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千零一天。
早上一睁眼老秦照例咕噜着,深深吸口气接着叹口气,一千零一天,没几天是舒心的日子。
“天天发神经,又不要你做什么怎么就不舒心了?回头民民小惠听见了又不高兴。”老伴说。
老秦每天只有芝麻大的事情就是下楼丢垃圾,很简单,把家里生活垃圾带到楼下丢到垃圾箱里。
“这日子还不好?”老伴说。
老秦起来站在窗户前,看着前面联排几栋楼,像一个个闪亮的玻璃鱼缸,他说不好,没意思。
老伴起了身,伸手摸摸金耳环金镯子都在,乐滋滋地去厨房了。有时候她哄他说,别急,等小的上中学了,我跟你回去。
她还在幼儿园! 老秦把头扭过去。
老秦听见儿子媳妇房门开关的声音,然后是孙子孙女哼哼唧唧的声音,屋子太小,什么声音都在耳边。他们忙碌的一天开始了,老秦又倒床上睡了,反正没自己什么事情。
老伴进来把他拉起来:“吃早饭了,快去刷牙,东西我都准备好了。”
吃饭就关老秦的事情,虽然他觉得早一点迟一点其实无所谓,但一家人都等着他,他得坐那里拿起筷子才行。此刻老伴正把鸡蛋、牛奶、面包都往桌上放,他们端端正正地坐着看着老秦的位子。
牙膏像条蚕卧在牙刷上,杯子里水也接满了,老秦狠狠地把牙膏涂在水龙头上把水泼地上,把水龙头开得哗啦啦地响,他听见老伴催他快点说孩子要上学了,他把水龙头关了,胡乱地刷了牙擦了把脸,就坐过去了。
老伴和媳妇正在分早点,他面前放了两片面包和两片芝士,一个鸡蛋一杯牛奶。
老秦咬牙拿起干面包,桌上就响起了鸡蛋磕碰的声音,喝牛奶的声音。老秦慢慢嚼着,面包不小心粘在口腔上方,食管痉挛了一下,老秦鼓着腮一动不动,要是来一碗稀饭就好了。老伴把牛奶往他面前推推,他快速瞪了她一眼,老伴又把牛奶拿开了。
“爷爷,你眼屎大大。”孙女迪丽脆脆的声音响了起来,孙子轩轩噗地笑了,牛奶都喷了出来,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英语,迪丽格格笑起来,嘴里的面包终于落下来了,老秦揩了一下眼角也笑了。
老伴立刻把餐巾纸递过去,把桌子擦了,顺便盯了一眼老秦,老秦又咬了一点点面包边。
小惠严厉地说:“有什么好笑的?快吃了上学,快,校车要到了。”
老秦慢慢小口咬着干面包看他们快速收拾出门,迪丽出门的时候回头看着他的碟子说:“爷爷,你吃太慢。”
媳妇的声音消失在电梯门咣当声中, “你得好好吃饭,别学你爷爷!”
老秦“噗”吐了嘴里的面包,把手里的砰丢在碟子里,把碟子一推:“太难受了,我要回家。”
老伴嗔怪道:“你还像个孩子一样,你还不如孩子!你把垃圾拿下去,去走走买点你喜欢的玩意儿垫垫肚子,回头吃午饭再回来。”
老秦摇摇头。
“你呀!”
老伴把东西收了,厨房里响起了哗哗水声,还有垃圾槽里砰砰砰瓶子一路下坠一路破碎的声音。电梯上来了,滴滴滴,level twelve,是那边人回家了,呵,自己也听懂一点英语了。
“呐,你早上没吃东西,给你炒了个蛋炒饭,快吃。”
老秦白了老伴一眼,刷地站起身:“我去丢垃圾。”
他拿着垃圾袋就出门了,他规定自己坐一天电梯走一天楼梯,这次该走了,楼梯间很空旷,只有自己的脚步声,楼梯扶手油漆斑驳没有灰尘。老秦越走越慢,转了不知几圈,有点晕有点出汗,终于走到了楼下。
楼下游泳池旁有两个绿色的大垃圾箱,带轮子的那种,老秦看看,觉得这个挺方便,满了就拉走,不用人在这倒腾。他选了第二个垃圾箱把盖子打开,一股馊味窜了出来,他把袋子丢了进去,袋子噗的声音和盖子砰的声音同时发出来,老秦嘴角动了一下。
这几年里,老秦天天干的事情就是这个。其实垃圾也不用丢,淡城的房子每家都有垃圾槽,在家拉开垃圾槽朝洞口丢下去,一路乒乒乓乓的响着坠着,尤其带啤酒罐的。老伴说,垃圾槽里有蟑螂爬出来,让老头下去丢垃圾好了,儿子媳妇就把垃圾槽封住了。
丢垃圾就成了老秦的事情,老伴天天下楼买菜都故意不带,上楼来对他说,大夏天的垃圾要臭了,你下去丢吧。
这一千零一天都夏天。
2.
