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风云初起
1948年3月的风还带着料峭的寒意,柳河村老槐树的枝桠间却已钻出点点新绿,嫩得像被晨露泡过,轻轻一碰就能掐出水来。徐军科蹲在灶台前烙饼,玉米面里掺着大半榆树皮磨的粉,在乌黑的铁烙盘上渐渐烙得发黄,边缘微微翘起,像只翅膀被雨水打湿的蝴蝶,勉强舒展着。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地跳着,火星溅在青砖地上,转瞬就灭了。香气从破窗棂的缝隙里钻出去,像只无形的手,勾得隔壁的小石头扒着门框直咽口水。那孩子才六岁,瘦得像根豆芽菜,枯黄的头发粘在头皮上,手指使劲抠着木头缝,把去年冬天冻裂的口子又抠大了些,碎屑簌簌往下掉。
“军科哥,国民党又来抓壮丁了!”小石头爹王老实扛着锄头从外面跑进来,裤脚沾着新鲜的黑泥,显然是刚从地里慌慌张张拔腿就跑的样子。他嗓子眼里像塞了团干土,每说一个字都带着喘息:“王老五家的二小子被绑走了,麻绳勒得手腕子通红,说是去修眉县的碉堡,去了就没个回来的准信!”
徐军科手里的铁铲“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玉米面撒了一地,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像铺了层碎金子。他盯着那些粉末,耳边嗡嗡作响——王老五家的二小子叫栓柱,上个月还帮他抬过生病的娘。那后生才十九岁,力气大得能扛动半扇猪肉,背人时腰杆挺得笔直,粗声粗气地说:“军科哥你娘就是我娘,这点活算啥。”
他弯腰去捡铁铲,手指却在发抖。灶台上的饼子已经糊了边,焦糊味混着玉米香飘过来,呛得人鼻子发酸。
夜里,徐军科躺在土炕上翻来覆去,炕席的篾条硬邦邦的,硌得后背生疼。他娘在里侧打着轻鼾,咳嗽声断断续续,像破旧的风箱在拉动。窗外的月光漏进墙缝,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恰好照见娘藏在炕洞里的布包。那布包是蓝粗布缝的,打了三个补丁,边角都磨得起了毛。
他悄悄摸过去,指尖触到布包的瞬间,娘的鼾声顿了顿。他屏住呼吸,等那均匀的呼吸声再次响起,才轻轻把布包抽出来。里面是攒了半年的银元,有袁大头,有孙中山像的,沉甸甸的压着手心。这是娘偷偷把陪嫁的银镯子融了打的,每次赶集都揣着鸡蛋去换钱,回来时裤脚总是沾满泥,说是路上摔了跤。
“娶媳妇要三间瓦房,可这兵荒马乱的,瓦房能挡得住炮弹吗?”他摩挲着银元边缘,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却暖不了心里的寒意。炕沿上刻着道道划痕,是这些年被抓壮丁、抢粮食的日子留下的记号——横划是抢粮,竖划是抓丁,密密麻麻的,像片疯长的荒草,把整块木头都啃得变了形。
天快亮时,村口传来马蹄声,“嗒嗒嗒”的,敲在青石板上,踏碎了晨雾。徐军科猛地坐起来,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扒着门缝往外看。十几个国民党兵正踹开李大爷家的门,枪托砸在门板上,“砰砰”响得像炸雷。
他们把李大爷刚收的小米往马背上装,布袋磨破了,金黄的米粒撒了一地,被马蹄碾进泥里。李大爷抱着一个兵的腿哭,花白的胡子上挂着泪,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老总,留口吃的吧,孙子还发着烧,烧得直说胡话……”
那兵不耐烦地抬脚,正踹在李大爷胸口。老人“哎哟”一声倒在泥地里,后脑勺磕在石头上,“咚”的一声闷响,瞬间没了声息。他孙子趴在窗台上哭,小脸憋得通红,哭声像被扼住喉咙的幼猫,细弱又绝望。
那一刻,徐军科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骨缝里都在疼。他想起去年秋,也是这样的兵,抢走了他家最后一袋口粮。妹妹饿了三天,小脸蜡黄得像张纸,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睁着大眼睛看他,嘴角挂着干皮。他跑遍全村借粮,只讨回半块窝头,妹妹啃着啃着就笑了,说哥这窝头真甜。
解放军来的那天,柳河村飘着杨絮,白花花的,像场软雪。
徐军科在地里翻土,铁犁铧在冻土上“咯吱”作响,震得虎口发麻。地里的土块硬得像石头,一犁下去只能划开道浅沟。他直起腰捶捶后背,汗水顺着脊梁骨往下淌,在灰布褂子上洇出深色的印子。
远远看见一队穿灰布军装的人走来,背着步枪,裤腿卷到膝盖,泥水里的脚印踩得整整齐齐,没一个往庄稼地里偏的。领头的战士戴着红星帽,帽檐下的眼睛亮得很,走到田埂边就停下了,嗓门敞亮得像挂在天上的钟:“老乡,借过条路,不踩庄稼。”
徐军科愣住了。这些年见过的兵,不是抢粮就是抓丁,哪有这样走路的?他把铁犁往地上一插,叉着腰站在田埂上,想看看这些人到底要干啥。
那领头的战士笑着走过来,黑黢黢的脸上有两道浅浅的疤痕,在阳光下看得清楚。“老乡,我们是解放军,路过这里,想问问村里有没有水井,让弟兄们喝口水。”他说话时露出白牙,笑容里没一点架子,倒像邻村认识的后生。
徐军科没说话,只是往村口指了指。那战士道了声谢,转身对身后的人喊:“都跟上,脚底下留神,别碰着庄稼!”
他后来才知道,这战士叫赵勇,是侦察连的,胳膊上还留着枪伤,是打榆林时被炮弹皮划的。那疤痕像道暗红色的印记,趴在胳膊上,看着就吓人。
那天中午,赵勇坐在老槐树下,给围着的乡亲们讲“打土豪分田地”。徐军科蹲在最前面,离得近,能闻到他身上的汗味,混着青草的腥气。赵勇讲得兴起,时不时挥挥胳膊,伤口被扯得疼了,就龇牙咧嘴地吸口冷气,惹得大伙儿笑。
“陕北的穷人家分到了耕牛,牛脖子上系着红绸子,走路都昂首挺胸的。”赵勇比划着牛的样子,逗得孩子们直笑,“山西的娃娃能免费上学,课本是油印的,上面画着五角星,可好看了。”他顿了顿,声音沉下来,“以后啊,再也没人敢抢粮食,谁抢,我们就揍谁,揍得他再也不敢伸手!”
赵勇掏出个搪瓷缸子喝水,缸子上印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字被磨得有点模糊,可阳光照在上面,还是亮得晃眼,把徐军科的眼都照湿了。他赶紧低下头,用袖子蹭了蹭,怕被人看见。
“你们真能做到?”徐军科忍不住问,声音有点抖。他这辈子听过太多许诺,地主说交了租子就给留口粮,结果把最后一粒米都刮走了;保长说不抓壮丁,转脸就把他邻家的小子捆走了。
赵勇指了指自己的军装,布面磨出了毛边,袖口都打了补丁:“这布是老百姓织的,这枪是打敌人缴获的,我们要是骗了乡亲,对得起这身衣裳吗?”他从背包里拿出个窝头,黑面的,掺着麸子,能看见细小的麦壳。他掰了一半递给小石头,“你看,我们的粮食,分着吃,绝不独吞。”
小石头捧着窝头,小口小口啃着,渣子掉在衣襟上,赶紧捡起来塞进嘴里,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只受惊的小鹿。徐军科看着那半块窝头,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闷闷的疼。
那天傍晚,徐军科帮赵勇他们喂马。马槽里的草料是战士们自己割的,带着露水的腥气,绿油油的,没动村里的半捆麦秸。他听见赵勇和一个瘦脸战士说话,那战士缺了颗门牙,说话有点漏风。
“柳河村在交通要道,扶眉战役打响后,这里可能要当临时战地医院。”赵勇的声音压得很低。
瘦脸战士点点头:“那得先帮老乡把地窖挖深点,再糊层黄泥,防炮弹,还能存粮食。”
“对,得让乡亲们有地方躲。”赵勇蹲下来,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还有村口那口井,得淘干净点,别到时候不够用。”
徐军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他摸了摸怀里的镰刀——这把刀是爹传下来的,月牙形,磨得锃亮,既能割麦,也能……他抬头看了看天,杨絮飞得正急,卷着旋儿,像要把这村子裹进一场大风里。风里有股说不清的味道,像要变天。
西安城里的胡劲南指挥部,此刻正飘着雪茄烟味,浓得化不开,呛得人嗓子疼。
胡劲南把电报拍在桌上,纸角都掀了起来,露出底下垫着的虎皮褥子。那虎皮是从东北弄来的,老虎眼睛的位置还镶着两颗绿宝石,在灯光下闪着冷光。“彭志远的一野都快摸到眉县了,马鸿逵还按兵不动!他想坐收渔翁之利?”他的金表在腕上晃,表盘镶着钻,映着墙上的地图,扶眉地区被红笔圈了个圈,像块要啃的肥肉,油光锃亮。
副官站在旁边,腰杆挺得笔直,大气不敢出。胡劲南的脾气谁都知道,发起火来能把桌子掀了,上个月就有个参谋因为说错话,被他用马鞭抽得躺了三天。
“司令,马家军的人来了。”副官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
门被推开,一个戴白帽的随从走了进来,腰里别着短枪,枪套是镶银的。他眼神倨傲,扫过屋里的摆设,嘴角撇了撇,像是没瞧上眼。随从递上封信,信封上印着绿色的新月,蜡封是烫金的,在灯光下闪着光。
“马军长说,要借三百支步枪才肯出兵,还得配十万发子弹。”随从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股施舍的调子。
胡劲南冷笑一声,把信扔在烟灰缸里。火苗“腾”地窜起来,舔着信纸,把那绿色的新月烧得卷了边。“告诉他,枪没有,子弹更没有!”他站起身,金表链子在胸前晃悠,“要地盘,打赢了再说,想空手套白狼?没门!”
