,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要面对的,恐怕是马家军主力的反扑,而西安城的解放,还需要跨过更多像罗局镇这样的难关。
第十一章:渭水激战
1949年7月,渭水的浪拍打着南岸滩涂,卷走了半只破军靴,靴筒里还塞着半截草鞋,是昨晚巡逻的战士落下的。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泥沙,日复一日冲刷着这片土地,也冲刷着战争留下的痕迹。远处的北坡在水雾里若隐若现,想起罗局镇战后马家军撤往西北的背影,徐军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马家军主力还没露面,这渭水之战,恐怕只是下一场硬仗的序幕。
徐军科趴在芦苇丛里,泥水漫过膝盖,冰凉的河水顺着裤腰往里钻。刺刀尖沾着的血正顺着刃口往下滴,滴在水面上,晕开一朵朵转瞬即逝的红。三米外,国民党军第三十六军的哨兵正用刺刀挑开芦苇,枪托上刻着的“忠党”二字被泥水糊得只剩个“中”,笔画歪歪扭扭,像个站不稳的醉汉。他突然想起赵刚总说,这“中”字像块绊脚石,早晚得被人踢进渭河里,“到时候让鱼啃得干干净净”。
“科哥,该动手咧!再等哈敌人换岗,咱就没机会咧!”张大力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芦苇叶的腥气,他的嘴唇冻得发紫,说话时牙齿打颤。他们已经在水里泡了两个时辰,裤腿里钻进条泥鳅,滑溜溜的,正顺着小腿往上爬,痒得人直咬牙。徐军科摸出怀表,表盖内侧贴着张字条,是赵刚写的,字迹带着点潦草的兴奋:“等打完这仗,去我家吃臊子面,我娘做的辣子最香,能把舌头辣得冒火,到时候咱再约着去后河摸鱼!”
芦苇丛突然一阵晃动,哨兵的刺刀挑到了徐军科的帽檐,粗布帽檐被划开道口子。他猛地翻身跃起,泥水溅了哨兵一脸,刺刀从对方肋骨间捅进去时,听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像渭水里濒死的鱼,吐着带血的泡泡。哨兵的枪掉在水里,“忠党”的枪托沉下去时,那半个“中”字朝上,像在最后瞪了眼天空。
第一兵团指挥部设在岸边的土坯房里,墙上的泥皮被炮火震得簌簌掉渣。电台正滋滋啦啦唱着秦腔,《三滴血》的调子被杂音切得支离破碎,听着像有人在哭。桌角放着份情报,是侦察兵从马家军营地附近截获的,上面只画了匹黑马,旁边标着“三日即至”,王雨辰盯着那匹马,眉头皱得紧紧的——马家军果然要来了。
王雨辰把地图铺在倒扣的木盆上,木盆边缘裂着缝,是今早从老乡家借来的。渭水河的走向被红铅笔描得发亮,弯弯曲曲的像条红丝带,河岸边标注的“三十六军布防”字样,被他圈了又圈。参谋举着望远镜跑进来,镜片上还沾着水汽,他用袖子擦了擦:“司令员,三十六军开始往河北岸撤了,船都在滩涂边泊着,黑压压的一片,像群浮着的棺材。另外,北坡方向发现小股骑兵,看装备像是马家军的前哨!”
木盆突然晃了晃,是河风吹的,地图边角卷起来,露出底下“鹰嘴崖”三个字。王雨辰指着地图上的漩涡标记,那里画着个小小的浪头:“告诉一营,从鹰嘴崖绕过去,把他们的船凿了,一只都别留!再让侦察连盯着北坡的骑兵,一旦有动静立刻汇报——马家军的人,可没那么好对付!”他抓起桌上的窝头,咬了口才发现是凉的——炊事员老张今早送饭时,被流弹打穿了饭盒,米汤洒在地图上,把“九十军”三个字泡得发涨,笔画晕开的样子,像在哭。
电台突然换了个频道,滋滋声停了,传来国民党军的喊话,声音带着点刻意的谄媚:“共军弟兄们,放下武器吧,委员长说了,投降有银元拿!一块银元能买二斤肉,够全家吃顿饱的!”王雨辰冷笑一声,把窝头掰碎扔进渭水,碎渣漂在水面上,很快引来一群小鱼。“告诉他们,”他望着河对岸,声音里带着河风的冷硬,“我们要的不是银元,是河对岸的土地,是老百姓能在地里种出麦子,而不是种炸弹!让他们问问自己,抢了多少老乡的粮,拆了多少老乡的房!”
