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腊月十二下午三点多,人山人海的火车站空气显得有点稀薄。
阿成拢了拢衣领,下了决心从台阶上起身。他边哈着手让呼出的白气稍稍温暖冻僵的手指边连续跺着酸麻的双脚。腾出的一小块空地立马被一个扛着大编织袋的中年妇女占了,阿成回看了她一眼,转头望向对面的小面馆。
龙叔怎么还没到?
阿成是南方人,六年前来到这个北方城市讨生活,老婆阿秀留在家里伺候老人带孩子。阿成六年未归,连孩子出生都没回家。
不是不想,是没钱。
六年光阴,阿成什么都没寄回过家里,除了三年前的一张照片。那是他三十岁那天照的,只因阿秀说儿子都不知道爸爸最近模样。儿子如今已五岁半,存在阿成记忆中的只有他百天照片的胖墩墩,阿秀的容颜却早已模糊。
今年开春的时候阿成换了营生,一年下来赚了不少,阿成怎么也得回家过个年。阿成把火车票缝在了罩衣里层,心焦的等着龙叔:再过五个小时阿成就要踏上回乡的火车,可是龙叔怎么还不见人影。
十多分钟以后,天上飘起了毛毛小雨,整个车站又潮又臭,阿成早已习惯,毕竟每个月都在这等几回龙叔。蒙蒙细雨中,好似龙叔拽着个小孩隐隐约约出现在面馆门口。阿成眯眼细看了几下,才迎了过去。
龙叔把孩子交给阿成,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孩子嘤嘤直哭。阿成一把抱起孩子进了面馆。
面馆老板娘一边按着计算器一边微挑眉毛示意阿成赶紧找地儿坐下。阿龙坐定了才打量眼前这个小女孩,白白净净的脸蛋,穿着小红花罩衣,倒也惹人喜欢。可惜是个女娃,价钱高不了。阿成要回家了,心情好也就不计较自己这次买卖拿的少,甚至还要了碗三块钱的牛肉面给这孩子。
孩子是饿了,呲溜呲溜的嗦着大碗面条,也顾不上哭。阿龙心里估摸着这孩子也就五六岁,跟自家儿子一般大,只叹同龄不同命,阿龙也不知道这孩子会卖去哪里,暗想做完这笔来年再决定还要不要继续干这个营生。
孩子放下碗,满足的打了个嗝,摸了摸自己的肚皮。阿成怕她又哭,只好哄着:“别人问起,你只管说我是你爸爸,你要是听话还给你买牛肉面。”
孩子睁着眼睛紧紧盯着阿成的脸,似满腹心事,弄的阿成心里直发麻。
“爸爸,你认得我啊?”孩子屈服了,这一招百试百灵。
阿成不禁感叹龙叔的手段:只要孩子一到手就饿上一整天,到了阿成这里就好办了。阿成干这行经验不足 ,得亏龙叔帮衬。
“爸爸,你要带我去哪里?”孩子拉起阿成的手。
阿成心头发紧,孩子跟自己亲。
阿成不适合干这行,心太软。怎奈这行来钱快,为了自家孩子只能对不住人家孩子。这是个断子绝孙遭报应的营生,明明干不得,阿成还是滩了这浑水。
阿成抱起孩子,直道晚点会有个婶子来接她。孩子贴着阿成的脸不松开:“爸爸,那你会跟我一起去吗?”阿成心里一阵痛,只恨自己为啥要干这个行当,孩子这么讨喜,还不知是哪户人家的心头肉。
阿成握着孩子的手说:“爸爸会去找你的,你只是去婶子家待几天。”孩子不出声了。
“爸爸。”孩子唤阿成。
“嗯。”阿成答应着。
“爸爸。”孩子又唤着。
“怎么了?”阿成看着孩子。
“爸爸,我想家了,想妈妈,你跟我回家吧。”孩子靠在阿成怀里。
“爸爸知道。”阿成说完这几个字不想再出声,心里直骂自己是个畜生。
所幸孩子太累,倒在阿成怀里睡着了。阿成暗暗嘘了一口气,抱紧了孩子,等着那个婶子。
天色更暗了,面馆的门帘被人掀开来,一个身型臃肿但慈眉善目的大姐走了进来,坐到阿成对面。对了暗号之后,阿成似见救星,正要将孩子递给大姐,孩子醒了。
“爸爸,我不去婶子家。”孩子似乎知道以后见不到阿成了。
“好孩子,在婶子家等爸爸。”阿成不敢看孩子的眼睛。
“爸爸,要来找我。”孩子拽着阿成的衣服不肯放手。
“好孩子,爸爸一定很快来找你。”阿成不情愿的掰开孩子的手一边安抚她。
“爸爸,一定要来找我。”孩子哭了,向阿成探着身子,想抓住他的手,婶子抱着她直往外走。
“爸爸一定......”阿成已经听不到自己后面的话。
阿成低着头不敢看孩子,居然被风糊了眼,起了一层潮气。
直到孩子的声音听不见了,阿成才睁开眼。
抹了抹眼睛,只见地上有个花花绿绿的纸包包,肯定是那孩子刚刚落下的。阿成俯身捡起来揣进了兜里,也算跟她有缘,这辈子恐怕再也见不着了。
面馆老板娘站在柜台后边,见怪不怪的打趣道:“你看你还不忍心了?又不是头一回了,至于吗?”
阿成没有理会,暗暗跟自己说以后再也不卖孩子了。
出了面馆,外边的寒气激得阿成一阵抖。阿成摸摸缝在外衣里层的车票,再过一个多小时阿成就要乘火车回家了。
只听见有火车呜呜的发动了,阿成朝站台方向望去,除了候车楼什么也看不到。那孩子总算随车走了,阿成倒觉得解脱。
阿成找了个电话亭,给村长家拨了个电话,想要村长转告阿秀跟爸妈他今晚就坐火车回家过年。
“阿成啊?你总算来电话了。你家里都没人啦,都出门找孩子了。你女儿丢了,快找啊。”村长听出来是阿成,很激动。
“我女儿丢了?我哪来的女儿啊?”阿成不明白。
村长这才回过神:“本来就是女儿啊,是阿秀瞒着你,你这么多年不回来,要说是女儿你更不回来啦。多好的孩子啊,老念叨要出门找你,说丢就丢了,你快找啊。”
阿成只觉得头“嗡”的一声,身体没了知觉。电话也不挂,傻了似的走出了电话亭。
直觉手指触到了兜里的东西,掏出来看,是那个彩色的纸包,打开来,是张皱巴巴的照片,相纸上是阿成三十岁的脸。
阿成疯了似的哀嚎着奔向站台。
哪还有火车,只剩下风中飞扬的尘土无声息。
阿成瘫跪在站台上放声大哭,风又糊了阿成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