随从的脸涨得通红,想说什么,可看着胡劲南眼里的凶光,终究没敢开口,转身摔门而去。
窗外的城墙根下,几个乞丐正抢半个窝头。那窝头是从酒楼后厨扔出来的,沾着点油星,已经硬得像石头。一个瘸腿乞丐抢到了,刚往嘴里塞,就被另一个壮汉推倒在地。破碗碎在地上,瓷片划开了手,血珠滴在泥里,很快就被尘土盖住了。
胡劲南皱了皱眉,对副官说:“去,把他们驱散了。成何体统!让共军的探子看见了,还以为我西安城饿殍遍地,传出去丢我的脸!”
他不知道,街角的修鞋匠正把一张小纸条塞进鞋跟。那修鞋匠戴着顶破草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手里的锥子在鞋底穿梭,动作麻利,眼神却时不时瞟向指挥部的方向。鞋摊下藏着把驳壳枪,黑沉沉的,透着寒气。他是赵勇的侦察兵,刚摸清了城防布防,哪里有机枪巢,哪里有暗哨,都记在心里了,连哨兵换岗的时间都摸得一清二楚。
马家军的帐篷扎在六盘山下,帆布上沾着尘土,被风吹得鼓鼓的,像块脏抹布。篝火把影子投在帐篷上,忽大忽小,像晃动的狼影。
马雄飞用银刀切开烤羊腿,油汁滴在地毯上,晕开深色的印子。那地毯是从波斯弄来的,上面织着复杂的花纹,如今却被油污染得不成样子。他哼了声,也不在意,大口嚼着羊肉,膻味混着茶香在帐篷里弥漫——那茶是从宁夏带来的茯茶,压成砖形,泡出来的水是深红色的,带着股土腥味。
“胡劲南想让我们当先锋?”他把啃剩的骨头扔给猎犬,那狗扑过去撕咬,牙齿“咔咔”响,涎水顺着嘴角往下淌。“去年他偷袭延安,怎么没叫上我们?现在打不过了,想起我们马家军了?”
马崇岳坐在旁边,正用银签子剔牙。他指甲缝里黑黢黢的,像是好久没洗过。“大哥,彭志远的主力在扶眉,后方空虚,我们不如去抄他的后路——宝鸡!”他眼睛亮起来,闪着贪婪的光,“那里有兵工厂,有粮仓,抢过来,比跟着胡劲南喝汤强!”
马雄飞眯起眼,手指敲着膝盖,发出“笃笃”的声响。帐篷外的风呜呜地刮着,像有人在哭。过了半晌,他才慢悠悠地说:“宝鸡是块肥肉,可彭志远不是好惹的。得先看看再说。”
帐外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在帐篷外停下。一个探子掀帘进来,身上还沾着柳河村的黄土,裤脚卷着,露出被荆棘划破的小腿。“军长,柳河村那边有动静。”
“啥动静?”马雄飞抬了抬眼皮,带着宝鸡方言特有的腔调。
“解放军在村里帮老乡干活,挑水、铡草,还教娃娃认字,用树枝在地上写‘中国’。”探子喘着气说,“有个叫徐军科的后生,跟他们走得近,帮着喂马,还问东问西的,像是有点想法。”
马雄飞把银刀插在鞘里,刀柄上的宝石闪着光。“后生?哼,穷人的骨头软,给块银元就能当带路党。”他对马崇岳笑,露出黄牙,牙缝里还塞着羊肉渣,“你看,不用我们动手,自有软骨头替咱们盯着,解放军的动向,咱们门儿清。”
马崇岳也笑了,笑声在帐篷里回荡,惊得外面的猎犬叫了起来。
他们不知道,此刻的柳河村,徐军科正帮赵勇他们挖地窖。铁锹碰在石头上,火星溅起来,像星星,落在脚下的泥土里,瞬间就灭了。地窖已经挖了一人多深,站在下面能看见头顶的一小片天,杨絮从那片天上飘过,像碎银子在飞。
赵勇挥着铁锹,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流,在下巴上汇成水珠,滴在泥土里。“等仗打完了,我教你认字,从你的名字开始。”他喘着气说,声音里带着笑意。
徐军科愣了愣,手里的铁锹差点掉下去。他活了二十一年,除了自己的名字,就认识“柳河村”三个字,还是小时候爹用树枝在地上教的。“我想学看地图,”他低声说,声音有点发紧,“知道哪是沟,哪是山,别让弟兄们走冤枉路。”
赵勇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他,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好啊,”他咧开嘴笑,“等打完扶眉战役,我把我的地图给你,上面的记号我都教你认。”他从怀里掏出张草图,纸边卷了角,上面用铅笔描着弯弯曲曲的线。“这是扶眉的地形,你看,这道山梁,能藏一个连,打伏击最好。”
徐军科凑过去看,手指轻轻碰了碰那张纸,像是怕把它碰碎了。纸上的线条歪歪扭扭,却像有股魔力,勾得他心里突突直跳——他盯着“山梁藏兵”的标记,满脑子都是护着乡亲、不让兵匪再糟蹋庄稼的念头,压根没察觉身后老槐树的阴影里,马家军探子正把他这“亲近共军”的模样记在心里,转身就往六盘山方向跑,要把消息报给马雄飞。
而西安城里的胡劲南,还在指挥部里对着马家军的电报发火,金表链甩得“哗啦”响;柳河村的地窖里,铁锹碰着石头的“叮当”声还在继续。徐军科抡着铁锹往下挖,泥土的腥气混着汗水味裹住全身,潮得人发闷。他直起腰擦汗时,指尖还留着那张地图的糙纸触感,心里却像这地窖一样,一点点沉到某个坚硬的地方——那里,有赵勇半块窝头的余温,有小石头啃窝头时发亮的眼睛,有娘藏在炕洞里的银元的冰凉,还有爹传下来的那把镰刀,刀光在心里隐隐闪着,冷飕飕的,像是在等着什么。
夜深时,赵勇他们拔营了。马蹄裹着粗布,走得悄无声息,像一群夜猫在山道上潜行。临走前,赵勇把包过窝头的糙油纸塞给徐军科,纸上还沾着粮食的香气,混着赵勇手心的温度。“记住,我们回来的时候,带新麦种。”赵勇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锤子般砸在徐军科心上,“来年让柳河村的地里,长满沉甸甸的麦子。”徐军科攥着油纸,纸角被汗浸湿,软塌塌地贴在掌心。他站在老槐树下,看着队伍的背影在月光里拉得很长,像一串移动的星,忽明忽暗,最终被夜色彻底吞没。
老槐树上的杨絮还在飘,沾在他的灰布褂子上,白得像雪。徐军科突然反应过来,这不是雪,是烽火的引子——只要一点火星,就能烧遍整个西北。他转身跑回家,把镰刀架在磨石上,“唰、唰、唰”的磨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在为即将到来的战事倒计时,每一声都往心里钻。
三日后,扶眉战役的炮声果然如惊雷般炸响。
柳河村的人全钻进了地窖,只有徐军科揣着镰刀,守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炮弹呼啸着从头顶飞过,拖着长长的火光,把半边天都映得通红。他看见远处的山梁在火光里摇晃,像喝醉了酒的壮汉,泥土混着碎石簌簌往下掉,惊起的飞鸟在硝烟里乱撞,发出凄厉的叫声。
“军科!快下来!炮弹不长眼啊!”王老实从地窖口探出头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徐军科没回头,眼睛死死盯着西边的山道——赵勇说过,他们会从那边回来。
突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撞进耳朵。几个穿灰布军装的战士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身上都带着伤,血顺着裤腿往下淌,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红痕。领头的是个年轻护士,胳膊上的绷带已经被血浸透,她咬着牙冲徐军科喊:“老乡!有伤员要安置,地窖能腾点地方吗?”
