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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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传承】

分区副参谋长大老洪带队沿边境线巡逻转眼二十多天,班师回蹲点的边防团大院,人瘦了一圈。

团部大院敲锣打鼓,官兵夹道欢迎,分区司令员、政委昨夜驱车专程赶来,与团领导一起站在大门口。握手,打招呼。大老洪满脸疲惫,眼睛无神,领导们感觉他握手比以前少了筋骨似的。簇拥他走到欢送队伍尽头,即办公大搂前,两位分区主官对视一眼,不由分说,一边一个架起大老洪,拐弯强行把他弄到团招待所小院,送进房间,按床上帮脱了外套让他躺平。

两分钟不到,大老洪咧嘴开始打鼾。

他太累了。

门外候着分区司政后随行干部、边防团常委一班人。分区主官轻手轻脚走出来。司令员先出来。

他压低嗓子说:“加岗。让洪副参谋长好好休息休息,不得惊动他,能睡好久让他睡好久。”

政委后出来关好门,转身过来又补充说:“伙食营养必须跟上,除三顿饭送寝室喊醒他吃外,严格执行司令员的命令。”

随后两人风趣地一起做撵鸭子姿式,把众人“哄”出招待所小院。

两名哨兵立即就位。

这次大老洪带队巡逻,干净利落、漂亮出色,处理好一件随机发现的边境事件。对方吃了一个大大的哑巴亏,偷鸡不成蚀把米,被我方现场抓获并画押领回十多名越界俘虏。悄悄移前几百米的我方8024号界碑,又重新屹立在我方实际控制线原来的位置上。

分区主官太了解洪副参谋长了。他身上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军人特有的大无畏精神,简单点讲就是充满血性。不出意外的话,只要有任务,铁定会身先士卒,冲在前面。

用他的话讲“不发扬光荣传统,要你当指挥员干嘛?!”

领导曾批评说下面有营长连长排长,按级负责就行了,指挥他们干就行了,事必亲躬位置没摆正。他振振有词辩解:“这是传帮带,指挥打仗就要这股劲头,领导冲在前头,不怕流血牺牲,部属才会以一当十!”

从内心上讲,领导其实最喜欢这类干部。我军的光荣传统、优良作风星火接力,代代相传,发扬光大,着实需要这样的指挥员。

这次,无一例外,大老洪肯定不惜身体拼命累得够呛。分区两位主官连夜赶来还重在专门听他汇报,但事先在途中已商量好,先安排大老洪休息好再说。

睡到第三天早上。大老洪再见司令员、政委,灰暗火柴棍也难撑起的眼睛又炯炯有神,脸色光亮了许多。

大老洪是三八干部,抗日战争初期的小八路,打小长得牛高马大。负过十几次伤,体内尚存有几处没取出的弹片,脸上裸块从右眉斜拉至左颧骨的伤疤,非常显眼,看去人格外生猛。

脸上伤疤是抗战时期与鬼子中队长拼刺刀,东洋刀留下的痕迹。幸好没伤到要害,而那个鬼子中队长被他当场捅死下了地狱。

大老洪,大老洪,自然姓洪。十六岁当八路。也巧,所在连队当时姓洪的官兵加上他,居然有八人,来自五湖四海。刀山火药桶上滚,连队伤亡大,补充勤,花名册上的名字走马灯样换。队伍里习惯不记或叫真名,取些言简易上口的外号随口称呼,大家还觉得喊起来顺溜多了。大老洪年龄小,个子大,脸皱皮拉沙显老相。连长是老红军出身,拿着花名册走他面前,问名字、年龄,看看花名册,擂他胸脯两下,说:

“十六岁——这块头!啧啧!好,留我身边干传令兵……洪什么——后面字俺认不得,难记……今后喊你大老洪得了!”

