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头上的浮云安静的漂浮,我站在青丘最高的山石上遥望着招摇山。
烟霞笼罩中,招摇满山遍野的万千丹枫随风而舞,秋风萧瑟,刮下的枫叶一片片飘落,如梦似幻的场景如五年前一般无二。
那时我不过四岁,是一只通体毛发皆紫的九尾狐,我的毛色也算一件罕事,古往今来,青丘从未出过这种毛色,是以同族其他狐狸都将我当做异类,并不愿与我往来。
我也很是懊恼,阿爹阿娘为何就将我生作了这般模样,不过还好,隔壁洞的九尾白狐阿羽倒不嫌弃,时常邀我去招摇山,俊疾山等各处玩耍。
青丘,招摇,俊疾都是风水宝地,吸收了天地日月精华,都长有许多奇花异草,珍禽野兽,故常有凡人来采药或狩猎。
青丘不同,长老们为保护狐族安全,便设置了结界,里面的仙灵可以出去,外面的人却进不来。
许是在青丘待久了的缘故,我总觉得其他地方比青丘更好,我喜欢俊疾山的春天,有灼灼桃花,猗猗绿竹,啾啾鸟鸣,潺潺溪水,我也喜欢招摇山,秋有万千丹枫,冬有皑皑白雪。
招摇山正当金秋十月,霜染枫林的季节,我和阿羽徜徉其间,可这宁静安逸的气氛却被数匹在林间奔腾穿梭,刚健勇猛的马惊破了,鸟儿扑棱棱地飞走,走兽也四处跳窜。
我也第一次见识了阿爹口中所说的猎人,无情的弓箭射向那些毫无抵抗力的生灵,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散。
我与阿羽在逃亡中失散,那时的我们尚未修成人形,虚弱的灵力根本不足以保护自己。
“快看,那儿有只紫色的狐狸,真是世间罕见,捉回去肯定能卖个好价钱。”一个异常兴奋的声音在我身后遥遥响起,话完箭便如雨般徐徐射过来,我越发害怕,一个劲儿地逃。
无奈右腿还是受了一箭,奔跑的速度也因此慢了许多。
我拼命地逃,他们一个劲儿地追,我转过一个山坳,已是体力不支,以为要命丧于此的时候,一双手将我抱了起来,我拼命挣扎着。
“别怕,我是救你的。”他声音温润,眼神温和,我不由自主安静下来,选择相信了他。
这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小伙子,背着个装满花草的背篓,虽穿着一身粗布麻衣,却温文儒雅有如青丘明月。
他将我迅速放在了背篓里,用花草遮蔽住,背起背篓前行。
那些猎人也追赶过来了,指着他喝问道:“采药的,你可见过一只紫狐从这里经过。”
“看见了,从那边逃了。”他手指西边,从容不迫地应答。
他将我带至一处安全的地方,用药草细心将我的伤口处理好。
2
回到青丘已是第二天清晨,阿爹阿娘见到我狼狈的模样大惊失色。
阿羽在此次劫难中不幸丧命,她的爹娘哭的死去活来,白发狐狸送黑发狐狸的确很是痛心,而我不过运气好,若非那位贵人的相助,只怕也是难逃一死。
自那之后,依阿爹所说,为保护我的安全,便给我施了不许踏出青丘一步的法咒,直至我可以幻化人形的时候才自动解除。
我们狐族要到十岁才能修成人形,施了法咒后,阿爹和阿娘便放心地云游四海去了。
招摇山的枫叶红了,落了,又红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年年过去。
五年,我在青丘这块山石上眼巴巴站了五年,都未见那人再来过招摇山,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也好。
好在只有一年我便可幻化人形,解除法咒。
你不来招摇,那我便去人间找你。
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当我终于盼到这天来临,阿爹阿娘也赶回来给我祝贺。
“馨儿,今天是你修成人形的第一天,也算你的成人礼,说吧,你想要什么礼物。”阿娘笑眯眯地说。
“我想下山去人间。”
“不行。”阿爹板着脸一口否决。
我继续说道:“馨儿现在有能力保护自己了,阿爹阿娘就不用操心了,操心也是瞎操心。”
一堆话说出来,他们却是不为所动。
画风一转,我泪眼婆娑地望着阿爹,一脸委屈:“阿爹,你将我关在青丘这么些年,说实话,你的良心可有痛过?”