徐军科立刻冲过去扶人。一个战士的腿被炮弹皮划开大口子,白骨都露了出来,疼得直哼哼,却还在念叨:“我的枪……我的步枪呢?”徐军科看见那把裂了枪托的步枪掉在路边,赶紧捡起来递给他,指尖触到枪身的余温,心里猛地一紧。
地窖里瞬间挤满了人,药味混着血腥味压得人喘不过气。徐军科的娘从怀里掏出蓝布包,把里面的银元全倒出来,塞给护士:“姑娘,拿去买药,别让娃们遭罪。”护士眼圈红了,又把布包推回去:“大娘,我们有纪律,不能要老乡的东西。”
就在这时,村口传来马蹄声——这次的声音又急又乱,还夹杂着零星的枪响。徐军科抄起镰刀就冲出去,只见十几个马家军骑兵冲了过来,马刀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嘴里喊着听不懂的方言,见房就烧。李大爷家的土房已经冒起浓烟,火苗舔着房梁,“噼啪”作响。
“不好!是马家军的散兵!”一个受伤的战士挣扎着想站起来,却疼得倒在地上。徐军科赶紧把他扶回地窖,转身对王老实喊:“快把地窖口堵上!用石头压严实!”
他握着镰刀躲在老槐树后,心跳得像擂鼓。一个马家军骑兵冲过来,马鼻子喷着响鼻,蹄子差点踩进庄稼地。徐军科猛地跳出来,镰刀直劈马腿,那马疼得人立起来,把骑兵甩在地上。他扑上去按住那人,镰刀架在对方脖子上,手却抖得厉害——这是他第一次拿刀对着活人。
“别杀我……”那骑兵吓得脸惨白,从怀里掏出块银元递过来,“给你,放我走。”徐军科盯着银元,想起李大爷倒在泥里的模样,想起妹妹饿瘪的小脸,想起赵勇说的“谁抢就揍谁”,手起刀落,却终究没砍下去,只是用刀背狠狠砸在那人后脑勺上。
等解决掉最后一个散兵,徐军科浑身都被汗湿透了,镰刀上沾着的血,红得刺眼。他瘫坐在地上,看着满地的尸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干呕起来。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赵勇带着队伍回来了。他们浑身是泥,军装被撕破好几处,赵勇的胳膊又在流血,染红了半边袖子。看见村口的尸体,赵勇愣了愣,随即看向徐军科,眼神里有惊讶,更有赞许。
“你干的?”赵勇走过来问。徐军科点点头,把镰刀递过去,刀上的血已经凝固成暗红色。赵勇接过镰刀,用衣角擦了擦刀身,又递回给他:“是把好刀,没选错人。”
那天上午,战士们在柳河村休整。徐军科帮着抬伤员、埋尸体,看见赵勇在老槐树下给一个小战士包扎伤口——那小战士才十五六岁,脸上还带着稚气,腿上的伤口却深可见骨。
“疼吗?”赵勇轻声问。小战士摇摇头,咬着牙说:“班长,我还能打。”赵勇摸了摸他的头,眼圈红了:“好样的,等打完仗,我带你回山西老家,看爹娘。”
徐军科的心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走到赵勇身边,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想跟你们走。”赵勇愣了愣,随即笑了:“想好了?打仗可是要死人的。”徐军科指了指被踩坏的庄稼,指了指烧黑的房梁,指了指地窖口探出的乡亲们的脑袋:“我不想再让他们糟践咱的地、咱的人。”
赵勇从背包里掏出个红布条,系在徐军科胳膊上:“从今天起,你就是西北野战军的人了。”阳光照在红布条上,红得像团火,把徐军科的脸都映红了。
他回屋给娘磕了三个头,额头磕在冰凉的土地上。娘把那把镰刀塞进他怀里,声音带着颤:“拿着,砍敌人,也护着自己。”徐军科点点头,没敢回头,怕看见娘眼里的泪。
队伍出发时,杨絮还在飞,像无数只白色的蝴蝶。徐军科回头看了最后一眼柳河村——老槐树的枝桠在风里晃,地窖口那抹蓝粗布的影子还在,这是他生长了二十一年的家。转身时,赵勇走在他身边,步伐坚定,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徐军科握紧了怀里的镰刀,觉得胳膊上的红布条在发烫。他知道,从今往后,他不再是那个只想盖三间瓦房、娶媳妇的徐军科了。他是个兵,是烽火里的一粒火种,要和无数火种一起,烧遍这西北大地,烧出个没有抢粮、没有抓丁、能让庄稼好好长的明朗的天。
远处的炮声又响了,这次听在徐军科耳朵里,不再是恐惧,而是冲锋的号角。他跟着队伍一步步向前走,脚印踩在泥里,深一个浅一个,却异常坚定。烽火在他身后燃烧,也在他心里燃烧,铸起一座无形的魂——那是属于庄稼人的韧劲,属于战士的血性,坚硬如钢,炽热如火。
第二章:命运转折
1948年4月,日头刚爬上东山顶时,徐军科正弯腰往背包里塞东西。娘纳的新布鞋躺在最上层,纳鞋底的麻线在油灯下熬了三个通宵,针脚密得像蜘蛛网,连针尖大的空隙都找不见。鞋头绣着朵歪歪扭扭的石榴花,红布是用妹妹的旧棉袄拆的——那是妹妹生前最喜欢的花,总说开花了能结满树甜果子,吃起来能甜到心坎里。
“到了部队,甭逞强,能躲就躲着点炮弹。”爹蹲在门槛上抽烟,烟杆是用枣木做的,被烟油浸得油亮,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眼角的皱纹。“去年你妹走的时候,小脸黄得像张纸,就盼着能穿上新鞋,没等来……”徐军科摸着鞋面上的石榴花,花瓣硬邦邦的,是娘用浆糊粘了三层棉布,说这样耐穿,能陪他走很远的路。他突然想起妹妹饿肚子时,总指着院墙上的石榴枝说:“哥,花像小灯笼,能照得心里亮堂,就不饿了。”
村口的老槐树下,赵勇正等着他,军帽檐下的眼睛带着笑,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点晨霜。见徐军科背着铺盖卷走来,赵勇递过一杆步枪:“这是缴获的三八大盖,带刺刀的,比你那镰刀管用。”枪身还带着铁锈,是从宜川战役的俘虏手里缴的,枪管上留着前主人的指痕,弯弯曲曲的像道旧伤疤。徐军科接过来时,枪管烫得像块烙铁,烫得他胳膊一缩,惹得周围的战士笑出了声。他不知道,这杆枪的前主人,上个月刚在瓦子街举手投降,说“再也不想打自己人了”。
部队开拔时,徐军科回头望了眼柳河村。炊烟正从土窑里冒出来,一缕缕飘向天空,娘肯定扒着门框抹眼泪,手在围裙上蹭来蹭去,把围裙角都蹭得起了毛。他把布鞋塞进背包最底层,像藏起了整个家——娘的体温,爹的烟味,还有妹妹没说完的话。
新兵营的月亮,总带着火药味,混着马粪和汗水的腥气,闻着让人心里发紧。
每天天没亮,紧急集合号就“嘀嘀嗒嗒”地炸响,像鞭子抽在心上,把人从梦里拽出来。徐军科学着老兵的样子打背包,粗麻绳勒得手心发红,结却总系不紧,背包松垮垮的像团散沙,跑起来“哐当哐当”直响。赵勇见了,夜里偷偷把他拉到柴火房:“先把被子叠成豆腐块,棱角要直,绳子绕三圈,勒住四个角,这样跑起来才不晃。”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赵勇手背上的伤疤,像条暗红色的褶皱——那是在蟠龙战役中被弹片划的,当时他正背着伤员往后撤,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
战术训练时,徐军科总跟不上趟。匍匐前进时,他总把屁股撅得太高,教官的树枝“啪”地抽在背上:“想当活靶子?敌人的子弹专打突出的地方!”他咬着牙往低趴,石子硌得胸口生疼,嘴里全是土腥味,呛得直咳嗽,眼泪都咳出来了。休息时,赵勇把他拉到一边,用树枝在地上画:“看,这是散兵线,你得跟战友保持三步距离,既能互相掩护,又不会被一颗炮弹端掉一窝。”他边画边踩,脚印在地上踏出个歪歪扭扭的阵型,像群正在搬家的蚂蚁。
最让徐军科头疼的是瞄准。枪托抵在肩膀上,后坐力震得他胳膊发麻,子弹总打在靶心外面,像故意躲着似的。夜里,他就借着马灯的光,对着老槐树练习瞄准。赵勇走过来,往他枪管上放了个铜钱:“稳住,呼吸匀了,铜钱不掉,子弹就准。”那夜,徐军科练到铜钱在枪管上立了半个时辰,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脚,像结了层薄冰,冻得脚指头发麻,可他心里却烧得慌,像揣着团火。
柳河村的消息,是个挑货郎带来的,货郎的货担里藏着颗手榴弹——那是赵勇安排的联络暗号,说见了这东西,就说明有要紧事。
那天徐军科正在帮炊事班劈柴,斧头抡得正欢,木柴“咔嚓”一声裂开,溅起的木渣飞到脸上。货郎凑到他跟前,压低声音说:“老乡,要针线不?柳河村的新货。”他塞给徐军科个油纸包,油乎乎的,里面是半块发霉的窝头,霉斑绿得发毛,窝头上压着张纸条,是爹用炭笔写的:“兵抢粮,娘被打,速回。”字迹歪歪扭扭,墨点晕得像泪痕,纸边还有块暗红色的印记,不知道是血还是泥,看着让人心里发揪。
徐军科攥着纸条冲进连部,赵勇正在擦枪,枪管擦得锃亮,能照见人影。“连长,我要回去!”他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怎么也忍不住。赵勇把枪往桌上一放,枪栓“咔哒”响,像道惊雷:“回去能干啥?用你那杆没练准的枪?你娘要的是你活着保护她,不是送死!”徐军科一拳砸在墙上,指关节渗出血:“他们是我爹娘!是生我养我的人!”