连长不识几个字,不知咋想的,竟无端端扯了个“大”字不说,还扯了个“老”字按他头上。连长喊“大老洪”,那自己就是“大老洪”吧!大老洪一声没吭,咧嘴笑笑,多少有些乐意。就这样一锤定音,一晃几十年,直到离休多年,人们习惯喊“老洪头”了,“大老洪”这称呼才渐渐消声灭迹。

不过,叫大老洪前,他差点丧命,叫大老洪没多久,他又差点阵亡。

他是河北人,“七·七”卢沟桥事变爆发,举家逃难到山西。途中父亲和他被鬼子抓进劳工营筑路、修工事当苦力。当时,大老洪十五岁多。半年后,劳工营200多人集体参加地下党组织的反抗,遭到残酷镇压,仅10多人逃出虎口。父亲战死,大老洪死里逃生,是幸存人员之一。逃出虎口,他不知到哪儿找母亲他们,便参加了八路军。

当传令兵,连长待他亲如兄弟。几次作战,明里暗里都在保护他,教他打仗。不几天,连队与其他部队一起负责打援,阻击、袭扰、迟滞日军进攻太原。在忻口城以北约50公里一条重要通道上,他们与鬼子狭路相逢。枪声、炮声、喊杀声、军号声、战马嘶鸣声瞬间响成一片,战斗很快白热化。

八路军人数和武器处于劣势,但英勇顽强,气壮山河。大老洪跟在连长身边,连长到哪儿他到哪儿。激战两天一夜,主力撤走,留下他们连打掩护。鬼子把他们围得水泄不通。打退鬼子数次进攻,清点人数,阵地上连伤员还剩近50人。弹药剩下不多,指导员也牺牲了。

连长把大家召集拢,举拳宣誓:血战到底,绝不叛国投敌,宁死不当亡国奴!

然后,抓紧整修工事,打盹休息。坚持到天黑,阵地上还剩二十多人。

连长吩咐大老洪:“小兄弟,你还是个孩子,乘着夜色摸出去,给营长报个信儿,就说咱连打鬼子没一个孬种!留你这个火种,今后替俺们报仇!”

随即,连长带几人声东击西,在一边偷袭,吸引鬼子注意力,大老洪从另一边猫腰从空隙摸出。没想到鬼子实在太多,层层封锁,摸出几道封线,鬼子仍发现了他,围追堵截,他只好折回,顺便捞了两支三八大盖、一箱子弹回到阵地。

天亮鬼子再次发动进攻。身边机枪手牺牲,连长二话没说,冲过去抓起机枪继续射击。打退鬼子第三次冲锋,大老洪激动地站起来看鬼子溃退……突然一枚炮弹呼啸飞来,连长立即奋不顾身将他扑倒在地,背部被几枚弹片击中,一枚弹片穿过后脑勺,当即牺牲。

连长牺牲,大老洪红了眼,不知哪来一股力气,也不管子弹炮弹乱飞,抱起机枪站起向鬼子扫射。此时,又一颗炮弹在他身后爆炸,臂部先是麻木,后又火辣辣疼痛,用手一摸,全是鲜血,随即昏迷过去。

醒来自己躺在野战医院担架上。原来大部队绕到敌后猛烈反击,鬼子受到重创,仓皇撤走。

连长为救自己壮烈牺牲,这一幕从此永远铭刻在了大老洪的脑海里,鼓励着他前行。他还和部下、学生们讲过这个动人的故事。

弹片嵌得很深,战地医院设备和技术条件有限,无法全部取出。打那以后,每逢阴天或下雨天,受伤处隐隐作痛,常常令他坐卧不安。

这也是大老洪第一次受伤。

大老洪还有一次死里逃生。他所在的连在吕梁山和太行山一带与日寇周旋。在一次反扫荡突围中,全连百多人仅少数人突出重围。阵地周围横七竖八到处是敌我双方尸体。黄昏临近,阵地及周边完全被鬼子控制,他们开始打扫战场,见着我军人员,无论死伤一律补枪,或用刺刀乱捅,不时能听见我方负伤未死战友的惨叫。