赵刚躺在门板上时,血正往渭水里渗,像条细细的红带子,慢慢游向河心。医疗点就设在滩涂边的柳树下,树干上还绑着红十字的白布,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远处北坡的方向偶尔传来几声枪响,让人心头一紧——马家军的前哨,怕是已经跟侦察连交上火了。
门板是从老乡家拆的,上面还留着“福”字的刻痕,此刻被血浸得发黑。徐军科用刺刀割开他的裤腿,伤口里嵌着块弹片,像片生锈的鱼鳞,边缘还沾着碎布。“别碰……疼得很……”赵刚的声音气若游丝,眼睛半睁着,手却死死抓着徐军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我娘……还在等我……说给我留了罐辣子……我还没吃着咧……”
医疗点的白布被风吹得像面破旗,挂在两根树杈上,上面沾着的血珠滴在赵刚脸上,他却没眨眼。卫生员正往锅里倒酒精,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徐军科手腕上的牙印发红——那是刚才赵刚疼得忍不住咬的,一圈深深的齿痕,像个红色的镯子。北坡方向的枪声越来越近,徐军科心里急得像火烧,却只能守着赵刚,连帮侦察连的忙都做不到。
“科哥!不好咧!”李二蛋突然从芦苇丛里钻出来,裤腿卷到膝盖,腿上划着好几道血口子,怀里抱着捆炸药,引线露在外面,“九十军的援军来了,黑压压的,正往浮桥那边赶!北坡的马家军也动了,侦察连跟他们交上火了,再不去炸桥,他们两边一汇合,咱就被包圆咧!”赵刚突然睁大眼睛,像是回光返照,想坐起来却又重重倒下,血沫从嘴角涌出来,像泡坏的红辣椒:“别管我……去炸桥……我娘……会懂的……咱不能让马家军过来祸害老百姓……”
徐军科把怀表塞进赵刚手里,表盖还带着他的体温:“等我回来,带你去吃臊子面,让你娘多放辣子!”转身抓起炸药时,听见身后传来医疗兵的哭喊——赵刚的手,攥着怀表不动了,指缝里漏出的字条一角,还写着“辣子”两个字。他回头望了眼赵刚的尸体,又看了眼北坡的方向,咬着牙往浮桥跑——他知道,只有炸了桥,才能挡住九十军,才能让侦察连少受点压力,才能对得起赵刚的牺牲。
浮桥是用渔船搭的,十几艘船并排拴着,木板间的缝隙能看见底下的绿水,水里飘着几根芦苇,被水流冲得直打转。桥身晃悠悠的,每走一步都发出吱呀的呻吟,像随时会散架。远处北坡的枪声越来越密,还夹杂着马蹄声,徐军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马家军的骑兵速度快,要是让他们先到浮桥,麻烦就大了。
徐军科趴在桥墩后,桥墩是用老百姓的石磨盘垒的,上面还留着磨豆子的纹路。他看见九十军的士兵正往桥上涌,刺刀在太阳下闪得刺眼,像一排亮闪闪的牙齿。最前面的军官举着望远镜,镜片突然对准了桥墩,他发现了桥墩下的炸药引线,引线正滋滋冒着火星,像条红虫子。“有共军!快掐了引线!别让他们炸桥!”军官的喊声带着惊慌,手里的指挥刀指着桥墩,几个士兵举着枪就往桥墩冲。
引线还有三尺就要烧完,火星已经舔到了炸药包的纸皮。徐军科刚要扑过去按住,一颗子弹擦着耳朵飞过,打在桥墩上,火星溅到他手背上,烫得他猛地缩回手。他想起赵刚娘的臊子面,油汪汪的红辣子浮在汤上;想起老张的米汤,稠得能插住筷子;想起李二蛋总念叨的新媳妇——那姑娘在纺织厂上班,胸前总别着朵红绒花,李二蛋说等解放了就娶她,让她别再做夜班;更想起北坡上还在战斗的侦察连,他们还在等着自己炸桥的消息。
浮桥突然剧烈摇晃,是李二蛋从对岸扔过来颗手榴弹,炸得桥面冒起白烟,士兵们像受惊的蚂蚱四处乱蹦。徐军科趁机扑向引线,手指刚按住发烫的火星,就听见赵刚的声音在耳边响:“快炸啊!别让他们过来!别让马家军祸害咱陕西的老百姓!”