“你阿爹也是为你好,怕你有个什么事。”一旁的阿娘心软,终于忍不住说道。
阿娘又帮着我劝阿爹,最终阿爹才松了口,“既想去便去吧,免得说对你太过严苛。”
我心想这个苦肉计还是管用的。
阿爹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絮叨道:“还是幻化成男儿身比较好,人心险恶,你又那样笨,万一被人欺负怎么办?”
3
繁华的人间是不同于青丘的另一个世界,鳞次栉比的茶楼酒放肆,熙来攘往的男女老少。
虽然我的记性不大好,可他的身形五官我却记得很是清楚,一个放在心尖上,每天要回忆数百遍的人,自然不会轻易忘记。
可这茫茫人海,我又如何去寻呢?看来只好碰运气了。
我游荡在街上东张西望,看是否有他的身影,忽然一个老头拉住我,“算命咯,算命咯,公子,算一卦吧,不准不要钱。”
我没心思理会他,只顾东张西望。
“公子,如果我算得不错的话,你是在找人。”
嘿,还真算得挺准的。我这才停下脚步正视他“对啊,我就是在找人。”
“如果我算的不错的话,公子不是在找男人,就是在找女人?”
“废话,找女人干什么?当然是找男人啊!”
话刚出口,他便用古怪的神色看着我。不过一瞬,他便又笑道,“男人嘛,喜欢风花雪月,当然是去街头的红袖招找了,”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去了红袖招,人刚走到门口,就有一群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向我拥来。
我吓得赶紧逃走,回头一望,那些女人对着街上的男子送秋波,抛媚眼,酥麻的声音,妩媚的表情,我不禁打了个寒颤,真是比我这个天生会使用媚术的狐狸还要更上一层楼。
算命的就是胡扯,他怎么可能来这种地方呢。
4
已是来到人间的第二天。
我依然漫无目的的游荡在街上。
“公子,你放手。”我向声源处看去,前方一个华服公子正拉着一个身穿素衣素服,卖豆腐的少女的手。
人心险恶,果然如此,还好阿爹明智,将我变作了男儿身。
于此同时,我无意间听到旁边两人私语道“哎,那不是张家的二公子吗?他不是个断袖吗?什么时候又看上这秀兰了?”
我看向那女子,长得倒是眉清目秀,被那华服公子这样调戏,一时间又是羞,又是恼,又是怒。
华服公子恬不知耻道,“只要你跟我回去当七姨太,我保证你这一辈子……。”
我正要施法解救那女子,一道突兀的朗朗之声打断了华服公子的话,“放手。”
青天白日下,那男子身着玄色袍子徐徐走来,我定睛一看,他的身形五官与脑海中的印象谋和,想不到竟是他,虽没有了当初的儒雅风度,可神采飞扬,器宇轩昂的神态也让人很是着迷。
我正不知该如何寻得到他,没想到此刻他就在眼前,我心里一阵狂喜,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缘分。
华服公子哼了一声,“你以为你是谁啊?你让我放手我就放手。”
“就凭我是他的未婚夫。”
未婚夫?一时间我脑中纷乱如云。
华服公子一脸不屑,“未婚夫又如何,反正又没过门,你别以为你们陈家是医馆世家,在丹阳县有些名气就不得了,今儿这妞儿本大爷要定了。”
他哈哈笑了几声,“只怕你还不知道吧,我爷爷曾经是大周的开国将军,他的武功可是全部教给了我,所以你今天是想尝尝陈家功夫的厉害吗?正好我也许久未活动了,顺便练练手。”说着作势要打。
华服公子脸色一白,逃离而去。
5
我心灰意冷,留在此处已觉得多余。
走在这条人满为患的街上,却觉得甚是孤单,还未开始的故事,却已经结束,不免觉得有些可笑可悲。
“不好意思,情非得已才说是你的未婚夫,请见谅。”
“我知道,感谢陈公子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怪罪。”
我的听力视力一向极好,故而他们的对话一字不漏飘进了我的耳朵。
虚惊一场,原来不是什么未婚夫,吓我一跳。
我欣喜地转过身,眼见他就要走了,急忙三步作一步赶上前唤住他:“公子,等一下。”
他转过身诧异地看着我:“小兄弟,有事?”