突围途中,大老洪头部和身上几处受伤,滚下一条无路可下的沟里昏迷很久。醒来,奶奶的,沟上尽是小鬼子叽哩哇啦声音,不时听到枪声和战友惨叫声。他忍着剧痛赶紧爬到就近的沟壁与一坨大石头间隙处,蜷缩藏匿在草丛里。鬼子从沟上朝沟里不断扔手榴弹,不知丟了多少枚手榴弹,震得他伤口不断流血,再次昏厥。

醒来昏迷,昏迷又醒来。最后一次在沟里醒来,已是第二天上午。

阳光斜照,四周静得听不到一点声响。这时,突然听到沟上由远渐近有一个姑娘唱歌: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实在难留,

手拉着哥哥的手,

送哥送到大门口。

哥哥你出村口,

小妹妹我有句话儿留,

走路走那大路的口,

人马多来解忧愁。

……

这首歌是当地流行的山西民歌《走西口》。

大老洪不会唱,也听不大懂,但上面有老百姓经过,强烈的求生欲促使他拼尽最后力气爬到那坨大石头向阳面,撑起身张嘴大声呼救。由于全身乏力,嗓子嘶哑,声音卡在喉咙怎么也发不出声。也算他命不该绝。这时,沟上出现一个手持赶车鞭的老汉发现了他,从车上找来绳子,一头绑树,一头绑人,在一位小姑娘协助下,折腾一阵,把他救上了沟……

小姑娘就是秋兰,也是刚才唱《走西口》的那位小姑娘,即后来大老洪深爱的妻子。

秋兰父亲在当地做木材生意,实际上是我党地下交通站负责人,老汉是秋兰爷爷,也是地下党员。爷爷受当地党组织指派,以拉送木料为幌子,驾车沿路专门来寻找收拢八路军幸存人员。秋兰唱歌其实是给幸存人员发信号,爷爷沿途假装歇气、方便(拉尿),其实重在观察,看有无活着躲藏起来的八路军人员。

大老洪当时十八九岁。

秋兰十四五岁,在城里读书,父亲的木材店也开在城里。大老洪以打工伙计摔伤的名义在店里养大半年伤。两人天天朝夕相处,暗生情素。空闲时,秋兰还教大老洪认识并写会不少字。可以说为他解放后进军校学习文化、进修深造打下了一定基础。

伤愈回到老部队,他才知道自己已被列入阵亡名单。

老连长救了大老洪,大老洪也有一次舍身救战友的经历。

解放战争期间,我军势如破竹,打下洛阳外围城市,大老洪已任指导员,带人清剿残敌。他突然发现一栋楼上伸出一挺机关枪,对准他们,立即大喊“卧倒”,同时推到左边一名战士,又去推右边战士……暗处的敌人机枪响了,胸部连中两弹,其中一枚子弹击穿他左肺,离心脏不到一寸。幸好,支援民工担架队及时赶来,把他救下火线。无独有偶,救他抬担架的民工有一位竟是秋兰爷爷。

二十多天后,爷爷准备返乡,顺路找到野战医院看他。大老洪已脱离危险。医院床位非常紧张,院方建议爷爷把他带回山西老家去养伤。

秋兰爷爷当然乐意。

一晃四五个月,大老洪伤愈,身体基本恢复,经当地人民政府批准,与秋兰喜结良缘。蜜月一过,大老洪马上返回部队,参加了著名的渡江战役。离开时,秋兰已怀上向勇。

秋兰有文化,也入了党,参加南下工作队进入大西南。大老洪所在部队一路打到大西南,驻扎省城。组织照顾,不久,秋兰调到大老洪身边,形势稳定后又把向勇从老家接到了两人身边。

三年前,大老洪从内地调入藏区任分区副参谋长,副团长晋升正团职。这次去边防,是他第七次带工作组到边境线蹲点。到团部又马不停碲赶去最偏僻的一线连队,然后亲自带队例行巡逻。