老秦坐在公寓外小公园里,今天的阳光像隔着毛玻璃,淡淡的不明朗,海风有股腥味。公园里有人在一片鹅卵石上倒着走,老伴也让他试过,到他脚下那光溜溜的石头像刀尖一样,还倒着走,难受死了,他不愿意。
有白人有黑人来来去去,跑着快走着,也打招呼,也有人站着说话。他坐一天也没人跟他说话,他只懂哈喽和那个十二层英语。他也怕人家来说话,即使说中文,他一张嘴自己都觉得别扭。
老伴和儿子懂老秦的土话,可是他们忙,老秦的话语就越来越简洁了。媳妇带着孙子孙女都说普通话有时候还说英语,老伴跟着他们也说别扭的普通话,还跟着孙子学。
老秦常常觉得儿子孙子他们都不是自己的,连老伴也不是自己的了。
他后悔来这里。
他原本就想来过个年,然后春暖花开的时候回去,谁知,肺炎来了,他就没有回去。
老伴很高兴,儿子给他办了五年的家属签证,说人齐了就是真正的家了。
他们欢欢喜喜地忙着认真地过着日子,一家人尊老爱幼,过年的时候还有人上门照了像,像片上老秦僵着身子板着脸,老秦说自己笑过了,人家拍迟了。他们都笑容满面比划着剪刀手,老秦常常看着走神。
他们都喜欢这个玻璃鱼缸,自己的家还在太湖边上。
一千零一天了。
老伴都来三千多天了。老伴从小惠第一次怀孕就来了,当时,老秦想着博士媳妇肯定看不上这个农村老太婆,大字不识一个,土法子倒会一点。
谁知老伴就待了下来,学会了在超市买东西买菜刷卡,会用各式各样的电器,会烤面包会做蛋挞和蛋糕,媳妇带着她在东南亚游了几次,买了金链子金镯子金耳环。像个新娘子一样有三金了,他嘲笑她,她幸福地笑,说自己是个洋婆子了,叫他也来。
老秦不会做家务,他这一生都是一家之主,主外,女人干的事情他不愿意干,支使老婆就行了,不然怎么叫男人。老伴不放心这个。
儿子民民考上博士后,他就留了几小块田地,每月儿子发工资后给他发工资,自己种点新鲜的小菜,种点稻麦,老婆在家收拾。农闲的时候,他把老婆的事情支配好自己去摸摸麻将打打小牌,他觉得自己差不多是神仙了。
几年没有摸麻将了,老秦把手指捻一捻,也没有打牌,也没有串门,老哥们现在肯定都在棋牌室了,现在家里过冬很闲。
老婆走后,老秦心里缺了一块,干活也不得劲了。一个人在家种着两块地,地里绿油油的,屋里冷清清的,他按老婆教的方法煮饭吃,馋了买熟食去,或者去棋牌室凑合。虽然不是神仙,习惯了也还自在。
在外,老秦挺自豪的,儿子媳妇都博士还儿女双全,在国外有洋房。打牌的老哥们说:“老秦,你咋不去博士儿子那里住住?出国玩几趟,还住洋房,啧啧。”
他自豪地告诉他们,那洋房当初买都几百万呢,他说洋房楼下是几个游泳池连着,还有个喷泉,一天到晚都有人在里面扑腾,穿那种几根带子系着几块小布片的衣服,就遮那么一点地方,害得他眼睛不知道看哪里好。
他没说他不喜欢鱼缸一样的屋子,儿媳妇和老伴捧着孩子像捧着宝,他不能随便亲随便抱,动不动就是细菌多你洗手了吗?
