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仓,原名陈元喜,小说家、诗人、散文作者,陕西人,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陈仓自2013年小说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中篇小说选刊》等多次转载,曾获第三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首届陕西青年文学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散文文集奖、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杂文奖,以及中国作家集团优秀作家贡献奖等多项奖项。代表作品有《流浪无罪》《诗上海》《艾的门》等。
安徽文艺出版社2021年12月出版的陈仓的散文集《月光不是光》,获得2022年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教文杂文奖,一共收录七篇大散文,计25万字,包括《我有一棵树》《父亲的风月》《月光不是光》《哥哥的遗产》《喜鹊回来了》《老家是座庙》《拯救老父亲》以及《代后记 无根之病》。
《我有一棵树》由“以火净身”“命运起伏”“慢慢消失”“作为棺木”“安心之方”组成。主要写一个农民父亲、一个村庄和各种各样的树木命运纠缠的故事。
我们走近作家,看一看他的文字:“以火净身”,主要写我爹带我上山砍树烧炭。我爹说:“烧炭很辛苦,要砍树,要断树,要起窑,要装窑,要出炭,要埋炭,要背炭出山,还要背炭去卖,差不多有三十六道程序。”“我看见过很多树,第一次看到刚刚烧好的木炭。我闻到了火苗的香味和木炭的香味。”我爹“摸出两个包谷棒子,剥下放在一个铁锨上,架在木炭上边,炒起了苞谷花。”出完炭,天亮了。我爹用木炭给我制成了笔,我用它在地板上写字后,在大门、外边墙壁上写字。还用木炭写留言。木炭写的字不会褪色,家里几次粉刷,我爹都没有擦掉它们。木炭被背到二十里外的车路边,卖给城里人拉回去过冬。等儿女们回家,我爹就旺旺地烧一炉木炭火,在火灰里埋几个土豆,一家人围在一起,吃着烧土豆,坐一到半夜三更,有时也坐一个通宵。作者在这一小节里,写得让人泪目的一段文字是:“我记得非常清楚,我妈弥留之际,村里下着大雪。我爹问我妈想吃什么,我妈说想吃油条。我爹提着油壶赶到镇上,在供销社赊了两斤菜油,大姐提着盆子在村子里借了一升面粉,等我们把油条炸好,端到我妈面前的时候,我妈已经永远地离开了,她最后一个愿望竟然落空了。当时,大姐拿起木炭,一边哭着一边在厨房的墙上记了一句:在某某家借面粉一升,爹在供销社赊菜油两斤。”还有一个非常小的细节,让人震撼:“等我们前脚离开了家,我爹后脚就用水把木炭浇灭了。他自己一个人是舍不得烤木炭火的。”
“命运起伏”这一小节,主要写村里的橡树、柳树、漆树、桃树的命运。作者写漆书的作用是:割漆、打油、可采大树菇子。漆树消失的原因是:漆家具不需割漆了、生活改善后不再吃漆油了。桃树的命运最苦:我爹与隔壁人家为谁是桃树的主人争吵,最后,隔壁的男人生气地砍了桃树一刀,桃树春天开过一树桃花后,成群结队的蚂蚁来了,夏天时树根被蚂蚁掏空了,结了几个病歪歪的桃子后就死了!经过我爹和我推断,泥巴甜丝丝的,像红糖,是邻居在桃树下埋了红糖。桃树死了,我爹并不砍掉,后来成了鸡的天下,隔壁男人天天扔石头撵鸡,我爹是想把桃树干做地界!