当时春节刚过,冰雪开始消融,常态巡逻时间比往年提前了大半个月。而且时值非常时期,内地“横扫”乱象正向峰值发展。大老洪他们清楚,越是这种情况,边防巡逻越不能放松,越要加强。

晃眼,大老洪在边防呆了三年,没回内地探过一次家。坐机关还坐不住,变着法子爱往一线连队跑,蹲下就是个把两个月,形势紧张时还蹲过近半年。边防团的营连熟得不能再熟,在基层官兵心目中,洪副参谋长的威信特别高。

有妻有孩的生猛军人情感也浓,大都比一般人还浓。大老洪妻小在内地。空闲时候,特别是宁静的夜晚,他特别想他们。时不时睡前会悄悄喝上几盅。他酒量非常大,斤把两斤不醉。然而,想亲人时喝三四两酒就会晕晕乎乎,倒床瞬间打鼾。

这点有些不可思议。

还有一点不可思议,五大三粗的大老洪平时即使醉,也只睡觉,鼾声扰人,从不胡闹。

每片树叶都不同,每个人都有差异,世上无法解释的事情太多太多!

其实,大老洪属那种心中特别有数的汉子,身经百战,有勇有谋,貌粗心细。这也是战争锤炼的结果。

他有四个孩子,都是儿子。除大儿子生于山西妻子老家外,另外三个儿子都生在四川省城。四个儿子分别叫洪向勇、洪向猛、洪向冲、洪向锋。

勇猛冲锋,名字个个劲爆,军味十足,带有血性。

血性是中国戎马生涯传统武德的一种传承。开天辟地,自从有了人民子弟兵,与崇高的事业、祖国的安危、社会的稳定便紧密联系在了一起,融入我军光荣传统,不断践行发扬光大,主要体现在忠诚无畏,义无反顾,不怕流血牺牲等方方面面。

令大老洪引以自豪的是小儿子向锋呱呱落地几天,大儿子向勇十七岁“开后门”被昔日战友接兵带走。双喜临门。向锋上午离开驻地,妻子还在医院坐月子,大老洪晚上便上街买了几瓶酒和一些下酒菜,邀约几位好友到家喝了个通宵。

军队那时还没颁布禁酒令,但酗酒出问题依然会严惩不贷。

向勇在东北当兵,下老连队后寄回第一张照片,胸前挂着冲锋枪,像雷锋叔叔那样英姿飒爽。大老洪拿给大家传看,一高兴,邀约几人又到家里喝了一个通宵的酒。

这次,是秋兰下厨张罗的菜肴。

此次酒逢知己,还有另一个主题:给大老洪饯行,祝贺他赴高原晋级履新。

离开雪域高原回内地第一次省亲,大老洪心中充满痛苦悲伤。

他刚知道,大儿子洪向勇一个多月前在部队舍己救战友,不幸英勇牺牲。

噩耗传到分区,大老洪正在边境线上处理移碑事件。分区去电催他回来,暂时没透露实情,准备人回来后再实情相告。那阵交通不方便,通信也不畅通,边境地区更差。大老洪坚持处理完突遇情况才返回。

凯旋归来,休息好,司令员政委听完他汇报,单独留下他,才告诉他大儿子英勇牺牲的情况。

犹如晴天霹雳!大老洪当即懵了,眼珠子鼓凸,定定地盯着政委半天没转动。

政委接着介绍洪向勇牺牲经过,说几句话便发现大老洪神色不太对劲,赶紧喊:“老洪,老洪……”

“老洪,老洪。”司令员站起跟着喊,马上转身朝门外吼:“医生——”

再瞟大老洪,他朝自己摆手,说明人还清醒。医生进来,司令员摆手又叫他出去了。大老洪双手抱头埋桌上好一阵站起来。

“放心,司令员政委,打鬼子时,我这条命是老连长救的,不然我也没有今天。”他坦诚地说,“向勇牺牲了,我还有三个儿子……”

随后,分区安排他回内地探亲,特意派了一名参谋沿途护送。

一路上坐车、乘飞机,大老洪无数次掏出儿子的“雷锋照”端详,泪水在眼眶打转,时不时低头用手绢捂脸。

向勇小时候在身边的一幕一幕浮现脑海。

洪向勇小时候调皮,时常在外惹祸。有一年盛夏,向勇十四岁。一天星期天大早,几个家长敲开门,告向勇昨晚打了他们的孩子,下手特狠。几个小孩与向勇岁数相差无几,有的眼晴被打肿,有的牙齿被打掉一颗……大老洪送走来人,脸黑得更吓人。

这还了得!