他猛地扯断引线,往回跑时,听见身后传来天崩地裂的响。浮桥像条断了的腰带,卷着士兵往漩涡里沉,木板和人搅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有个兵在水里举着银元哭喊,银圆在阳光下闪了闪,很快被浪头吞了下去,连个响都没留。北坡方向的枪声似乎停了片刻,大概是侦察连听见了爆炸声,知道浮桥炸了,心里也松了口气。
炸桥的硝烟还没散,河对岸突然乱成了一锅粥。没来得及踏上浮桥的国民党残部,挤在滩涂边的几艘破木船上,船板缝里还在往外渗水,士兵们你推我搡,有的甚至举枪威胁船工开船。有个胖军官踩着士兵的肩膀往船上爬,腰间的银元袋“哗啦”作响,却被后面的人一把拽下来,两人滚在泥水里扭打,银元撒了一地,没人去捡——此刻谁都知道,只有渡过渭水,才能保住小命,可马家军还在北坡,就算过了河,也未必能活。
就在这时,天边突然暗了下来。原本飘着的几朵白云,瞬间被铅灰色的乌云吞没,乌云像翻涌的墨汁,顺着渭水上游往这边压,连太阳都被遮得严严实实。风骤然变急,芦苇丛被吹得弯下腰,发出“呜呜”的响,像是老天爷在低吟;滩涂边的柳树被吹得枝条乱舞,绑在树干上的红十字白布,被狂风撕成了碎片,飘在半空像断线的风筝。
“要下雨了!这雨来得好!”张大力抹了把脸上的硝烟,抬头望着天,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先是零星几点,砸在头盔上“噼啪”响,眨眼间就成了瓢泼之势,雨水顺着战士们的帽檐往下流,视线瞬间被雨幕模糊。更让人震惊的是,渭水竟跟着涨了潮——原本只到脚踝的滩涂水,转眼就漫过了小腿,浑浊的河水像被唤醒的巨兽,浪头猛地高了三尺,卷起岸边的碎石、断木和杂草,狠狠拍向河对岸的破船。
“渭水涨潮了!天公作美啊!这下看他们咋过河!”李二蛋举着枪朝天空喊,声音被雨声裹着,却依旧清亮。河对岸的木船首当其冲,最前面那艘船的桅杆被狂风折断,帆布裹着三个士兵往漩涡里拖,他们的惨叫声在雨里断断续续,刚喊出“救命”两个字,就被浪头拍进水里,连个影子都没剩下。另一艘船的船底被浪头掀起的碎石撞穿,河水“咕嘟咕嘟”往里灌,士兵们慌了神,有的跳船逃生,有的死死抓着船帮,却被湍急的水流拖着往下游漂,很快就成了水面上的小黑点。
徐军科站在高处,看着眼前的景象,眼眶突然热了。他想起今早出发前,村里的王老汉拉着他的手说:“解放军同志,你们是为老百姓打仗,老天爷都会帮你们的!”当时他还笑着点头,没想到真应了老汉的话。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混着眼角的泪,却一点都不凉——他看见有个国民党兵在水里挣扎,手里还攥着张家书,信纸被水泡得发皱,上面的“娘”字却依稀可见;还有个年轻的兵,大概才十七八岁,抱着块浮木哭喊着“我要回家”,却被又一个浪头卷走,再也没露出头来。
“这不是巧合,是民心啊!”王雨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撑着块破油布,军装已经被雨水打透,却依旧站得笔直。他指着河对岸,原本还在负隅顽抗的国民党兵,此刻彻底没了气势,有的蹲在泥水里哭,有的干脆把枪扔进渭水,举手投降。“他们抢老百姓的粮食,拆老百姓的门板造船,早就失了民心。咱们解放军护着老百姓,哪怕饿肚子也不拿老乡一粒米,老天爷都看在眼里,这雨,这潮,是替老百姓出的气!对了,侦察连那边传来消息,北坡的马家军前哨撤了,估计是看见咱这边占了上风,不敢硬拼!”
雨越下越急,渭水的浪头也越来越高。有艘船被浪头掀翻,士兵们像下饺子似的掉进水里,浑浊的水面上,只偶尔露出只挣扎的手,很快就被淹没。那个之前扭打的胖军官,抱着块断木漂在水面上,嘴里还在喊“我是团长,快救我”,却被个浪头拍进水里,再也没上来。河岸边,几个国民党兵跪在泥水里,对着渭水磕头,嘴里念叨着“老天饶命”,可没人再管他们——此刻所有人都明白,国民党的气数,早被这渭水的浪头冲没了,而马家军虽然撤了前哨,但他们的主力还在,这只是暂时的平静。
半个时辰后,雨渐渐小了,乌云也慢慢散开。夕阳从云缝里钻出来,把渭水染成了金红色,水面上漂浮着断裂的船板、散落的军帽,还有几枚被泡胀的银元,顺着水流往下游漂,再也没人去捡。渭水的浪头依旧在拍打着滩涂,像是在清理战场,也像是在宣告胜利——那些欺压百姓的反动势力,终将被这滔滔河水冲走,就像冲走滩涂边的泥沙。只是徐军科知道,这胜利只是阶段性的,马家军主力还在西北虎视眈眈,他们撤了前哨,肯定是在酝酿更大的阴谋。
暮色降临时,渭水的浪头才矮了些,却比战前高了半尺。徐军科坐在鹰嘴崖上,崖边的野草被他坐倒了一片。他看对岸的国民党军举着白旗,白旗是用衬衣撕的,在风里飘得有气无力,几个士兵举着白旗往这边走,脚步虚浮,眼神里没了之前的嚣张。赵刚的怀表在裤兜里硌着腿,表盖被血浸成了暗红色,刚才他打开看过,指针停在三点一刻,正是炸桥的时候。张大力从水里捞上来个木盆,盆底裂着缝,和指挥部那个一模一样,里面漂着半张地图,九十军的标记被水泡得只剩个“九”,像个没写完的字,旁边还沾着点黑马的墨迹——是马家军的标记。
“科哥,你看!”李二蛋指着滩涂,声音里带着哭腔又有点笑,一群老百姓正往这边划木筏,筏子是用树干扎的,上面插着红绸子,在暮色里像团跳动的火。最前面的正是村里的王老汉,他举着个瓦罐,罐子口用布盖着,飘出辣子的香——是臊子面的味儿,和赵刚说的一模一样,辣得人鼻子发酸。
跟你们一起打马家军!”