“也是咱的爹娘。”赵勇从抽屉里拿出张地图,摊在桌上,地图的边角都磨卷了。“侦察兵刚传回消息,胡劲南的运输队三天后过鹰嘴崖,拉的就是从柳河村抢的粮食,还有抓的壮丁。”他用红笔圈出个山谷:“咱在这儿设伏,把粮食夺回来,还能端了他们的补给线,让他们再也不敢来祸害乡亲。”徐军科看着地图上的鹰嘴崖,像只张开的鹰爪,突然想起爹说过,那地方的石头缝深,能藏住整村人,当年闹土匪时,全村人就在那儿躲过难,靠着石壁上渗的水活了七天。
出发前夜,徐军科把娘绣的布鞋塞进了绑腿,贴着肉,暖乎乎的,像娘的手在牵着他。赵勇看见,往他手里塞了颗手榴弹,木柄磨得发亮,上面全是老茧的印子:“这玩意儿比拳头管用,但不到万不得已别用——省着给大仗留着,扶眉那边,硬仗还多着呢。”
鹰嘴崖的晨雾,浓得像化不开的粥,能见度不到五米,连身边战友的脸都看不清,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粗重得像风箱。
徐军科趴在草窝里,露水顺着帽檐往下滴,打在枪托上,“嗒嗒”轻响,像有人在耳边敲鼓。他的任务是守住西侧的陡坡,等运输队进入山谷,就用滚石封死退路。身边的老兵王栓柱嚼着草根,草汁绿了嘴角,看着有点滑稽:“别怕,头回打仗都这样,腿抖得像筛糠,枪响了就啥也忘了,眼里只剩敌人。”王栓柱的耳朵缺了半只,是在瓦子街战役中被炮弹片削的,他总说“这下听得更清了,专听敌人的动静”,说这话时,他会把没缺的那只耳朵往前凑,像只警惕的兔子。
太阳爬到半山腰时,汽车的轰鸣声穿透了雾,像头怪兽在喘气,震得地上的草都在抖。徐军科眯眼望去,三辆卡车晃晃悠悠地驶来,车斗里装着麻袋,麻袋上印着“柳河村”的红章——那是村里用来装公粮的袋子,去年秋他还帮着缝过袋口,当时娘站在旁边看,说针脚要密,别让小米撒出来。驾驶楼里的兵叼着烟,枪斜挎在肩上,像扛着根烧火棍,时不时往窗外吐唾沫,唾沫星子落在地上,很快就被雾打湿了。
“打!”赵勇的喊声刚落,手榴弹就像冰雹似的砸下去,“轰轰”的爆炸声震得山摇地动,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了。第一辆卡车的轮胎被打爆,横在路中间,像头死牛,后面的车顿时乱了套,司机急得按喇叭,“嘀嘀”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像野兽在哀嚎。徐军科吼着推下身边的巨石,石头轰隆隆滚下去,带着股劲风,把最后一辆车的驾驶室砸扁了,红漆从车头上流下来,像道血痕,在地上漫开,看着让人心里发紧。
混乱中,一个国民党兵举着枪往陡坡上爬,嘴里骂着脏话,军靴踩在石头上,打滑的声音刺耳。徐军科端起枪,手指扣在扳机上,枪管上的铜钱还在——他想起赵勇的话,稳住。准星对上兵的胸口,那兵的领章歪歪扭扭,像是没睡醒就被拽来了。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扣动扳机。枪响的瞬间,铜钱没掉,兵像袋麦子似的滚了下去,砸在石头上没了声息。
王栓柱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比我头回强,我头枪打在了树上,让战友笑了半年。”话音未落,就见辆卡车突然往后倒,司机想冲开退路,车轮碾得石子乱飞,像撒豆子。徐军科摸出赵勇给的手榴弹,拉了弦,“滋滋”的引线声像只小虫子,在耳边爬。他在手里数到三,猛地扔了出去。手榴弹在卡车底下炸开,车厢里的麻袋滚出来,白花花的小米撒了一地,混着硝烟味,香得让人心疼——那是乡亲们勒紧裤腰带攒的口粮,是娘每天天不亮就去地里拾麦穗,一点点攒起来的。
战斗结束时,徐军科在驾驶室里找到了个账本。牛皮封面,摸着很厚实,上面记着“柳河村,小米三十石,壮丁五名,耕牛两头”,墨迹还没干,像是刚写上去的,笔尖划过的地方起了毛边。他把账本揣进怀里,纸页硌得胸口发疼,像压着块石头。突然听见王栓柱喊:“快看!”只见山谷东侧的草窝里,钻出十几个村民,手里拿着锄头扁担,为首的正是爹——他们是跟着运输队来的,想趁机夺回粮食,爹的袖子空荡荡的,被枪打断了,用布条胡乱缠着,布条上的血已经发黑。
爹看见徐军科,浑浊的眼睛亮了,像落进了星星:“娃,你娘说的没错,你真成了保护咱的兵!”徐军科跑过去,扶着爹的胳膊,突然发现爹的手在抖,不是害怕,是激动,指尖的老茧蹭得他手腕发痒。他摸了摸绑腿里的布鞋,鞋面上的石榴花,被汗水浸得更红了,像开得正艳,在风里轻轻晃。
西安城里,胡劲南把茶杯摔在了地图上,青瓷碎片溅得满地都是,茶水在地图上洇开,把“扶眉”两个字泡得发涨。
“一个运输队,连鹰嘴崖的山谷都没出!废物!”他的金表指针指向正午,阳光透过窗棂,在地图上的扶眉地区投下道光斑,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人眼晕。副官战战兢兢地递上电报,纸都被捏皱了,边角卷得像只虾:“马军长说,愿意出兵支援扶眉,但要我们……让出宝鸡的粮仓,说是给弟兄们当补给。”
胡劲南盯着电报上的“宝鸡”二字,突然笑了,笑声像破锣,在屋里撞来撞去:“告诉他,粮仓可以让,但得他马家军打头阵——我倒要看看,彭志远的骨头有多硬,能不能啃得动马家军这块硬茬。”他不知道,此时的彭志远,正在西北野战军的指挥部里,对着同样的地图冷笑,手指敲着“扶眉”二字:“胡劲南想让马家军当炮灰?咱们就给他们搭个戏台,让他们唱一出狗咬狗。”
而在鹰嘴崖的返程路上,徐军科正帮着村民扛粮食,麻袋压得他直不起腰,肩膀勒得生疼,心里却踏实,像揣着块暖玉。赵勇走过来,往他口袋里塞了个东西——是那颗他没舍得用的手榴弹,木柄还带着他的体温,温乎乎的。“留着,”赵勇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扶眉那仗,有大用场,到时候让你见识见识,啥叫真正的硬仗。”
徐军科摸着口袋里的手榴弹,又摸了摸绑腿里的布鞋。风从鹰嘴崖吹过,带着小米的香气,混着硝烟的味道,像在告诉他,往后的路,不好走,但得走。他突然觉得,这风里藏着场更大的雨,而他和他的枪,还有那颗没舍得用的手榴弹,都要被卷进去了——卷进一场决定所有人命运的风暴里,卷进扶眉那片滚烫的土地里,更不知道下一次再见到爹娘,是在庆功的宴席上,还是在冰冷的黄土堆前。
第三章:艰难阻击
1948年5月,狼牙关的风裹着沙砾打在脸上,像刀子割得生疼。徐军科把最后一袋沙土垒上掩体时,指节被磨出了血,血珠滴在沙土里,洇出小小的红点,很快又被风吹干,只留下浅褐色的印记。这处山口最窄的地方仅容两车并行,两侧是刀削般的悬崖,岩石裸露着,棱角锋利得像巨兽的獠牙,在风中泛着冷光。林毅司令员昨天来视察时,手指敲着崖壁说:“守住这里,就掐住了胡劲南西进的咽喉,让他的部队插翅难飞。”
“给。”赵勇递过来块窝头,上面还沾着草屑和泥土,“炊事班从老乡那儿换的,就剩这些了,省着点吃。”徐军科接过来,窝头硬得硌牙,咬下去时差点崩坏牙齿,他掰了一半塞给旁边的新兵小牛。小牛才十五岁,脸上还带着绒毛,啃窝头时牙齿打颤——不是饿的,是怕的,嘴唇上起了层白皮,是被风吹裂的,渗着血丝。
阵地前沿,王栓柱正用刺刀在石头上刻字。徐军科凑过去看,是“狼牙关”三个歪歪扭扭的字,每个字都刻得极深,石屑簌簌往下掉,像无声的眼泪。“我爹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仗过留痕。”王栓柱缺了半只的耳朵动了动,露出里面结着痂的伤口,“等打完这仗,让后人知道咱在这儿站过岗,没让敌人过去一步。”他刻完最后一笔,把刺刀往石头缝里一插,刀柄朝上,像面小小的旗,在风中微微晃动。
太阳偏西时,侦察兵滚着土块从崖上滑下来,军裤被划开了道口子,露出渗血的皮肉,他顾不上疼,喘着粗气喊:“来了!黑压压的,最少一个团!坦克开道,后面跟着步兵,望不到头!”