他拿起皮带冲进孩子房间。三个孩子还在呼呼睡觉。大老洪拧着向勇耳朵揪到客厅,按在板凳上就抽屁股。痛得向勇拼命挣扎,咬着牙却没叫一声。

秋兰在厨房擀面,听到客厅异常响动,拿着擀面杖跑出来,见状丟下擀面杖立即拉开丈夫。

向勇翻身起来,摸着屁股,满脸泪水,质问父亲:“凭白无故为啥打我?”

“为啥?!”大老洪怒道,“昨晚你干什么去了,怪不得大半夜才偷偷摸回来?!”

“我……”向勇顿时明白过来,“他们四个打我一个,我当然要还手……”

“还手,把人家牙齿打掉一颗,”大老洪怒道,“眼晴打肿……”

“你不是说对敌人就要拼命吗?”向勇犟着脖子说。

“他们是你同学,不是敌人!你怎么这……”

大老洪气得又举起皮带,秋兰赶紧夺下皮带。今天非好好收拾你不可!大老洪拾起地上擀面杖,又去打儿子。那时军队家属院基本是一栋栋平房。大老洪已是营长,营级干部家属可随军,自然分有一套。擀面杖打人更痛。向勇见势不妙,说时迟,那是快,蹿到窗边推开窗子翻出去。大老洪扑到窗口,人已跑出两三丈远。一怒之下,大老洪直接把擀面杖扔出去砸向勇。秋兰没来及拉住他。

向勇回头见擀面杖飞来,马上躲开。

大老洪见状,指着向勇吼:“跑,给老子跑!有本事莫回……”

后面“来”字没说出口,赶快按住秋兰蹲下。这时,擀面杖迎面飞回来,重重砸中正对窗户的客厅墙上,只听“哐啷”一声,夹照片的镜框掉地,玻璃碎片四溅。

向勇捡起擀面杖竟回击进了屋。

大老洪夫妇再伸出头,向勇已无影无踪。

“好小子!”夫妻对望,大老洪居然笑了。

“还笑得出来……”秋兰没好气地打他一下。

“这小子……是个当兵的料!”大老洪说。

“爸爸,什么东西掉了呀?”

这时,向猛、向冲兄弟从寝室探出脑袋,怯生生问。

向勇逃走时赤身只穿了一条短运动裤。没吃早饭,身上分文没有。秋兰担心他饿坏,叫向猛、向冲带几张饼、一军用水壶水和他最爱穿得一件短袖海魂衫,背着大老洪交待给哥哥送去。

大老洪早留心妻子在交待任务,很沉得住气,装着没看见没听见,也故意不过问。

下午三四点钟,向猛、向冲回来,撒谎说没找到哥哥。

“没找到?水壶呢,饼呢?”秋兰假装生气,举手各敲两人脑袋一下。

“找到了,找到了……”六岁多的向冲马上全盘“招供”。

向冲向妈妈透露,哥哥叫晚上再给他弄点吃的,顺便把书包带去,今晚绝不回家,就住隔壁公园,明天直接上学。

夜深人静。向勇蜷缩在公园一僻静处长椅上,身上盖几张废报纸,睡得香甜。好小子,真还硬气?一束电筒光照他脸上,大老洪出现在面前。他脱下军衣盖儿子身上,然后坐椅子上闷头抽烟。

