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咏恋爱了,这话听起来很梦幻,像少女时代。可小咏扁扁的胸脯,齐耳的短发,厚重的黑框眼镜里夹着厚厚的玻璃片,从那玻璃片外望去,只能看到一双浑浊迷茫暗灰的眼睛。这一切一切都在宣告着小咏不能少女,不再少女。
恋爱是什么?青春是什么?少女时代又是什么?这一切的一切和小咏无关。可是小咏恋爱了,所以这注定是一个所谓恶心的故事,一个所谓恶俗的语境,一个相貌平庸的女孩穿着白色洋装在大大的榕树下荡着秋千,如此滑稽如此可笑。
可是这是一个由小咏写成的故事,一个也必须讲下去的故事。
那是一九九七年,一个人人高喊着诗歌不死的时代。小咏也不能免俗,小咏也喜欢读诗。小咏望着蓝天,听着雷声,从夜夜缠绵的梦中惊醒。阿妈抱着一大篮的湿衣服,从她房间经过。踢哒的脚步声像打在小咏的心膛。一声又一声,僵直着手臂举起又放下。小咏躺在床上,悲愤着盯着白色的天花板,天花板上泛黄的风扇嗡嗡地转。小咏突然悲愤地恶声。
告诉你吧!我不相信!
小咏恨这个世界,但她对这个世界的恨是柔和的。就像小咏爱嘉铭,但她对嘉铭的爱是汹涌又胆怯的。
但是一九九七年的夏天,嘉铭穿着白衫站在大大的榕树下,泛泛读诗。风把嘉铭的白衫吹得饱饱的,鼓鼓的。有一种笑意。她举着泛黄的书卷,轻声地念。
告诉你吧,我不相信。
嘉铭的声音不是悲愤的,嘉铭的声音是柔和的,带笑意的。是清明的,是春日天堂的早晨。是不属于小咏的。
榕树肥厚的叶子相互打闹,发出烁烁的声音。望不尽的叶中有望不见的蝉在啼。
嘉铭穿着白衫,在军绿色的卡车上冲她挥手。
后来的很多次,小咏都无法明白那到底是不是梦。
小咏在育英读书,是市里很好的中学。很多年过去,小咏再次回想关于育英,关于自己所谓的少女时代。她只记得那一节节橙黄的阶梯,涂鸦的墙壁,那一间间闷热又逼仄的教室。
她记得每每低年级放学后,攘着人群走过那一阶阶橙黄的阶梯。嘉铭是高年级,低年级欲走下去,高年级却欲走上来。嘉明的长马尾乖乖贴在背后,她仰头,一脸清明。小咏停下,欲转头。想要去窥视春光。后面传来叫骂声,可小咏知道,那一顿步一回首。是她生命中最壮丽的时光。
那年夏天的响午,蝉鸣叫得好噪。小咏从花鸟市场取回来三只金鱼,她把鱼儿一条一条的放入花瓶里。鱼儿摇弋尾巴在水里争食。一条,两条,三条。
小咏轻轻地想,一条,两条,三条。生命是如此的规矩。
老师用粉笔摩擦着黑板,画下十字型的坐标轴。小咏要从第二象限到第三象限,而嘉铭永永远远呆在不用考虑绝对值可爱的第一象限。简单的加减法,生命如此丰满规矩。她总是仰着头,也总是一脸清明。
小咏欲望嘉铭所欲望的,求索嘉铭所求索的。有时候她懒懒躺在床上,她会依稀望见那明亮的窗前,嘉铭日日行走过的身影。第一次感受到地板如此流利,像一首童诗。
两条鱼儿死了,只剩下一条。三减二等于一,嘉铭就活在如此可爱,简单的世界里。
那时的小咏刚来到台京,台京的马路宽大。她跌在地上,嘉铭问她,你以前是哪来的。是质问,也是宽怒。那天的太阳好大,阳光辣辣地贴在身上。嘉铭逆着光,可小咏却仿佛看见她的眼里有个小孩中蛊似的手舞足蹈扒撕着一棵千年老树皮。
后来嘉铭紧握住她的手,她们两个的手连成一个圆圈。嘉铭拉着小咏旋转,像天堂清明的风。成双成对,无限美德。那时的她以为也将永永远远如此。可是,她错了。嘉铭忽地把她甩出去,圆很美,但甩出去的离心力更美。嘉铭摇拽着马尾,在空中飞舞。小咏跌跌撞撞爬回嘉铭的身边,再握住,再甩出去。小咏懂了,这才是永永远远。
嘉铭握着小咏的手时,嘉铭倚在她耳边轻声说。她说,你是我意料之中的意外。她说,你知不知道,有个词叫明知故问。这些话真美,这些话是小咏像邯郸学步一样,最后爬着回去的理由。
嘉铭全勤,明媚的生活。和小咏无关。嘉明瘦高的身,清明的脸。也和小咏无关。小咏最后只好在日记本上写,她看起来那样清洁,我好心碎。
嘉铭的目光总是清明的,嘉铭是慷慨的。她直视着小咏的眼睛,总是一眼澄明。她的双眼是透彻的。即使那么多年过去,小咏总是想。无论是哪一种爱,嘉铭最残暴的爱,小咏最无知的爱。爱与爱之间总有一种定量。只是在这种爱之间,她永远无权去过问。
