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赤足走在田埂上了。
经常赤足走在田埂上的那会,田埂就在我的窗前,每天一推窗,细瘦绵远如五线谱的田埂便理所当然地填满了我的眼帘。
初夏,夜里的水露聚成晶莹莹的珠子,挂在田埂杂草的叶尖上,无数个太阳赶走了叶尖露珠里的无数个月亮,理直气壮地落在上面,泛出耀眼的光。
一早走在田埂上有点冷,那赤裸的脚心把冷的感觉迅速地传导到身上,手臂上瞬间结满了绿豆大的疙瘩。我不禁打了一个哆嗦,然后加快了脚步。咚咚,叶尖上无数个太阳被我踩破了,发出沙沙声。
此刻,行走着的我多么像是田埂的一个音符,这走动发出的沙沙声,就是奏响农田的优美乐章哩。
优美的沙沙声唤醒了泥鳅、青蛙、黄鳝、蚂蚁、水蛇和蚯蚓,它们往水里吹口气,水面上起了一个个泡,这就是它们对我的回应。
夜里,它们欣赏了嫦娥的风姿,听了稻苗和夏草的滋长声。这一大早,确实有些慵懒了。
瓢虫很机灵,悄悄地爬上我的裤管,它要借我的双足,带它去远方。
它那么轻巧,我当然毫无知觉,继续在田埂上走着。它却怕我会抛弃了它,转进我的裤管里。哪曾想到,裤管里黑漆漆的,这下它慌了神了,乱窜到我的腿上,痒得我不得不停下脚步,把它找出来。
它那么可爱,我怎么也舍不得去杀它。它可能怕再陷入黑暗,在我手上慌乱地转几圈后,坠落到田埂上了。那些小草像气垫似的,软绵绵还有弹性,一点也不伤这些小家伙的身。
小草很热烈,挠着我的足底,又酥又痒的。一个夏天下来,小草挠得我足底起了一层足茧子。它们像一层铠甲,护佑着我的脚板。别看那貌不惊人的脚板呢,听说,脚板可宝贵了,那里有许多的经络和穴位,直通大脑、心脏这些枢纽。
每一次的赤足行走,都无异于在做全身养护,难怪那些老农耳聪目明,心灵澄澈。
赤足在田埂上行走越来越多越久,茧子越来越厚,也越来越硬,我的双足也越来越宽大,肩上能承受的重量越来越重了。
即使我肩膀上的扁担弯弯的,我也能赤足在田埂上面奔跑。
正当我为此喜滋滋的时候,父亲却说,你离开田埂吧,到城里去,那里天地广,这里有我呢。
我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到田埂上了,更甭说赤足来行走。
鞋和袜把我的双足紧紧地裹着,鞋底挨着的是城市的水泥和柏油地,几十吨的汽车走上面也留不下足迹,何况是我这么一个轻飘飘的人呢?
再后来,我的双足踩在各种车子的踏板上,车的轮胎代替我去接触大地了。
奔驰的现代化工具,不仅给了我舒适与快捷,还载着我离故乡越走越远,赤足走田埂的机会自然也越来越渺茫了。
一次沐浴的时候,脚下被硌了一下,钻心的疼。一看,是浴房瓷砖沟缝里跑出的一粒沙子伤了我。
我不禁仔细地端详起双足来,鞋袜把它们保养得细细嫩嫩,以前在田埂上行走长成那些茧子,在不知不觉中跑得无影无踪了。
失去茧子这层铠甲的保护,难怪这双足变得如此脆弱啊。
我深深怀念起赤足走在田埂上的种种美好。
念及田埂的美好自古大有人在,诗圣杜甫就是其中一位。一次,他身上没一个子了,但又饥寒交迫,走投无路下,放下傲骨,去找在当官的故友。守门的小吏开始不让他进去,好不容易求开了门,见到了故友,他正在接待上司,便冷冷地给诗圣留下一句:先等着吧。诗圣受不了这口气,赤足跑到田埂上,把受辱之愤泄给了田埂。
与诗圣不同的是,而今我对赤足在田埂上行走的念想,是在富足生活之下寻求心灵的慰籍,是部分精神的满足需要。
机会来了,在一次出差的下午,路过一个村庄,路边是大片的稻田,稻子正在阳光下扬着花,白茫茫的一片,无声,可是壮观得很。
细小的田埂在稻叶的掩罩下,若隐若现的。但它再隐蔽我也能找到啊,它早已深深地融入我的心里了。
我停下车,把鞋袜扔进后备箱,赤足走上田埂,清甜的稻花香一下子就把我包笼了。
我那迫不及待的脚步声,惊飞了几只藏在稻丛里觅食的麻雀。蜜蜂也把采蜜任务放在一边去了,嗡嗡地绕着我飞来飞去,似乎在对我这个不速之客做一个全面安检。
几只蚂蚱搭在我的肩头,我不去拂扰这几个爱蹦爱跳的顽皮的家伙。只是贪婪地让这养人的稻花香气塞满了我的鼻腔,赤裸的双足已在田埂上欢快地游动。
我没有回头张望一下停在路边的汽车。随着脚步的深入,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小,越来越矮。慢慢地,慢慢地沉入苍茫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