大老洪打定主意,等儿子自然醒来,找他认真谈谈,再带回家。向勇半夜醒来,发现盖着军装,父亲的慈爱令他热泪滚滚,他静静地盯着父亲,忍不住轻轻摸了摸父亲的背。大老洪回身。黑暗中四目相对。

“爸……”

父子俩紧紧相抱。

“好样的——爸爸和你说说话……”

那一宵,父子俩在公园谈到天蒙蒙亮才回家。大老洪给儿子讲了许多自己当八路浴血奋战的故事。当然,也有老连长当年舍身救他的详细经过。

“你想,那时我仅仅是连长身边的传令兵,身为指挥员的连长在炮弹袭来刹那间,为什么会扑在我身上当盾牌……”讲到这儿,大老洪眼晴红了,“因为他有觉悟,有血性,革命队伍不分职务高低,都是阶级兄弟!”

少年向勇第一次与父亲推心置腹交谈,聆听教诲,星火相传,受益匪浅。幼小的心灵起码明白了人不能敌我不分,是非不分;该为谁勇敢,为谁拼命等基本道理。

打那以后,向勇不仅经常缠着父亲讲述更多更多的战争年代父辈血与火的故事及其道理,而且影响带动几个弟弟也成了忠实听众。

向勇当班长后,组织本班实弹投掷训练。一名新兵拉手榴弹环,后仰甩膀猛向前扔,谁知手榴弹脱手却甩到了后面,惯性飞到全班战士蹲着的地方,相距仅三两米。险情突入其来,大部分战士懵了,有人惊慌失措还站了起来。千钧一发之际,向勇大喊:“卧倒——”,猛然蹿至冒烟处,用身体扑盖住手榴弹……

洪向勇同志当场英勇牺牲,八名在场战士安然无恙。

向勇牺牲几天,分区接到上级通报,曾立即给边防团发去特级电报:“转洪:家有紧急事,速回!!!”边防团一字不漏把报文转发给巡逻路上携带的小八一电台。

也凑巧,大老洪他们巡逻刚发现异常情况,正在商量处理对策。

特急报上这个“家”字指“分区”,还是指他个人的“家”,外加三个感叹号,令大老洪琢磨好一阵。

巡逻地域宽阔,方圆百里大小雪山无以数计。而大老洪一行发现我方十七号地域8024号界碑被对方动了手脚,从山顶移到山脚,一下蚕食了我方一片领土。

接到电报,大老洪来回踱步,掐着下颚为难地思考一阵。

“现在天大的事也没移回界碑事大!”语气坚定,随即吩咐译电员,“发报,请团里速报分区,十七号地域发现8024号界碑前移,我正处理。完事即返。”想到也可能是内地自己家出了什么事,电文后边附加了一句,“家若有事,告秋兰全权处理。”

为节省干电池保障巡逻期间的通信畅通,团部与巡逻队当时采用的是定时联络。因而,电报来回还有一定的时间差。

回电令司令员、政委犹豫很久才下决心,回电:“同意并授权洪全权处理。注意分寸,避免事态扩大。”同时上报,通知边防团进入一级战备,随时准备增援十七号地域。

为不影响大老洪处理此桩应急事件,向勇牺牲一事也就暂时隐瞒撂了下来。不过,分区立即安排专人火速回内地,协助秋兰赴东北处理洪向勇烈士的善后事宜。

收到分区指示,大老洪立即亲自带一个排奔向移碑山顶,连长则带另外三个排潜伏在后面近邻山后,准备随时增援。

尖兵侦察发现我方原来界碑处的山顶并无敌情。随即,移动恢复8024界碑行动展开。对方那边地势较高的哨所,通过远程观通器材观察我方山顶恢复界碑活动。此情况已在大老洪他们意料之中。我方人员撤走,估计对方会采取相应行动。因为我方边防连离此界碑路程远,巡逻一趟要一两个月,而对方近很多,两三天可来一趟。