胡劲南的队伍像条黑蟒,在山路上蜿蜒,蟒信子就是那喷着黑烟的坦克。
领头的坦克履带碾过石子的声响,“咔嚓咔嚓”的,隔着三里地都能听见,震得地面微微发颤,脚底下的石头都在跳。车顶上的机枪手光着膀子,乌黑的胳膊上刺着青龙,机枪管擦得锃亮,在夕阳下闪着冷光,像黑蟒吐的芯子,让人不寒而栗。队伍里夹杂着被抓来的民夫,背着弹药箱,腿肚子抖得像筛糠,有人走慢了,就被枪托狠狠砸在背上,“哎哟”的惨叫声顺着风飘过来,听得人心头发紧。
“不惜一切代价拿下狼牙关!”胡劲南的命令通过电台传到前线,带着雪茄烟的焦味,滋滋啦啦的,“谁先攻上去,赏大洋五百!官升一级!”他站在临时指挥部的望远镜后,镜片反射着阳光,看着山口的轮廓,指节在黄铜镜筒上磨出亮痕——那地方,十年前他围剿红军时吃了败仗,让上司骂了三个月,这次非要亲手夺回来,把共军的尸体堆成山,才能解心头之恨。
副官在一旁翻地图,手指在“狼牙关”三个字上点着:“司令,马家军的骑兵营就在左翼山头,离这儿不到五里地,要不要让他们策应一下?”胡劲南冷笑一声,把雪茄摁在烟灰缸里,火星溅起来,烫在昂贵的地毯上:“让马雄飞那帮回回看戏?告诉他们,再不动,宝鸡的粮仓就归共军了!我看他们喝西北风去!”
第一波进攻的炮弹,把狼牙关炸成了火海。
徐军科被气浪掀翻在地,像片叶子似的在空中翻了个身,重重摔在地上,耳朵里嗡嗡响,像钻进了无数只马蜂,什么也听不见。他爬起来时,看见小牛正抱着头哭,身子缩成一团,像只受惊的兔子,掩体被炸塌了一半,露出下面的石头,棱角锋利。王栓柱的半个身子埋在土里,手里还攥着那把刻字的刺刀,刀柄被捏得发白,见徐军科看他,咧嘴笑了,露出缺了颗牙的嘴:“娘的,这炮够劲儿,比过年放的炮仗响多了。”
“哭个啥!”王栓柱猛地推开徐军科,一颗子弹“嗖”地擦着他的头皮飞过,打在石头上迸出火星,“给老子打!敌人上来了!”
徐军科端起枪,准星里闯进个戴钢盔的兵,钢盔上的青天白日徽晃得人眼晕。他想起赵勇教的“三点一线”,屏住呼吸,手指扣下去,“砰”的一声,兵像被抽了筋的木偶,直挺挺地倒了,钢盔滚到一边,在地上打着转。可更多的兵涌上来,踩着同伴的尸体,嗷嗷叫着往上冲,手里的枪“哒哒哒”地响,子弹打在掩体上,沙土簌簌往下掉,掩体越来越矮,快要挡不住了。
赵勇的声音从右翼传来,沙哑得像破锣:“扔手榴弹!往人堆里扔!别省着!”徐军科摸出腰间的手榴弹,拉弦时手指被烫了一下——那是鹰嘴崖缴获的,木柄上还刻着个“胡”字,是前主人的姓。他奋力扔出去,手榴弹在空中划了道弧线,爆炸声里混着惨叫声,烟雾里飘出只断手,戴着块银戒指,戒指上的宝石在火光中闪了一下,就暗了下去,再也没亮起来。
战斗打到黄昏,阵地上的尸体堆成了小山,有国民党兵的,也有自己人的,分不清谁是谁,只能从军装的颜色勉强辨认。小牛不知什么时候不哭了,正用刺刀往敌人的尸体上补刀,脸上溅着血,像画了道红符,眼神直勾勾的,没有一点光。徐军科拍他肩膀,发现孩子的手在抖,却咬着牙说:“我哥……就是被他们抓壮丁打死的,尸体都没找着……”
重机枪的咆哮,是从左翼悬崖上传来的,像头疯了的野兽,嘶吼着要吞噬一切。
那挺马克沁架在块突出的岩石上,枪口吐着火舌,子弹织成的火网,把冲锋的路封得死死的,谁也冲不过去。徐军科亲眼看见,三排的李兴忠刚探出半个身子想扔手榴弹,就被打穿了喉咙,血喷在掩体上,像朵突然绽开的石榴花,红得刺眼,瞬间又被风吹干,变成了深褐色。
“必须干掉那挺机枪!”赵勇的帽子被流弹打飞,头发焦了一绺,冒着烟,他却顾不上拍,急声喊,“谁去炸掉它?”
徐军科想起任家城战斗时,赵勇教他的“滚坡战术”——贴着崖壁往下滚,利用岩石做掩护,敌人的视线死角多,不容易被打中。他摸出三颗手榴弹,塞进绑腿,又把娘绣的布鞋往怀里塞了塞,那布鞋像块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紧:“我去。”
赵勇拽住他的胳膊,手心烫得像揣着个火球,急道:“那地方是陡坡,全是碎石子,滚下去就难上来!太危险!”徐军科扯开他的手,指了指阵地上的尸体,有他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不上来,也不能让它再吃人!多杀一个敌人,弟兄们就少流点血!”