还有,好好的米饭不吃,吃面包吃芝士,超市卖的菜只几样他认识,其他的更不用说了。
那时候老伴天天喜滋滋地忙着,好像那孙子就是她一个人的,孙子睡了就开始洗衣服搞卫生,嫌他碍事,天天叫他出去走路锻炼。他待了一阵子就回去了。
又添了孙女,老伴更不愿意回家了。说孩子太可爱了,她疼都疼不过来哪舍得回去,叫他来,儿子媳妇都打电话,说过个团圆年,他就来了。
她确实有忙不完的事情,每天洗洗刷刷三餐之外还烤面包做蛋糕,她有使不完的劲,他天天觉得乏味。只有偶尔周末都在家时一起做做切面或者饺子,老秦才觉得够味儿。
一千零一天了,真难受。
太阳不知道怎么又出来了,空气里热烘烘的,前面乌云又起来了,淡城的天比翻脸还快。
老秦懒洋洋地站起来,目不斜视地穿过游泳池中间的小路,心想会不会有人划手机走着走着掉下水去,他为自己的想法笑了一下,水真清,水底有片树叶在微微晃动着。
3.
老伴已经晒好了衣服,又在洗被单,洗不完的东西,睡衣拖鞋也天天洗,简直天天在家找事干。有时候儿媳妇也叫她悠着点,她说她行。
“回来啦,买东西吃了没?”
老秦不做声。
老伴就去厨房把菜端了出来,一碟炒鸡蛋,一碟青菜,一碟蘑菇鸡肉。
“要不喝点酒?”
老秦迟疑了一下,老伴就拿了两罐啤酒放他面前了,用餐巾纸擦擦,噗,拉开了拉环,把酒倒进了碗里放在他手边。
一碗稀饭也放在他手边,筷子塞进了他的手里,老伴才坐了下来。
“饿了吧,吃。”
老秦把筷子往桌上一摔,一只筷子跳了两下蹦地上去了,在地上还跳了两下才躺下了。他的左手在碗边上露着青筋,微微抖着。
老伴把手搭在他手上:“老头子,你今天怎么了,从早上就是气满胸怀的样子?我以为你想吃稀饭,特意熬了,不想吃,早上蛋炒饭还在。”
老伴起身去了厨房,然后听见了微波炉的叮咚声,老秦的气也顺了点。老伴把蛋炒饭和筷子放他前面,脸上除了笑还有一点汗。
老秦把稀饭倒进了蛋炒饭里,搅搅。抬头看了一眼青菜,老伴立即伸出筷子,青菜就到了老秦碗里,然后鸡肉蘑菇鸡蛋都堆进来了。
吃了想躺一下,觉得浑身都不舒服,老秦在床上翻来覆去的。
“你玩游戏呗!回头孩子们回来了就不好玩了。”老伴又在擦地板,地板像镜子一样了,还擦。
儿子怕他无聊,给他买了个平板电脑玩游戏,只有一条,孩子在家的时候不要玩。他理解。玩了几年,里面各种单机游戏都有很大的一笔财产了,没意思。
“醒了?这有几件旧衣服破烂不要了,我刚才捡出来的,你丢下去。”
回家去做什么都比这天天丢个垃圾有意思。
老秦直挺挺地躺着瞪着天花板,天花板上就一个圆圆的吸顶灯,都是白,墙壁也是白,像个医院病房一样。
“老头子,你下去洗头把头发剃了,还想买啥也买些,顺便把垃圾丢了。”老伴把卡放他手上,他知道,这卡给人家滴一下就行的。
“快去。”老伴像哄孙子一样,把他拽起来,帮他梳理头发,牵拉衣服。
“去呀。”老伴把他推出门。
之前理发都老伴带他去的,这让老秦心里很泄气,自己一个男人,这么没用了。
理发的地方他熟,老秦捏着卡站在咔咔理发店的门口,他知道要先登记拿号然后等。
里面站着的男男女女都很年轻都黄头发遮着一只眼,穿着一样的大褂子。一个女孩子出来了,两手攥在一起微微低头夸张的一声哈喽,前面刘海就垂直了,她一抬头,那头发又准准地斜斜地遮住了一只眼,然后用中文问他理发?做护理?
“理发。”老秦简短地说,怕人家不懂,把手插进头发里做个剪刀手势,表示剪短。
“好,你请坐,爷爷,你是28号,前面还有三个人。”女孩指指走廊下的椅子,他走过去坐下,他前面是个胖胖的男人,衣服里肥肉东奔西突地想往外跑。
轮到他时,是一个年轻的女理发师,嘴里衔着几个夹子,把一块大大的围裙系在他脖子下面,夹子一个个下去夹好,一双手在他头皮上轻轻挠着,老秦放松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