对方一定会认为我方巡逻人员撤走后,短时间不会折回,再次来移碑的可能性很大。

碑复原址后,大老洪带一个班在我方山顶一侧三十几米处一处雪岩下潜伏下来。那里是山顶观察死角。巡逻分队早前就在雪岩下修筑了简单的隐蔽藏身壕,作了无痕迹伪装。顶上加派了极不容易发现的潜伏哨。

大老洪定下决心,至少坚持在此观察一周。

第四天上午,山顶潜伏哨发现对方一侧山下开始搭帐篷,三名士兵弯着腰朝山顶摸来。

鱼终于咬钩了。

大老洪脸上露出笑容,对战士们说:“这样,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惊动先来的三个家伙,等来更多人,我们搞他个出其不意,一网打尽!”

战士们顿时摩拳擦掌,士气高涨。洪副参谋长亲临指挥,他们战胜敌人的信心更足。

三个家伙上顶见四下无人,腰直起,用望远镜边观察我方这边,边向山下帐篷打旗语。不久,又有一个班的武装士兵带着工具慢慢向山头爬来,约一小时抵达山顶。

我方潜伏哨悄悄摸上去,观察得一清二楚,回来报告大老洪。

“行动,动作要快,尽量抓俘虏。”大老洪掏出怀表早估算好了下批敌人上来的时间,抓过一把冲锋枪,当机立断说,“跟我上。排长、翻译、照相机紧跟我,注意收集证据。”

第一个爬出隐蔽壕,战士们鱼贯跟出。最后一名士兵还未登顶,就听到大老洪大吼:

“缴枪不杀,举手投降!”

上去的官兵冲锋枪对准对方。大老洪身后的翻译高举一枚手榴弹,跟着用对方语言大吼。

神兵天降,吼声突如其来,令对方士兵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大老洪冲上去,对准正在拔手枪的为首军官一枪托,军官倒地,他一脚踩其脑袋上,又吼:

“下令投降!”

没等我方翻译翻译“下令投降”,对方汉语翻译高举双手,叽哩哇啦先翻译起来。可能是出于保护其上司性命所致。对方士兵听懂意思,马上弃枪一个个举起双手。总共俘虏十五名越境人员,其中,中尉军官、翻译各一名。接着,俘虏在我方8024界碑前照相留证,军官、翻译和几名军衔较高的军士写纸质悔过书……取证工作有条不紊地紧张进行。

不一会儿,对方山下帐篷处乱作一团,又是吹哨,又是鸣枪。可能是对方高山观察哨发现这边异常,通知了他们。枪声提醒大老洪捡起对方军官的手枪朝天射击,然后又捡起地上一支冲锋枪朝天击发。

“弹壳捡好!”大老洪喊,“这是他们侵犯我们的铁证!”

听到山顶响枪,对方没再打枪,人员集结起来,不久,端着武器,扇状散开,分几路向山上爬来,人倒不少,大约200人左右。

“有信号兵吗?”大老洪盯着山上,回头问对方翻译。

“有,有……”对方翻译指着一名士兵颤抖着回答。

“给山下打旗语。”大老洪命令那个旗语兵,“叫最高长官上来领俘虏,只准带两人!”

信号兵打完旗语。山下传来一阵哨声,隐约听到军官叽哩哇啦喊叫,上爬的士兵呆在原地停止前进。又过一会儿,一名少校带着两名士兵打着白旗登上山顶。少校看见大老洪脸上长长的伤疤,露出惊恐地神色。双方交涉几句,少校顺从地打“收条”领回被俘人员,灰溜溜地下了山。

很快,山下帐篷拆掉,对方军人退走。

就这样,我方一枪没发,将就对方入侵者的枪打了十几发子弹,留下异国弹壳等一系列铁证,打了一个漂亮的界碑仗。对方蚕食我方领土、移动界碑证据确凿,吃了大亏还没敢声张,声张证据宣扬出去,名声会更臭。我方也“给面子”没宣扬。