“解放军同志,我就知道你们能赢!北坡那边的马家军撤了,俺们在村里看着下雨涨潮,就知道是老天爷帮你们呢!”王老汉划着木筏靠岸,声音洪亮,“赵刚他娘特意煮了臊子面,让俺们送来,刚出锅的,热乎着呢!她说赵刚是好娃,为老百姓死的值!”徐军科突然捂住脸,指缝里漏出呜咽声,像个被人抢了糖的孩子。他想起赵刚没说完的话,想起老张洒掉的米汤,想起那些为了守护这片土地牺牲的战友——他们的血没白流,老百姓记着,老天爷也记着。可他心里也清楚,马家军还没走,这碗臊子面,吃得并不踏实。
月亮升起来时,渭水映着片银辉,像铺了层碎银子,温柔得不像刚打完仗。岸边的篝火渐渐升起,映着战士们疲惫却坚毅的脸庞。赵刚娘把臊子面盛进粗瓷碗里,油汪汪的红辣子浮在汤上,她给每个战士都舀了一大勺,说:“孩子们,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打胜仗!赵刚要是在,肯定也想看着你们吃,赵刚要是在,肯定也想看着你们吃,想跟你们一起打马家军!
烽火铸魂
王雨辰站在浮桥遗址边,看着士兵们用门板搭临时桥,门板不够了,就拆了自己指挥部的木盆,盆底的裂缝在月光下像道笑纹。有个小兵在水里摸东西,捞出块怀表,表盖里的字条还能看清:“我娘做的辣子最香。”字迹被水泡得发皱,却依旧有力。
“给赵刚的娘送去。”王雨辰把怀表递给通讯员,指尖有点抖,“告诉她,她儿子守住了渭水河,守住了老百姓的好日子。以后河两岸的麦子,都会长得比人高;家家户户的灶台上,都会飘着臊子面的香。但也别忘了说,马家军只是撤了前哨,咱们还得接着拼,拼到把所有反动派都赶出去,才算真的让老百姓过上安稳日子。”
通讯员刚转身,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不是朝着渭水来的,反倒像是往西北方向去的。王雨辰猛地举起望远镜,月光下能看见一队黑马在土路上狂奔,马背上的人影背着长枪,红绸子在马尾巴上晃——是马家军的人!他们没往这边增援,反倒往回撤了,这反常的举动让王雨辰心里一沉。
“司令员,会不会是马家军耍什么花招?”参谋凑过来,声音里带着警惕,“他们前哨刚撤,主力就往回跑,莫不是想绕到咱后方,断了咱的补给线?”王雨辰没说话,手指在地图上渭水上游的位置敲了敲,那里标着个小小的“泾阳镇”,是我方临时补给点,要是马家军真往那边去,麻烦就大了。
徐军科刚吃完臊子面,碗底还剩着红辣子油,听见马蹄声就抓起了身边的步枪。他顺着王雨辰的目光望过去,黑马队跑得飞快,很快就没了影子,只留下尘土在月光里飘。“科哥,马家军这是要干啥?放着渭水的仗不打,往回跑啥?”李二蛋擦着嘴,一脸纳闷,手里的刺刀还沾着面汤。
徐军科摇摇头,心里却想起罗局镇战后,马崇岳回头望的那一眼,红绸子像团火,透着股不服气的狠劲。“怕是没安好心,”他把枪背在肩上,伤口被风吹得有点疼,“他们肯定知道咱补给线在泾阳镇,说不定想偷袭那儿,断了咱的粮和弹药。”
这话刚说完,侦察连的通讯员就骑着快马赶来了,马身上全是汗,通讯员的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司令员!科哥!泾阳镇那边发来急报,马家军主力往泾阳去了,还带着三门迫击炮,说是要炸了咱的粮囤!”