他猫着腰跑到崖边,瞅准机枪换弹的间隙,猛地往下滚。石头划破了衣服,血渗出来,和汗水混在一起,黏糊糊的,像涂了层胶,难受得紧。快到坡底时,他抓住丛酸枣刺,刺尖扎进掌心,疼得他倒吸口凉气,脑子却清醒了三分,知道该停了。
机枪手正叼着烟换弹链,烟卷在嘴角歪着,得意洋洋的,没看见背后的人影。徐军科扑过去,左手捂住他的嘴,右手把冒烟的手榴弹塞进他怀里,死死按住。兵瞪圆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像被掐住的猪,身体拼命扭动,却挣不开。
爆炸声震落了崖顶的土,徐军科被埋在下面,只露出只手,手上还攥着半根酸枣刺,刺上带着血。等他挣扎着爬出来,脸上全是土,像个泥人,看见机枪管弯成了麻花,旁边躺着个没头的身子,军装上绣着个黄色的“马”字——原来不是胡劲南的兵,是马家军的,不知什么时候摸过来的,想捡个便宜。
马雄飞在山头看得真切,望远镜的镜片把狼牙关缩成了巴掌大的一块。
他的骑兵营披着伪装网,草绿色的,和山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马嘴被勒得紧紧的,连打个响鼻都不敢,生怕惊动了下面的人,马眼里映着远处的火光,不安地转动着。望远镜里,那个炸机枪的共军浑身是血,正一瘸一拐地往回爬,像条受伤的狼,身后的狼牙关,被夕阳染成了血红色,真像头被血染红的狼,透着股狠劲。
“大哥,要不要……”马崇岳的手按在马刀上,刀鞘上的银饰叮当作响,他的眼睛里闪着凶光,“让骑兵冲下去,把共军拾掇了?”马雄飞按住他的手,指了指远处的炊烟——那是胡劲南的指挥部在埋锅造饭,飘着肉香,是炖牛肉的味道,他闻得出来,那是他手下人昨天刚抢来的牛。
“让胡劲南再耗耗。”马雄飞往嘴里塞了颗葡萄,是早上从民夫那儿抢的,酸溜溜的,刺激着味蕾,“等共军和中央军两败俱伤,咱们再收拾残局,到时候宝鸡的粮仓,扶眉的地盘,都是咱们的。”他看着徐军科爬上阵地,被战友拉着胳膊拖进掩体,突然笑了,露出黄牙:“这后生,有点意思,命硬。”
天黑时,进攻停了,枪声渐渐稀了,只剩下风吹过崖壁的呜咽声,像有人在哭。
徐军科躺在尸堆旁,伤口疼得钻心,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啃,浑身酸软,动一下都费劲。赵勇正给他包扎,绷带缠到第三圈,突然停了,往远处指:“你看。”
月光下,狼牙关的石头上,王栓柱刻的“狼牙关”三个字,被血浸得通红,像用朱砂写的,在夜里泛着暗光,透着股悲壮。小牛蹲在旁边,用刺刀把字刻得更深,刀尖碰到石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是在较劲,嘴里念叨着:“我哥,我替你报仇了,你看见没……”
远处传来胡劲南的骂声,借着风飘过来,断断续续的:“废物……天亮前……必须拿下……”
赵勇往徐军科嘴里塞了块糖,是从民夫那儿缴获的,化得只剩层纸,甜水顺着喉咙流下去,稍微缓解了嘴里的血腥味:“撑到明天,咱们的援军就到,到时候反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徐军科含着糖,甜味里混着血腥味,突然想起娘绣的石榴花——那花儿,此刻该开得正艳吧,像团火,烧在院子里,照亮了娘盼他回家的脸。
他摸了摸怀里的布鞋,鞋面上的花瓣,不知什么时候被血染红了,红得发亮,像朵开在火里的花,在黑夜里,隐隐透着光。可他心里清楚,胡劲南天亮后的猛攻不会善罢甘休,马家军又在暗处盯着,援军能不能按时到还是未知数,这双染血的布鞋,能不能陪着他熬过明天的硬仗,能不能再让他见着爹娘,都还是个没底的事儿。
第四章:风云突变
1948年6月,狼牙关的血腥味还没散尽,黑风口的夜就起了风,卷着枯草往人脖子里钻,凉得像冰。
徐军科蹲在战壕里擦枪,枪管上的血渍已经发黑,像结了层硬壳,擦枪布蹭上去,发出“沙沙”的响,像是在跟那些凝固的血较劲。赵勇从后面拍他肩膀,掌心带着老茧的糙劲,递过来张纸条:“马家军动了,往胡劲南的黑风口据点去了。”纸条是侦察兵用炭笔在烟盒上写的,字迹潦草得像爬动的虫子,“黑风口”三个字被圈了个红圈,红得刺眼,像只瞪圆的眼,透着股不寻常。
“他们不是跟胡劲南结盟了吗?前几天还一起攻狼牙关呢。”小牛正往子弹袋里装子弹,手指被弹壳划了道口子,血珠滴在地上,洇成朵小红花,他慌忙用嘴吮了吮,眉头皱成个疙瘩,疼得龇牙咧嘴。王栓柱啐了口唾沫,唾沫星子落在尘土里,“啥结盟?不过是狼和狈凑一块儿,有肉吃就搭伙,没肉吃就咬起来。”他的断耳在月光下泛着白,像块旧银元,“那黑风口藏着胡劲南的军火库,听说光手榴弹就堆了半屋子,马家军眼馋好久了,早想啃这块肥肉。”
徐军科摸出怀表——那是鹰嘴崖从国民党军官身上缴获的,表盘裂了道缝,指针还在“咔哒”转,固执地走着。时针指向午夜,黑风口的方向突然亮起道红光,像烧红的烙铁坠进了黑夜,紧接着传来闷雷似的爆炸声,震得战壕里的土簌簌往下掉,落在头盔上“噼啪”响。赵勇猛地站起来,军帽上的红星在暗处闪了下:“成了!马雄飞动手了!这老狐狸,果然忍不住了!”
黑风口的枪声,像泼翻的油锅里炸响的豆子,噼里啪啦响成一片,乱得让人心里发慌。
马雄飞的骑兵营裹着夜色冲进来时,国民党兵正在赌钱,煤油灯的光晃得人眼晕,把人影投在墙上,忽大忽小。骰子还在粗瓷碗里转,“叮当”乱响,马刀就已经劈了下来,带着风声,把赌桌劈成了两半,木屑飞得到处都是。军需官老张头刚把账本锁进铁皮柜,钥匙还没揣进兜,就被马崇岳一脚踹翻,铁皮柜被撬开,露出里面的金条和银元,在火把的光里闪得人睁不开眼,晃得老张头直哆嗦,腿一软就瘫在了地上。
“给我搜!掘地三尺也要把军火找出来!”马雄飞的白帽子上沾着血,像落了朵红梅花,手里拎着支缴获的勃朗宁,枪口还冒着烟,“胡劲南藏的军火,都在西厢房!上次他偷偷运货,以为老子不知道?”他的亲兵们像疯了的野狗,把粮袋戳破,小米哗哗淌出来,混着地上的血,黏糊糊的,脚踩上去“咯吱”响,像踩着烂泥。
西厢房的门被撞开时,守库的兵正往枪里压子弹,手指抖得像筛糠,怎么也对不准弹仓。马崇岳弯弓搭箭,“嗖”的一声,箭射穿他的喉咙,箭尾的红缨在火把上晃,像只滴血的蝴蝶,扑扇着翅膀往下落,落在地上就不动了。军火库里堆着成箱的手榴弹,木箱子上印着“德械”的字样,还有两挺崭新的捷克式轻机枪,枪身裹着黄油纸,散发着机油味,马崇岳凑过去闻了闻,咧开嘴笑,露出黄牙,眼里闪着贪婪的光。
“大哥,这下胡劲南要疯了!”马崇岳摸着机枪,眼睛亮得像狼,“有了这些家伙,别说宝鸡,就是西安城也能闯一闯!”马雄飞却盯着墙上的地图,黑风口被红笔标着个小三角,旁边写着“距扶眉五十里”,墨迹还没干:“别急,让胡劲南和共军接着咬,咱们坐收渔利。等他们两败俱伤,扶眉的地盘,西安的粮仓,都是咱们的囊中之物。”
胡劲南的指挥部,瓷杯碎了第三只,碎片溅到地图上,在“黑风口”三个字上划了道白痕,像道疤。
“马雄飞这个回回杂种!背信弃义的东西!”他把电报揉成一团,纸团上的字还能看清“军火库失陷”,金表的链子崩开,掉在地上摔出个坑,表盖弹开,指针停在了三点,像被吓住了。副官跪在地上捡瓷片,手被割破了也不敢吭声——黑风口的军火库,是胡劲南准备用来死守扶眉的家底,里面还有他偷偷藏的几箱银元,本想战后带着跑路的,这下全成了泡影。
“司令,要不要调兵夺回黑风口?”参谋长的眼镜碎了片,说话时唾沫星子溅在地图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再让马家军闹下去,咱们的后路就被抄了,扶眉也守不住啊!”胡劲南突然笑了,笑声像破锣,震得窗纸发抖:“调兵?调谁?前线的兵被共军钉在狼牙关,一动就得崩盘!你去调?”他抓起电话,听筒里传来电流的滋滋声,像尖细的虫鸣,“给我接马雄飞,就说……我把宝鸡让给他,让他把黑风口还回来,军火分他一半!”