以后那块地域平静了多年。

班师回连,大老洪还出了一个题目:这次边防斗争取得胜利,我们有什么收获。要求参战官兵人人写心得体会,开展讨论,连队形成报告交团里,整理再报分区。

这是具体的传帮带,也是我军战后的惯例。

大老洪对自己的表现尤其满意,动员时对官兵们说:“到时我屁股一拍就走了。边防斗争、打仗还靠你们一代一代积累经验教训,传承下去……”

昔日藏区的路崎岖颠簸,非常难走,坐飞机出藏颠簸也厉害。

大老洪走出机场回到内地那天,大儿子向勇牺牲已过去近两个月。这段日子,秋兰肯定痛苦不堪,不知怎么过的,身体怎么样啊?大老洪很担心。他的头发一下白了许多。

十指连心,儿子就是他和秋兰的指头呀!

秋兰抱着最小的儿子——近四岁的小小子向锋,身后跟着向猛、向冲在机场门口接他。两个哥哥已分别读中学、小学,也一起来了。

大老洪抱过小向锋亲了又亲。向锋不认识爸爸,拼命挣扎,两个哥哥喊“爸爸”的同时,“哇——”声大哭起来,回头扑向妈妈。

大老洪去藏区任职时,向锋还在襁褓里,半岁多点。

“还是我来吧……”

秋兰苦笑着抱回向锋,赶紧哄拍小儿子。大儿子牺牲,小儿不识爸爸,秋兰心里一酸,泪水忍不住八颗八颗下坠。

秋兰的父亲在支前路上被敌机炸死。她也经历过战火考验,其实也很坚强。

他们的举止,引来同出机场及接机的不少群众好奇。原来是解放军亲人团聚啊!人们很快反应过来。那阵,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解放军威信特别高。人们看着他们投来敬重和理解的神态,并没形成大的围观,只有少数人伫立。

秋兰乌黑的头发也白了许多,大老洪掏出手帕塞妻子手上。

“兰子,你操心了——”他说,声音嘶哑。

这一声宽慰,让秋兰头埋丈夫胸膛抽泣更加利害。

大老洪抚摸妻子头,手掌凝聚着千言万语。然后,不顾向锋抗拒,强行把他再次抱过来,一手箍他,一手挽着秋兰,说:

“走,兰子,咱们回家!”

“洪哥,咱回家!”

秋兰抹掉眼泪,抬头看眼丈夫。

大老洪抱着向锋,与妻子互相搀扶,两眼平视前方,步伐坚定。

见此场景,送他的分区那位参谋不由别过脸,眼泪直流。他太清楚洪副参谋长家里的事了!整个分区边防官兵都清楚……

两个大点懂事的孩子赶紧上去帮参谋提东西。

晃眼近五十年。

九十多岁的老洪头——昔日的大老洪,躺在医院急救室,鼻子及身上插满各种胶管。秋兰十多年前已先他而去。向猛、向冲步入花甲,向锋也已年过半百,儿子与儿媳、几个成年的孙子围在病床边。

老洪头的生命临近终点的终点。

向锋穿着军装,肩扛少将军衔,两个哥哥也是军队师以上干部退休。

突然,老洪头苏醒过来,昏浊的眼光微微泛亮。这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他的喉结不断蠕动,嘴张开嚅嗫着,似乎想说什么。向锋低头侧耳抵近他嘴边,待老人嘴不再嚅嗫后,直起腰站起来,泪流满面,沉声对守候的亲友们说:

“老爸说他……陪妈妈、向勇哥哥去了,叫我们牢记……”

牢记……什么?

大老洪的几个儿子、媳妇心里都有数,在场的孙辈们应该也懂得。

老洪头似乎听清了向锋的传话,脸露不出表情,眼晴却眨了几下,安详地闭上再没睁开。

应洪向锋三兄弟的恳求,火化后殡仪馆专门安排人从老王头骨灰里找出四枚当年的弹片,有子弹头、炮弹残片。

四枚弹片最后被珍藏在一座著名的军事博物馆里。

至今,仍在向参观的人们倾述着那个英雄辈出的岁月及其伟大人格,崇高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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