王雨辰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手里的地图被攥得发皱:“果然是冲补给线来的!泾阳镇只有一个排的兵力,根本挡不住马家军的主力!”他转身对着身后的士兵喊,“一营跟我走,去支援泾阳镇!二营留下清理战场,看守俘虏,顺便加固渭水南岸的防线,别让九十军的残兵趁机反扑!”
徐军科往前一步,按住了腰间的刺刀:“司令员,我跟你去!泾阳镇的路我熟,之前去送过粮,知道哪儿有隐蔽的小道,能比马家军快一步到!”李二蛋和张大力也跟着往前站,异口同声地说:“俺们也去!多个人多份力!”
赵刚娘听见动静,从人群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个布包,里面是晒干的馍馍和几罐辣子:“孩子们,带上这些,路上饿了吃。泾阳镇的老乡们都等着你们呢,可别让马家军把粮囤炸了,那是老百姓省下来的口粮啊!”她把布包塞到徐军科手里,布包还带着体温,像团暖烘烘的火。
徐军科接过布包,重重地点了点头:“大娘您放心,俺们一定守住粮囤,不让马家军伤着泾阳镇的老乡!”说完,他翻身上马,李二蛋和张大力也跟着骑上战马,马蹄踩在滩涂的泥水里,溅起一片片水花。
队伍往泾阳镇赶的时候,月亮躲进了云里,路上黑漆漆的,只能靠星星的光辨认方向。徐军科走在最前面,心里想着泾阳镇的粮囤——那是老乡们把家里的麦子、玉米都捐出来的,要是被马家军炸了,战士们没了粮,接下来的仗就难打了,老百姓也得饿肚子。
快到泾阳镇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响,是迫击炮的声音!紧接着,火光就亮了起来,染红了半边天。徐军科心里一紧,催着马跑得更快了:“不好!马家军已经开始炸粮囤了!快!再快点!”
等他们赶到泾阳镇外的山坡上时,粮囤那边已经冒起了浓烟,马家军的士兵正举着枪往粮囤里冲,守粮囤的战士们趴在断墙后,子弹快打光了,只能用刺刀和马家军拼。有个年轻的战士被马刀砍中了胳膊,却依旧抱着马家军的腿,不让对方往前冲,嘴里喊着:“粮囤不能炸!这是老百姓的粮!”
“冲啊!把马家军赶出去!”王雨辰拔出腰间的手枪,率先冲下山坡,士兵们跟着冲了过去,枪声、喊杀声一下子响成了一片。徐军科举着刺刀,朝着一个马家军士兵冲过去,刺刀捅进对方的胸膛时,他想起了罗局镇的栓柱,想起了渭水边的赵刚,心里的火像要烧起来——这些马家军,毁了老百姓的好日子,害了这么多战友,绝不能饶了他们!
李二蛋抱着机枪,趴在地上往马家军的方向扫射,子弹打在地上,溅起一片片尘土。张大力则绕到马家军的侧面,扔了颗手榴弹,炸得马家军乱作一团。守粮囤的战士们见援军来了,也来了劲,从断墙后冲出来,和马家军拼起了刺刀。
马家军的首领马崇岳见势不妙,骑着黑马往后退,他手里的马刀上还沾着血,红绸子在风里飘得像条血带。“撤!快撤!”他对着身边的士兵喊,声音里带着慌,“共军的援军来了,再打下去咱们要全军覆没!”
马家军的士兵们本来就有点怕了,听见马崇岳喊撤,一个个都往后跑,有的甚至扔了枪,骑着马就往西北方向逃。徐军科想追,却被王雨辰拉住了:“别追了,先看看粮囤的情况,看看老乡们有没有事!”
徐军科这才停下脚步,往粮囤那边跑。粮囤被迫击炮炸了两个洞,里面的麦子撒了一地,还有几袋玉米着了火,战士们正用沙子灭火。泾阳镇的老乡们也从家里跑了出来,有的帮着灭火,有的帮着抬受伤的战士,脸上满是着急。
“解放军同志,你们可算来了!”泾阳镇的刘镇长握着王雨辰的手,眼里含着泪,“马家军刚来的时候,俺们都以为粮囤保不住了,多亏了守粮囤的战士们拼死抵抗,多亏了你们及时赶来!”
王雨辰拍了拍刘镇长的手:“老乡们放心,粮囤虽然受了点损失,但大部分粮食都还在,俺们会尽快修补粮囤,再派更多的人来守卫,绝不让马家军再来捣乱!”