“呃,我,我……”脑袋短路,支支吾吾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什么。
“我看陈公子的功夫厉害得很,所以想拜你为师,教教我武功防身。”我绞尽脑汁才勉强想出这么一个自认为很好实际很蹩脚的理由。
“听你的口音,你是外地人?”他问道。
我顺着他的话说道,“对,我是外地人。”然后装作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哭诉道:“因为家中落魄,我便来投靠亲戚,可在半路上不幸遇到劫匪,将我的财物尽数抢去,幸亏一路上有好心人的帮助,才能走到这里,可刚不久我才打听到,我那亲戚已经驾鹤西去了”说着便哽咽起来。
他见状安慰道:“行了,别哭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别像个女孩儿家哭哭啼啼的。这样吧,你若不嫌弃,可先去我那里住几天。”
就等你这句话,我爽快答应道:“不嫌弃不嫌弃,师父的家就是徒弟的家。”
6
师父的名字叫陈元生,胡辛儿是我告诉他的化名。
一路上我没话找话,“师父家里还有什么人呢?”问完我就后悔了,才刚认识一会儿就问人家这些,未免不妥。
“我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娘也跟人跑了,是我爷爷将我一手拉扯到大,我爷爷从前是个将军,后来因为厌恶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战场上的刀枪剑雨,就索性辞官回乡从医了。”
“张婆好。”迎面走来一个身穿粗布麻衣,手提菜篮的老妇,陈元生笑着打招呼。
老妇停下脚步,眯眼打量了他半天,皱眉思索道:“你是?”
“我是元生啊,张婆,您忘了,小时候我经常跑到你家去玩。”
经他这么一提醒,张婆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兴奋道:“哎约,是元生啊,都长这么大了,张婆老了,记性不大好,眼睛也不好使。”说着又将他细细打量了一番,“真是和你爹爹爷爷年轻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的英俊。”
元生笑着打趣道,“就是,不用多想,光看外表就知道我肯定是亲生的。”
他这一番话将张婆逗的哈哈大笑,“不过你比你爷爷活泼开朗多了,你爷爷就是个锯嘴葫芦,一天说不了三句话。”
7
来到陈元生家已有半个多月,我在这里混吃混喝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如陈婆所说,他的爷爷话不多,但却平易近人,待我也极好,因此我住的更是心安理得。
青丘长老们常说,人心多变,我现在是真切体会到了。经过这半个月的相处,我觉得陈元生变了许多,不过五年的时间,以前安静的他现在竟变得这般活泼好动,不过人终究是会变的嘛,我这样安慰自己。
他教完我武功,三天两头就往外跑,还不许我跟着,哼,你不让我跟着,我偏要跟着。
眼见他进了一处酒楼包厢,我施法隐身跟了进去,真是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坐在他对面,与他谈笑风生的那个人不就是上次街上调戏少女的那个华服公子吗?
陈元生替他斟了一杯酒,又替自己斟了一杯,笑说道:“上次多谢张兄相助,想出这么一个英雄救美计,我才能抱得美人归。”
“秀兰答应你了?”华服公子哈哈笑道:“那到时你们的婚事可一定要邀请我。”
陈元生满脸高兴,“那是自然,我的婚事就定在下个月,你这个大媒人我肯定是要请的。”
原来这不过是他们合计好的计谋,他和那个豆腐少女要结婚了,我心中拔凉拔凉。再无心思听下去,转身离开,可两人的声音还是飘进了我的耳朵。
华服公子的声音说道:“只是陈兄,我这个忙也不是白帮的,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咱俩早先就说好了,我帮你追到秀兰,你帮我把那个小公子弄到手,我看他长的颇为俊俏,很是喜欢,连红袖招的花魁与之相比都黯然失色呢。”
陈元生叹了口气,“这话你都说了几百遍了,放心吧,若没打算帮你,我又怎会收他为徒。说来也真是好笑,当时我还正愁该如何帮你,没想到他自己说要认我为师,学武功,我便将计就计答应了。到时我的婚礼上,我一定助你一臂之力。”
人心叵测,原来每个人都打着自己的算盘,阿爹说女儿身危险,原来男儿身也不安全。
听说酒能解千愁,我难过之极,喝得酩酊大醉。
身体也因此不受控制现出了原形。
待我醒来后,却发现自己在陈元生的爷爷房间。
我趴在地上,他蹲着用枯瘦的手一下又一下抚摸着我的毛,苍老的声音飘入我的耳朵,“小狐狸,想不到有生之年竟能再见到你。”
我恍然大悟,双眼的泪止不住落下,阿爹总说我笨,这话果然没错,青丘一年,人间十年,我竟忘了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