小咏是粗俗的,她满身都是爱的味道。小咏的爱是汹涌的,是泛滥的,是建立情理之上建立于一切之上。这样的爱好脏,嘉铭不要。
风把牛皮日记本吹开,雪白的叶面翻腾,最后只留下了一段话。
“这一天过于寒冷,执意要穿过那条不属于自己的路。扬头的瞬间,你飞奔而过,袖口被飞快地拉了一下,猛地抓住你,可早已躲闪。你笑,你扭头,你飞奔。这一切都太过光明,少女。不属于我。迟迟地走,迟迟地遛,不敢再回头。”
后来小咏躺在床上,她想起每每对上嘉铭的那双眸子。她眼里的无知,无觉。她逆着光,背了一身下午。小咏好恨,她想大步向前走,永不再为那一双清明的眼停留。她想紧握住嘉铭的双肩,接晃她。她想问她,为什么你背负着我如此阴暗丑恶的爱,还能如此清洁如此无知无觉。
可是她没有,她只是定定对着那清明的双眼。微微地,张开了嘴。
三条金鱼只剩下一条,另外两条翻着白肚皮浮在水面上,遥遥反射太阳的白光。小咏把它们捞起,鱼的尸体腐烂着,散发出恶臭。像她的爱一样。小咏把它们扔进垃圾桶,忽而自觉可笑。
她呆呆站立在阳台上,一地残阳洒了进来,小咏背着一身金光,痴痴地笑了。
有一段日子,她总会做过有关于嘉铭的同一个梦。她不断地跟在嘉铭身后,嘉铭走,嘉铭留。永永远远都是那一个单调的背影。
她有时会在朦胧之中看见嘉铭流利地经过她的窗前,像一首唐诗。她看见嘉铭去上学,去运动,去恋爱。小咏只记得自己轻轻闭上了眼,睫毛划过空气的声音。
“好久好久,我没有写信给你。”
小咏爱给嘉铭写信,她永永记得,信的开头。亲爱的嘉铭,你好。你好么?我不太好。亲爱的嘉铭,你好。展信佳。亲爱的嘉铭,亲爱的嘉铭,亲爱的,嘉铭。
如此如此泛滥又热烈的情感。
故事的最后,下一场好大好大的雨。
小咏大声对嘉铭讲,祝你愈来愈好,高飞远走。好到我再也无法触及,连渴望也是罪恶。飞出我的天空,真正的望尘莫及,是连望尘莫及也望尘莫及。
她记得嘉铭只是轻轻的眨了眨眼,笑了。撑着蓝色的洋伞,暴雨和台风在耳边呼啸。好像那风那雨只是在吹打她,搜刮她。她呆呆地站立在风雨中,只记得嘉铭甩着她长长的马尾,笔直地向前走,一次也没有回头。那个像绳结一样束缚着她,将她五花大绑的推进河里。时不时还要丢上几个巨石。那个捆住她的青春,束缚住她的少女时代的人。用唇紧紧贴住她的唇,让她以为这个世界有爱的人。就在故事最后的雨中走了。走了,一次也没有回头。
其实都是假的,小咏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她没有办法质问嘉铭,甚至没有办法恨嘉铭。她对嘉铭的恨有多深,爱就有多深。她的爱和恨是同体的,和她一样是肮脏的罪恶的。
嘉铭没有对她笑过,也没有坐在军绿色的卡车上冲她挥手。嘉铭的双眼永远都是如此清明。她要拒绝小咏的双眼,她要拒绝小咏汹涌的爱意。她要拒绝那个以肮脏撬动她清洁人生的小咏。一切的一切都只是浮华的梦。
小咏笑了,逐哭了起来。眼泪从小米孵成黄豆。她问她,那天,那年,你为什么要对我说出那句话,为什么要带着你汹涌的恶意来攻击我,你又为什么要说爱我。其实一切也没有那么难,只要你闭上嘴巴,只要我低下头。可是小咏只是抵在石灰的墙壁上,泪滴滴答答掉。
那年那天,你像夏天的鹅绒被,不合时宜的盖在她身上。你清澈的恶意让她倍感赤裸,无所措其手足。
也许她早该明白,就像托尔斯泰描写当年的俄法战争,军队弃守莫斯科,离开时,把整个莫斯科城都焚毁了——你也像个兵,在离开的时候,把不能带走的东西都焚毁了。
小咏静静的卧在床上,听着她身体里那年华破碎的声音。她闭起眼睛。亲爱的嘉铭。亲爱的,嘉铭。亲爱的,嘉,铭。
一九九九年冬天的早晨,小咏决定再也不读诗了。她起床时,听到外面淅淅的雨声。小咏温吞地起床,今年她十八岁,她打开冰箱倒了一杯牛奶。打算与自己的少女时代做最后的告别。
再过几个月就是世纪之年了,有人恐慌,有人期待。而小咏只是一口喝尽杯子里的牛奶,打了个呵欠。冰箱上静静贴着一张便条,上面只有一句话。旁边是凯蒂猫笑弯了眼的表情。
冬阳洒了进来,小咏站立着。她透过阳台的玻璃隔门,看着鱼缸里的那条鱼。她忽而发现那条鱼正散发着某种柔和的奇异的金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