徐军科蹲在粮囤边,捡起一把撒在地上的麦子,麦子还带着阳光的味道,是老乡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他想起赵刚娘的辣子,想起王老汉的臊子面,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把马家军彻底打败,让老百姓能安安稳稳地种庄稼,能吃上热乎的饭,能过上太平日子。
这时,远处又传来一阵马蹄声,这次是朝着泾阳镇来的。徐军科和战士们一下子警觉起来,举起枪对准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可等马蹄声近了,他们才看清,是泾阳镇的老乡们骑着马,带着粮食和药品赶来的,马背上的粮袋鼓鼓囊囊的,药品箱上还贴着红十字。
“解放军同志,俺们听说粮囤受了损,就把家里的粮食又拿了些来,还有这些药品,给受伤的战士们用!”一个老乡从马背上跳下来,把粮袋递给徐军科,脸上满是真诚。
徐军科接过粮袋,心里暖烘烘的。他看着身边的战士们,看着赶来支援的老乡们,突然明白了什么是民心——老百姓就是解放军的后盾,有了老百姓的支持,再难的仗也能打赢,再狠的敌人也能打败。
月亮又从云里钻了出来,照亮了泾阳镇的夜空。粮囤的火已经灭了,战士们和老乡们一起修补粮囤,有的搬石头,有的缝麻袋,忙得热火朝天。徐军科坐在粮囤边,吃着赵刚娘给的馍馍,就着辣子,馍馍有点干,却吃得格外香。
他抬头望了望西北方向,马家军逃跑的方向,心里清楚,这一仗虽然赢了,但马家军还没彻底被打败,他们肯定还会再来。接下来的仗,会更难打,会有更多的牺牲,但他不怕——有战友们一起拼,有老百姓支持,就算是刀山火海,也能闯过去。
远处的渭水还在流,浪头拍打着滩涂,像是在为他们加油。徐军科握紧了手里的枪,枪托上还沾着渭水的泥水,沾着泾阳镇的尘土,也沾着战友们的血。他知道,只要这把枪还在,只要心里的火还在,就一定能守住这片土地,守住老百姓的好日子,直到把所有反动派都赶出去,直到迎来真正的解放。
第十二章:总攻前夕
1949年7月,罗局镇前沿阵地的猫耳洞土墙上,嵌着半颗子弹,弹头锈成了褐红色,周围结着层盐霜似的汗渍。这是无数次战斗留下的印记,每一道划痕都藏着生与死的较量。远处渭水的浪声隐约裹着风飘来,混着阵地里此起彼伏的咳嗽声,空气里满是紧绷的气息——总攻的日子越来越近,谁都明白,接下来这仗,要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难打。
徐军科用指甲抠了抠弹头上的锈,铁屑混着干硬的血痂落在掌心,硌得掌纹里发疼。李二娃的胳膊还在渗血,伤口边缘泛着青黑,王强正往撕好的布条上撒灶心土——这是罗局镇张婆婆教的法子,说陈年灶心土止血比绷带管用,她男人当年在陇海铁路上被砸伤,就是靠这土保住了命。二娃疼得直抽气,额头上的汗珠滚到下巴尖,却盯着徐军科后腰的旧伤笑:“科哥,你那疤可比我这威风,像条龙,就是尾巴短了点。”
“再嚎就把你扔去喂胡劲南的狼狗。”徐军科往他嘴里塞了块冰糖,是昨天从俘虏身上搜来的,纸包上印着“上海泰康”,糖块棱角被体温焐得发圆。冰糖在舌尖化开时,二娃突然不笑了,指节捏得发白,喉结上下滚了滚:“强子哥,你替科哥挡弹片那下,真以为我没看见?在瓦子街,弹片擦着科哥后心飞过来,是你扑过去把他撞开的。”
王强的手顿了顿,往二娃伤口上按灶心土的力道重了些,惹得二娃“嘶”地吸了口冷气。那天下午的硝烟好像还粘在他睫毛上,弹片擦过肩膀时,他听见自己骨头“咔”地响了一声,像冬天冻裂的井台,疼得眼前发黑。“再提这事,今晚站岗你值双岗。”他把步枪往怀里搂了搂,枪托上刻着的“王”字被汗水泡得发胀——那是他爹送他参军时,用镰刀刻的,刻完还在字上抹了层猪油,说能防生锈。
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嘚嘚的蹄音敲在冻土上,像有人在耳边打鼓。三个人同时按住枪,手指扣在扳机上。是己方的巡逻兵,马背上驮着个麻袋,麻袋口没扎紧,滚出颗手榴弹,拉环还挂在绳结上,晃悠悠的像个小铃铛。“送弹药的!”巡逻兵翻身下马时,军靴上的泥溅在二娃伤口上,二娃疼得龇牙咧嘴,他却没顾上,扯开麻袋喊,“彭司令员说,总攻前管够!机枪子弹、手榴弹,要多少有多少!”