“慢慢消失”,写的是松树。作者认为,松树随遇而安、松树兼收并蓄,松树中立不依。松树的作用是:我上中学饿得眼冒金星时,可以砍松树枝卖给砖瓦厂;松树油子(松脂)可以照明,让我夜里读书;小料子(小木板)让我读书时经济独立,买了人生第一双皮鞋,还存了六十多块钱;卖床板。村里人把橡树和一些杂木,点香菇和木耳,我爹每年都给我带走香菇、木耳和核桃。
“作为棺木”,主要写我爹五岁时在老太奶坟头上种了三棵怕树,说是给他自己打棺材。柏树长了四十年的时候,因为没给要饭的算命瞎子吃饭,瞎子说我爹过不了年。我爹就磨好刀,跪着给树磕了几个头后,不到两个小时就砍倒了树。马铁匠双眼放光,花了二十多天时间才打好棺材。我爹割了漆树的漆漆棺材,太阳一晒,散发出十分好闻的味道,而且招来一群蝴蝶。棺材打好了,过了一年,我妈死了。我爹又给自己打了橡木棺材,运房的侄子放牛遭雷劈致死,把他准备的棺材用了。我爹又栽了泡桐树,后来树成材了,马铁匠七天就把棺材打好了。“我爹说,以后哪怕娘老子死了,这一副棺材我也让不起了。”还有一个情节让人哭笑不得:有一段时间,我爹经常失眠,肠胃不好,嘴苦,便秘,饭量减少,还有可能心肌梗死。大姐说我爹自己治好了自己。他不睡床上,睡在棺材里,说一躺到棺材里,心里就踏实了,什么毛病也没有了。
“安心之方”写的是大核桃树。我家的大门是橡树木做的,我们玩游戏时,从门缝朝里看,我家的门没有缝。村里有棵大核桃树,有人盖房,把核桃树四周掏空了,枝Y慢慢死了,我爹从山上挖土填坑,救活了核桃树。我爹与隔壁男人争核桃树。后来,我爹把庄稼地全种上核桃树。让我觉得非常意外和有趣的是我爹的核桃烟斗:“核桃树对于我爹而言,除了长核桃外,还有另外的一种用途,就是做烟斗。核桃树枝子天生长得像烟斗,而且中间天然有孔,挑一些样子好看的砍下来,用烧红的铁丝桶一捅,就成了非常漂亮的烟斗。我爹有好多好多烟斗,拳头那么大的、勺子那么大的、指头那么大的,L形的、S形的、V形的、C形的,抽烟丝的、抽过滤嘴的、抽水烟的,每天天亮,他穿好衣服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坐在我们家的门枕上,用五花八门的烟斗抽烟。他的心情不同,用的烟斗就不同,吐出来的烟雾也不同。抽烟丝的时候,基本上是与几位老人在一起,每人按一锅子烟丝默默地吸着,听凭时光从他们的脸上静静地滑过;抽过滤嘴的时候,就是他想念儿子的时候,因为过滤嘴香烟是我买给他的,他会深深地吸一口烟,呆呆地看着门前的山头,似乎越过山头就能看到我一样;抽水烟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庄稼,都是树木,都是雨水,都是收成,那吧嗒吧嗒的声音,像是他与它们在交流。”
正是这种朴素的写法,让一个生动的父亲形象栩栩如生:在儿子面前,他是那个能干有趣味的烧炭父亲;在邻居面前,但是那个与人争夺桃树、核桃树主人的邻居;在如何面对死亡的主题面前,他固执地为自己安排后事----打了一次次棺材;在疾病面前,他是一个孤独的真实存在。从这个父亲的身上,他要以多少力量来种树、砍树、烧炭、大打棺材、卖木板、种核桃树,每一次与树的神交,都是父亲的希望、爱和温暖的体现。我有一棵树,一棵棵与父亲,与我,与我们命运起伏相关的父亲的树,故乡的树。作者从没正面写过一句对父亲的爱,可笔底却深藏着对父亲的深爱、痛惜和愧疚的复杂情感。同时,父亲的树,故乡的树还反映出时代的变迁中农村人与树的纠缠与休戚与共。以情动人是这一篇大散文的显著特点。读着读着,眼泪就会慢慢溢出眼眶。这样的父亲,多有地气,多么平凡的存在!作者的文字,并不去营造悲苦和煽情的氛围,也并没运用华丽的词语去抒写。作者只是用白描的朴素写法,如话家常一样,把他的灵魂深处里埋藏着的父亲往事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