电话接通时,马雄飞正在黑风口的院子里烤羊,羊油滴在火上,滋滋地冒白烟,香味顺着电话线飘似的,勾得人肚子直叫。“胡司令啊,稀客。”马雄飞的声音裹着羊肉香,慢悠悠的,“黑风口的军火不错,就是机枪有点卡壳——要不,你派个军械官来教教我们?放心,管饭,有羊肉。”
胡劲南把听筒砸在墙上,火星溅起来,烧着了桌布,火苗“腾”地窜起来,舔着地图的边角,“扶眉”两个字被烧得蜷曲,像只焦黑的虫子,缩成一团。
西北野战军的油灯,亮到了后半夜,灯芯结了个灯花,“啪”地爆开,照得地图上的“扶眉”二字亮了下,像眨了下眼。
林毅司令员用红笔在地图上画了个三角,把黑风口、狼牙关和扶眉圈在里面:“胡劲南在狼牙关,马雄飞在黑风口,咱们在中间——这盘棋,该咱们落子了。”他把茶杯往桌上一墩,茶水溅在“扶眉”两个字上,晕开一片墨色,“命令徐军科所在连,立刻向黑风口佯攻,动静越大越好,逼马雄飞把兵力往南调,给狼牙关的弟兄们减轻压力。”
赵勇接到命令时,徐军科正在给小牛包扎手,布条在他手腕上缠了两圈,打了个十字结,结实得很。“佯攻?”小牛的眼睛瞪得溜圆,像受惊的兔子,“就是假装打?扔石头?”王栓柱拍他后脑勺,“傻小子,假装打才能让真打更管用。咱们往黑风口扔几颗手榴弹,喊几嗓子‘缴枪不杀’,让马雄飞以为咱们要夺军火库,他一慌,就顾不上狼牙关了。”他摸出那把刻字的刺刀,在石头上磨了磨,刀刃“噌噌”响,映着月光,亮得晃眼。
天快亮时,黑风口的西墙炸开了个豁口,土块和碎砖飞起来,像下了场雨,砸得人不敢抬头。
徐军科带着人往里面扔了十几颗手榴弹,爆炸声里混着他扯着嗓子喊的“缴枪不杀!共军主力到了!”声音在山谷里回荡,显得人很多,气势汹汹。马崇岳果然慌了,提着马刀在院子里吼:“共军来了!把机枪调到南门!守住军火库!谁后退砍谁的头!”他没看见,徐军科他们扔完手榴弹就钻进了山沟,猫着腰顺着小路往狼牙关绕,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裤脚,凉飕飕的,像浸了水。
赵勇趴在山坡上用望远镜看,镜筒里马家军的士兵正往南门跑,像群没头的苍蝇:“成了,马家军的主力都被引到南门了。”他拍了拍徐军科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服传过来,“下一步,去端胡劲南的侧翼——狼牙关的兵听说黑风口丢了,现在肯定慌了神,正是时候。”
狼牙关的溃败,比预想的更快,快得像雪崩,说塌就塌了。
徐军科他们摸到侧翼时,国民党兵正在煮早饭,大铁锅里的米汤咕嘟咕嘟冒泡,香味飘过来,混着硝烟味,有点古怪,像甜里掺了苦,让人说不出的滋味。王栓柱摸过去,捂住个伙夫的嘴,刀架在他脖子上,声音压得低:“黑风口丢了,军火库被马家军抢了,知道不?”伙夫吓得尿了裤子,裤腿湿了一大片:“知……知道,刚才听电台说的,司令都快气疯了……”
赵勇一挥手,战士们像从地里冒出来似的,冲进了帐篷。正在擦枪的兵还没反应过来,枪就被缴了,有的手一松,枪掉在地上,“哐当”响,在寂静的早晨格外刺耳。一个戴少校军衔的军官想摸枪,手刚碰到枪套,就被徐军科一脚踹在地上,脸磕在饭盆上,沾了满脸米汤,白花花的,像糊了层浆糊,狼狈得很。
“胡劲南跑了!电台里说他撤往扶眉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国民党兵顿时乱了套,有的往山下跑,有的举着枪喊投降,还有的蹲在地上哭,说家里还有老娘等着他回去。小牛抓着个兵的胳膊,想把他拉起来,却发现他的军装里藏着块红绸子,上面绣着“平安”两个字,针脚歪歪扭扭的,像娘给徐军科绣的石榴花,心里突然一软,松开了手。
战斗结束时,徐军科在指挥部的桌子上发现张没烧完的电报,纸边焦黑,上面写着“马家军背信,速撤至扶眉,固守待援”,字迹潦草,是胡劲南的亲笔,透着股慌乱。他把电报揣进怀里,纸角硌得胸口发疼,抬头看见赵勇正望着黑风口的方向,晨光里,那里的炊烟像条歪歪扭扭的灰绳,在天上盘来盘去,透着股不安分。
“马雄飞会来救胡劲南吗?”小牛问,手里还攥着那块红绸子,捏得皱巴巴的。
王栓柱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唾沫里带着血丝:“狼会救狈吗?他们等着看咱们打胡劲南,坐收渔利。咱们偏要让他们看看,啥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扶眉那仗,有他们好受的。”
黑风口的羊骨头,堆成了小山,骨头上还沾着肉渣,引来一群苍蝇嗡嗡转,让人恶心。
马雄飞看着狼牙关方向的硝烟,那烟柱越来越淡,快要看不见了,他把啃剩的骨头往地上一扔,骨头滚了几圈,停在个死人的手旁:“共军果然动手了,胡劲南这老东西,跑得比兔子还快。”马崇岳正往马背上装金条,金条用布袋装着,沉甸甸的,压得马背往下沉,听见这话直起身:“那咱们要不要……”他做了个砍头的手势,手腕往下一劈,狠戾得很。
“不急。”马雄飞摸出块怀表,是从黑风口缴获的,表盘裂了道缝,和徐军科那块一模一样,连裂痕都像一个模子刻的,“等他们打到扶眉,两败俱伤时,咱们再出兵。到时候,西安都是咱们的,整个西北,都得听咱们马家军的!”他把怀表揣进怀里,拍了拍,像藏了个宝贝,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他不知道,此时的徐军科,正把那块没烧完的电报塞进娘绣的布鞋里。布鞋上的石榴花,被汗水浸得发暗,却在晨光里,透着点红,像藏了团火,烧得人心里热乎乎的。
扶眉的方向,传来隐隐的雷声,闷闷的,像有场更大的雨,正在路上,要把整个西北都浇透,洗去这满地的血腥。而徐军科摸了摸怀里的怀表,又按了按鞋里的电报,突然想起赵勇说的“扶眉硬仗”——那地方,不仅有胡劲南的残兵,还有马雄飞虎视眈眈的马家军,往后的仗,怕是比狼牙关、黑风口加起来还要难打,他这双藏着电报的布鞋,能不能撑到扶眉战役结束,能不能再带着他回柳河村见爹娘,心里还没个准数。
第五章:情报风云
1948年7月,柳溪镇的青石板路被国民党兵的马靴踩得发亮,光可鉴人。路边的槐树叶子落了一地,被马蹄碾成了泥,混着马粪的腥气,在七月的热天里发酵出酸腐味,闻着让人心里发闷。
徐军科挑着两筐青菜,扁担在肩上压出红痕,像条紫红的蚯蚓,火辣辣地疼。筐里的青菜水灵灵的,底下却藏着个油纸包,裹着半截铅笔和三张烟盒纸——那是用来画敌军工事图的,烟盒纸糙得硌手,却吸墨,是赵勇特意找老乡要的。他的粗布褂子上沾着泥,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小腿,活像个赶早集的菜农,只有那双眼睛,在草帽的阴影里亮得惊人,像藏着两颗星,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站住!”街口的岗哨端起枪,枪托在石板上磕出脆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通行证!瞎闯啥?”徐军科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是赵勇连夜仿造的,用灶膛灰调了墨,印章上的“柳溪镇公所”六个字,边缘还带着毛刺,是用萝卜刻的。哨兵眯着眼看了半天,突然揪住他的褂子,指腹刮过纸面:“这纸咋发软?别是假的!”