破庙指挥部里,香案上摆着半截蜡烛,烛芯结着个黑疙瘩,火苗忽明忽暗,把神龛上的泥塑菩萨照得像张鬼脸。庙外的风灌进来,吹动着墙上挂的作战地图边角,发出哗啦的声响。桌角压着份刚译完的电报,上面“马家军增兵眉县”几个字还带着油墨潮气,让空气里的紧张又多了几分。
彭志远把红蓝铅笔咬在嘴里,笔尖在“眉县”二字上戳出个洞,纸屑沾在他胡茬上。参谋正用缝衣针挑地图上的图钉,针孔里渗出的血珠滴在“扶风”地界——那是他今早去玉米地勘察时被马蜂蛰的,肿起的指头像个红萝卜,挑图钉时直打颤。
“马家军的密使还在镇上?”彭志远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烟袋锅子的沙哑。蜡烛芯爆了个灯花,映出墙角蜷缩的黑影——那是马崇岳的副官,被哨兵从粪堆里揪出来时,怀里还揣着张罗局镇布防图,图上用羊血标着迫击炮班的位置,血已经发黑,像干涸的河沟。
副官突然抽搐起来,裤脚渗出黄汤,一股骚臭味漫开来。“说!”参谋把刺刀架在他脖子上,刀刃压出道红痕,血珠顺着刀刃往下滴,“你们怎么知道总攻时间的?是不是有内鬼?”
破庙的门“吱呀”响了,风卷进片玉米叶,叶子边缘带着锯齿,落在彭志远脚边。他突然想起今早收到的情报:胡劲南的卫队长三天前去过马家军的帐篷,回来时马靴上沾着沙棘刺——那刺只有青海才有,是马家军老家的特产。“不用问了。”彭志远把蜡烛吹灭,庙里顿时暗下来,只有地图上的红标记还亮着,“去告诉迫击炮班,提前十分钟开火。让他们把炮弹往马家军的马厩里砸,我听说马崇岳最宝贝他那匹黑马,砸了马厩,看他的骑兵还怎么横!”
参谋刚要走,却被他叫住:“等等,给徐军科他们送两箱手榴弹,要带木柄的那种——他总说铁皮的扔不远,像扔石头子儿,砸不死人。还有,让炊事班多蒸两锅馍,他们在前沿待了一天,肯定饿坏了。”
玉米地伏击圈里,玉米叶割得脸生疼,锯齿状的叶边在颧骨上划出道红痕,渗出血珠,被汗水一蛰,辣得像抹了辣椒水。夜风吹过,玉米秸发出沙沙的声响,刚好掩盖住潜伏者的呼吸。徐军科摸了摸腰间的刺刀,刀鞘上还沾着渭水的泥,心里忽然想起赵刚的怀表——不知道赵刚娘有没有收到那表,要是收到了,能不能少惦记些。
徐军科盯着前方二十米的黑影,听见自己磨牙的声音,后槽牙咬得发酸。小柱子说得没错,敌人背着重机枪,枪管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渭水里冻僵的树根,枪身还缠着伪装的玉米叶。王强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角,手指抖着指向黑影的绑腿——那是解放军的灰布绑腿,洗得发白,裤脚还别着颗红五星,和二娃胸前的一模一样,连星星的角都磨得发圆。
“是投敌的二排叛徒。”王强的声音像结了冰,每个字都带着寒气,“上次转移伤员时,他们带着药箱跑了,张医生为了追药箱,被流弹打中了……”徐军科摸出颗木柄手榴弹,弹身上的木纹被他摸得发亮,指腹能感觉到木头的年轮。他想起二排的炊事员老马,总爱往他碗里多舀半勺米汤,说他“长得像我牺牲的儿,那娃也爱皱眉头”,老马的药箱里总备着甘草片,说打仗苦,含片糖能舒坦点。
黑影突然停下脚步,用刺刀挑开玉米秸,发出“咔嚓”的脆响。徐军科看见为首的汉子少了颗门牙,说话漏风——是去年在宜川战役时,被他用枪托砸的,当时这汉子正举着刀要劈个俘虏。“动作快点!磨蹭个球!”缺牙汉压低声音,唾沫星子喷在前面的兵脸上,“等会儿机枪架起来,把共军的迫击炮炸成废铁,胡司令说了,每人赏三亩地,就在西安城边,能种麦子能种瓜!”
