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尘间红叶
父亲老了。
十几年的病痛折磨,拖累了他原本矫健强壮的身体,年轻时掷地有声的脚步,也渐渐变得沉重迟缓。每天清晨,太阳还未升起,他便一个人悄悄出门。有时候我不放心,常常偷偷跟着他。
他小心翼翼地扶着楼梯,慢慢下楼。顺着墙角默默前行,每一辆疾驰而过的汽车,每一个匆匆而来的行人,都令他神色紧张,伫足观望。
父亲的背影,是如此苍老孤单,他犹疑笨拙的行走,一步步踩在我的心上。除了不近不远的跟随,我毫无办法。他的眼睛坏了,看什么东西都是模糊的,重影,连马路也是折叠的。去市里最好的医院拍过片,医生说,是多年的糖尿病和高血压的并发症,没有治愈的希望,以后会慢慢加重,直至失明。
我无法接受,反复追问医生,有没有特效的药物或者手术。在得到医生一次次否定后,父亲一脸平静,他说,只要不是瘤就好。这些年,他的饭前药一把把地往嘴里送,一针针胰岛素扎进肚子里。他吃过的药比饭多,承受的疼痛早已超出了我的想象。心理上,他早已接受了身体不好,自己老了的事实。不肯接受的人,是我。
八九岁的我,倔强顽劣叛逆,经常与街坊邻居的孩子发生口角,争执。只是因为他们总欺负我没有兄弟,打架势单力薄,只凭着一个人的孤勇,誓死不屈。记得有一回,我在李婶屋前玩沙子,从另一家跑出来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她蛮横无理不准我玩沙子。我据理力争,又不是你家的,凭什么不让我玩?别看你比我高一头,我也不怕你。
正当我们针锋相对,旗鼓相当时,从她家里又跑出来一个男孩子,是她哥哥。他上来双手一推,我直接倒在了沙堆上。气的我满脸通红,爬起来就往他身上冲。正巧,被急匆匆出门的父亲撞见,他不问青红皂白,给了我一脚,我又趴在了地上,心里委屈的要命。立即爬起来,仰着头看着他,固执地不肯认输。他又给了我一脚,我一次次爬起来又跌倒。记不清挨了几脚,鼻子跌破了,用手一抹,血沾满了脸。那兄妹俩早跑的没影了,我被问讯赶来的母亲拽回家。
她打来一盆水给我洗脸,血染红了脸盆里的水。一边洗一边掉眼泪,“你怎么这么傻,他在气头上,你还不服软。跑也行啊,也不会挨打了。”
事后,我跟父亲形同陌路。远远看见他的身影,我绕道而行。母亲与他吵过闹过,“孩子是不是你亲生的,她流了那么多血,没见你心疼?!”
两三年的时间里,我为此耿耿于怀。一直觉得他是个铁面无私,石头心肠的人,记忆中从未见过他流泪。他是家中长子,承担了大家庭里很多的责任和义务,因为我和妹妹的缘故,他在爷爷奶奶面前,始终抬不起头来。又因为他拒绝了他们的安排,没有过继族里大爷家的二哥,更令长辈们恼火不满。
再后来,又是他在我生完孩子,无人照顾时,毅然决定离家和母亲一起随我生活。爷爷奶奶百般阻拦,甚至不惜用金钱买路的条件相威胁。父亲心意已决,做出了他这辈子最艰难的选择。
跟我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他没有享受过。第二年就病倒了,几乎丧失了劳动能力,只好待在家里,帮我接接孩子。那十年,是我生活工作压力最重的一段时间,我对老家的亲人深怀不满和怨恨,只字不提爷爷奶奶。父亲也保持缄默,我们如同一对聋子和哑巴,只知道埋头拉车,劳苦奔波。
十年后,他的病情加重,也符合了户口随迁的条件,我张罗着回老家帮他们办理迁移手续。跟家里人联系,得知爷爷病了,好不容易打听到爷爷家新换的电话号码,那一晚,我们爷俩一连打了十几遍,都没有人接听。就在我决定放弃的时候,父亲又一次拨通了电话,这一次,终于有人接了。
“娘啊——”父亲哭了,他把头埋在床前,我只看到他颤巍巍的花白头发,没有看到他脸上的泪。我咬紧嘴唇,闭上眼睛,拼命压抑胸中的痛。那一刻,我真的感觉到他的泪,一颗颗砸进了心里。
有家不能归,父母亦成陌路人。有泪不能流,苦也难言。而这一切最终是为了我,只因为他是我的父亲。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