徐军科心里一紧,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浸湿了粗布褂子,脸上却堆着笑:“老总您不知道,昨儿下雨,纸受潮了。”他往哨兵手里塞了颗油亮的西红柿——那是从老乡菜园里摘的,红得像团火,“您尝尝?后山坡刚摘的,甜着呢。”哨兵掂了掂西红柿,皮上的露水沾了手,嘟囔着让开了路。徐军科挑着担子走过时,听见他正跟同伴说:“共军要是敢来,老子一枪崩了他们,正好领赏钱娶媳妇。”
补给站的粮仓,飘着新麦的香气,混着霉味——去年的陈粮还没吃完,新麦又堆了半仓,新旧气味缠在一起,有点古怪。
徐军科蹲在墙角假装系鞋带,草绳在手里绕了两圈,眼角的余光扫过仓库的木门。门是铁皮包的,接缝处锈得厉害,挂着把黄铜大锁,锁眼里塞着半截火柴——那是侦察兵约定的暗号,说明里面有重兵,最少一个排。墙头上的电网滋滋响,蓝幽幽的火花窜得老高,哨兵背着枪来回踱步,刺刀上的红绸子在风里飘,像面小小的血旗,晃得人眼晕。
“老哥,借个火。”卖烟的老汉凑过来,烟杆在手里转了转,铜烟锅磨得发亮。徐军科摸出火镰,“咔嚓”擦出火星,两人的手在袖管里碰了碰,老汉塞给他个烟荷包,粗布面上绣着朵向日葵,里面裹着张纸条:“西仓库有三卡车弹药,今晚酉时入库,守兵换岗在戌时。”字迹是用烟灰调了水写的,浅灰色,碰水就化,徐军科赶紧把纸条塞进裤腰,贴着肉藏好,生怕被人发现。
酉时是傍晚六点,戌时是七点。徐军科挑着菜往回走,经过镇西头的土地庙时,看见个穿蓝布衫的女人在烧纸。火光里,她鬓角的银簪闪了下,雕着朵小小的梅花——那是联络员的标记,赵勇说过,看见梅花簪,就说明有紧急消息。女人用树枝拨了拨火堆,灰烬里露出半块玉佩,雕着只展翅的鹰,鹰嘴叼着颗珠子——那是马家军的标记,他们的情报人员也用这个。徐军科心里一沉,脚步没停,挑着担子拐进了巷子,后背沁出层冷汗。
马家军的情报营,藏在镇外的破庙里,菩萨像的头早就没了,佛龛上摆着部电台,滴滴答答响,像春蚕在啃桑叶。
马崇岳用匕首挑开个油纸包,里面是块烤红薯,还冒着热气,红薯心里埋着根细铜管,铜管上裹着棉线,防止碰响。他抽出铜管里的纸条,上面用阿拉伯数字写着几行字:“共军侦察队三人,持假通行证,目标西仓库,领头者穿粗布褂,挑菜筐。”字迹娟秀,是柳溪镇杂货铺的老板娘写的——她是马家军安插了三年的眼线,丈夫早年被国民党抓了壮丁,马雄飞帮她寻了尸,她便死心塌地跟着干。
“有意思。”马崇岳把纸条凑到油灯上烧了,灰烬飘在供桌上的香炉里,混着香灰,“共军想摸胡劲南的弹药库,胡劲南却在琢磨咋把咱们的骑兵骗去当炮灰。这盘棋,真是越来越热闹了。”他摸出块怀表,表盖内侧刻着朵石榴花,针脚歪歪扭扭的——那是从黑风口缴获的,据说是个国民党军官母亲绣的,那军官死在鹰嘴崖,怀表就成了战利品。
马雄飞正在翻本线装书,书页黄得像枯叶,里面夹着张扶眉地区的地图,用红笔标着马家军的布防。“让老板娘盯紧点,看看共军到底想动多少人。”他用手指敲了敲地图上的“西仓库”,“另外,给胡劲南发份电报,就说共军今晚要偷袭他的指挥部,让他把西仓库的兵调走一半,去守指挥部——他不是信不过咱们吗?这次就让他‘得偿所愿’。”他合上书,封面上的“孙子兵法”四个字,被烟头烫了个洞,像只黑洞洞的眼。
西仓库的枪声,比预想的早了半个时辰,像惊雷炸在柳溪镇的上空,震得窗纸都在抖。
徐军科刚画完第三张工事图,图上标着电网的位置、哨兵换岗的时间,连铁皮门上的锁孔朝向都画了,正想把图纸叠起来,就听见外面传来呵斥声:“说!谁让你来的?共军的探子在哪儿?”他迅速把图纸塞进菜筐的夹层,夹层里垫着油纸,防水,刚要起身,就看见卖烟的老汉被两个兵按在地上,烟杆断成了两截,铜烟锅滚到了徐军科脚边。“说不说?”兵用枪托砸老汉的背,老汉咳着血,嘴角淌红,眼睛却死死盯着徐军科藏身的草垛,眨了两下——那是暗号,让他快跑。
“在那儿!草垛后面有人!”有人喊了一声,枪栓“哗啦”响。徐军科猛地掀翻菜筐,青菜滚了一地,绿油油的,他抓起扁担横扫过去,正打在个兵的膝盖上,那兵“哎哟”一声跪倒,枪掉在了地上。另一个兵举枪要射,被突然冲出的女人用扫帚绊倒——正是土地庙烧纸的那个,她的蓝布衫下摆沾着灰,手里的扫帚柄是空的,掉出把短刀,三寸长,磨得发亮。“快跑!”女人喊道,声音有点哑,短刀握得紧紧的。
徐军科拽起受伤的战友往外冲,身后传来枪声,子弹打在草垛上,干草簌簌往下掉。他回头时,看见女人用短刀刺中了个兵的喉咙,血喷了她一脸,她自己却被另一杆枪打穿了胸膛,子弹从后背进去,前胸出来,带出串血珠。她倒下时,鬓角的银簪掉在地上,被乱脚踩进泥里,梅花的花瓣断了一角,再也发不出光。
废弃的砖窑里,油灯晃得人影忽大忽小,像在跳皮影戏。
徐军科给受伤的战友包扎,布条是从自己褂子上撕的,刚缠两圈就被血浸透了。战友从怀里掏出块染血的烟盒纸,上面是西仓库的布防图,角落里画着个小小的五角星——那是弹药库的位置,“那老汉……是地下党,他说……弹药库的钥匙在军需官的烟袋里,烟袋挂在床头上……”战友咳着血,话没说完就晕了过去。
赵勇突然推门进来,门板“吱呀”响,手里拿着截铜管,正是马家军用来传信的那种:“刚从个死了的马家军身上搜的,他们给胡劲南发了假情报,说咱们要端他的指挥部。现在西仓库的兵果然调走了一半,去守指挥部了,正是下手的机会。”他把铜管里的纸条拍在砖头上,“但马雄飞也在盯着,他们想等咱们和胡劲南交火,再派兵来抢弹药——坐收渔利的老把戏。”
徐军科摸出怀表,表盘上的裂痕映着灯光,像道伤疤:“那咱们就将计就计。分两路,一路去军需官那儿拿钥匙,直奔弹药库;另一路去烧马家军的情报营,端了他们的电台,让他们成瞎子。”他把娘绣的布鞋往怀里塞了塞,鞋面上的石榴花,不知何时沾了块暗红的血渍,是刚才拽战友时蹭上的,“让他们知道,谁的情报更准,谁的刀更快。”
午夜的柳溪镇,两处火光冲天,把半边天都烧红了,像着了火的绸缎。
徐军科撬开军需官的窗户时,老家伙正抱着烟袋打盹,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烟袋杆是象牙的,黄澄澄的,钥匙串在烟袋锅上,挂着个小小的铜葫芦,摇起来“叮当”响。他刚拿到钥匙,就听见外面传来马蹄声,“哒哒哒”越来越近——马家军的骑兵到了,马崇岳果然没按捺住。
“快!”赵勇拽着他往仓库跑,身后的情报营已经烧了起来,火光里混着马嘶声、枪声,还有电台爆炸的闷响。王栓柱举着机枪断后,子弹打在砖墙上,溅起的碎片擦过徐军科的耳朵,火辣辣的。他们冲到西仓库时,国民党兵正乱糟糟地往外搬弹药箱,有的扛着,有的拖着,被突然出现的解放军打了个措手不及,哭喊声、枪声混在一起,乱成一团。
徐军科用钥匙打开仓库门,里面的弹药箱堆到了屋顶,木箱上印着“手榴弹”“步枪弹”的字样,空气里全是火药味,呛得人鼻子发酸。他摸出火柴,刚要点燃导火索——那是早就备好的,缠在箱角的炸药上,就看见马崇岳带着骑兵冲了过来,马刀在火光里闪着冷光。“放下!”马崇岳的吼声像炸雷,徐军科却突然把导火索扔向骑兵的马群,火星在空中划了道弧线。
爆炸声里,马惊了,扬着前蹄乱蹦,骑兵阵脚大乱,有人被甩下来,被后面的马踩在脚下。徐军科趁机点燃了仓库的炸药,导火索“滋滋”响,像条扭动的小虫子。他拉着战友往外跑,耳朵里全是轰鸣声。回头时,看见马崇岳的怀表掉在地上,表盖弹开,里面的石榴花被火舌舔了一下,瞬间焦黑,像朵烧尽的花,没了生气。
西北野战军的电台室,滴滴答答响到天明,电键敲击的声音像春蚕在啃桑叶。
林毅司令员看着徐军科带回的布防图,图上的字迹被血洇了几块,却依旧清晰,手指在“扶眉”两个字上敲了敲:“马家军和国民党军互相算计,咱们就给他们加把火,让这盘棋彻底乱起来。”他在地图上画了个圈,把扶眉周边的据点都圈了进去,“命令各部队,三天后向扶眉集结——该收网了,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西北的主人。”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鱼肚白的颜色漫过屋顶,徐军科望着柳溪镇的方向,那里的烟还没散,像条灰带子系在天边。他摸出怀表,表盖内侧刻着行小字:“母赠吾儿,平安归来。”字歪歪扭扭的,是用小刀刻的,突然想起那个牺牲的女人,她鬓角的银簪,或许也刻着谁的牵挂,比如她的孩子,或者丈夫。
扶眉的风,从电台室的窗缝里钻进来,带着硝烟味,也带着点麦香——那是老乡们种的新麦,快熟了,沉甸甸的麦穗压弯了腰,等着人去收割,也等着这场战争的落幕。可徐军科心里清楚,三天后的扶眉集结,面对的是胡劲南的残部和马雄飞的马家军,这场收网之战,必定是场恶仗,他怀里的布鞋、手中的枪,还有战友们的命,都要押在这场仗上,能不能活着看到新麦收割、看到柳河村的石榴花开,还得看这最后一搏的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