王强的枪突然走火,子弹打在玉米根上,溅起串泥星。缺牙汉猛地回头,手电筒的光柱扫过来,照得徐军科睁不开眼。他看见缺牙汉怀里露出半截文件,纸角印着个“总”字——是总攻部署图!图上还沾着块干了的玉米面糊,像谁不小心蹭上去的。
李二娃在主阵地数星星,数到第七颗时,眼皮开始打架。阵地周围的篝火跳动着,映出他年轻却布满疲惫的脸。远处马家军阵地的狗叫声偶尔传来,听得他心里发毛,总觉得有啥不好的事要发生。
他把步枪拆了又装,撞针的反光在脸上跳,像只小萤火虫。枪栓上的划痕是他自己弄的,每次擦枪都故意多磨两下,说这样“有记号,丢不了”。远处的枪声突然炸响时,他正往弹仓里压子弹,第三颗刚塞进去,就听见玉米地方向传来喊杀声,像捅了马蜂窝。“快!给迫击炮班发信号!娘娘哎,可别出啥岔子!”他拽起小柱子就往暗堡跑,裤腿的血蹭在战壕壁上,像条蜿蜒的红带子,“科哥他们肯定遇上事了!”
暗堡里的炮手正啃着窝头,窝头馅是萝卜缨子的,还是前天老乡送来的,有点发苦。“二娃哥,提前开火?”炮手的手一抖,窝头掉在炮筒里,碎屑顺着炮口往下滑,“彭司令员说要等信号弹,红的三颗,绿的两颗……咱这么干,会不会挨骂?”
“等个屁!”李二娃抓起信号枪就打,绿莹莹的光刚窜上天,就听见玉米地传来爆炸声,震得暗堡顶上掉土渣。他突然想起徐军科临走时的眼神,像去年掩护乡亲转移时那样,狠得能嚼碎石头,当时徐军科说:“二娃,记住,有时候等命令,不如听枪响——咱得护着弟兄们,护着老乡们!”
徐军科掐着缺牙汉的脖子,把他按在玉米地里,泥土灌进他的嘴和鼻孔,冒泡的声音像渭水里的泥鳅。周围的玉米秸被撞得东倒西歪,混着枪声和喊杀声,成了一片混乱的战场。
缺牙汉的腿还在蹬,皮鞋跟把玉米根踹断了好几根,他却还在笑,含糊不清地喷着泥:“徐军科,你以为赢了?马家军的骑兵已经过了渭河,等会儿就把你们……剁成肉馅……”话没说完,就被王强用枪托砸断了牙,血沫混着碎牙喷出来,溅在玉米叶上。
玉米叶上的露水混着血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出天上的星星。徐军科捡起地上的文件,总攻部署图上,胡劲南用红笔圈出了彭志远的指挥部——破庙,旁边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刀,像要把庙劈了。“强子,带两个人去报信!”他把刺刀拔出来,血顺着刃口往下淌,在裤腿上洇出深色的痕,“告诉司令员,马家军要偷袭,骑兵已经过河了!让他们小心马刀,那些马家军的骑兵,下手狠得很!”
王强刚跑出去三步,就被流弹打中了腿,血“噗”地喷出来,染红了半条裤腿。他在地上滚了两圈,正好撞在重机枪上,手指胡乱抓到个东西——是颗手榴弹,拉环还挂在机枪的扳机上,像个等着被拉的铃。
“科哥!接住!”王强把胳膊抡成圆,手榴弹像只黑鸟,擦着徐军科的耳边飞过去,落在叛徒堆里。
破庙的钟被敲响时,彭志远正看着怀表,表盖内侧刻的“1945”已经被磨得模糊。钟声急促而响亮,在夜空中传出老远,像是在给即将到来的总攻倒计时。庙外的马嘶声越来越近,他知道,马家军的骑兵快到了。
指针指向三点五十五分,比预定时间早了五分钟。玉米地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像烧起来的晚霞,通讯员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裤脚还沾着玉米叶:“司令员,徐班长他们……在玉米地和叛徒交火了,还发现马家军要偷袭……骑兵已经到庙后了!”
“我知道了。”彭志远把总攻部署图重新铺开,用红笔在“马家军”三个字上打了个叉,叉画得特别用力,把纸都戳破了,“告诉一营,先去收拾骑兵,把他们的马惊了,让骑兵变成步兵——马怕火,多扔燃烧弹!罗局镇这边,让徐军科放手打,缺啥就从俘虏身上搜,不用请示。”
他摸出块怀表,是昨天从副官身上搜的,表盖内侧刻着匹小马,马尾巴翘得老高。“对了,”他突然想起什么,对着通讯员的背影喊,“给徐军科他们送点红糖,王强的伤得补补,他上次说,小时候受伤,他娘就用红糖冲鸡蛋。还有,让卫生员赶紧去玉米地,那边肯定有伤员!”
庙外的枪声越来越密,像炒豆子,还夹杂着马的嘶鸣和燃烧弹的爆裂声。彭志远望着东方的鱼肚白,那里的云彩正被染成血红色,像极了战士们胸前的红五星,也像他年轻时在延安见过的朝霞——那时的朝霞里,没有枪声,只有开荒的号子,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而现在,这血色朝霞下,总攻的号角即将吹响,可他心里清楚,马家军的骑兵只是先头部队,胡劲南的主力还在眉县等着,这场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