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基础的蓝色勾勒出大致线条,添上浓烈的红色,麻木的黑色,清透的绿色,橘色,粉色。
生平第一幅水粉画画完了,最简单不过的静物写生,出现在我的画纸上。
我洗干净手上的颜料,把画拿给老师,他瞳孔微微收缩,随即下垂的嘴角向上牵起,点点头,说:“不错,好苗子,好好画,这要是在高考考场上,都能得80分了。”
我自然欣喜,自知在绘画方面有相当大的天赋,却不料能得到如此高的评价。
动作轻微的收起那副画,我把它带回家里。
那年我十六岁,初中毕业,开始学习画画,为了能考上重点高中的艺术部,日夜不分的练习绘画技巧。
因为毕业那天,我喜欢的男生说,他考上了这所学校的体育部。
我情窦初开的如此之早,一点心动,在那个年纪就是天大的事情,收敛起所有的懒惰,我开始为了一个新出现的目标努力。
一个人的成长总是循序渐进的,有时候各种方面的意识觉醒是需要契机的,例如我的初恋。
喜欢的男生初二转来我们班上,他高大清爽,干干净净的瘦竹一般,让人一见心生欢喜。那时的我啊,如同一只爆竹,放在哪儿炸哪儿,全然没有半点女孩子的温婉清丽。
可是他一同我讲话,我也不知怎的,就像突然开窍了一样,厚脸皮也开始知道显出了几丝晕红,也不知道怎样和他说话,讷讷的不敢看他。
我怎么会知道那就是喜欢呢?我是那样的后知后觉,以至于后来许多年,直到现在,也从未再次碰到这样一个人,能让我说不出话来的人。
年前轻狂,幸福时光。
或许所有的孩子初初喜欢一个人都是这样,在他出现的时候余光跟着他走,为了吸引他的目光和朋友大声说笑,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他走了,失落的低头,也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些什么。
年少的时候情感如此单纯细腻,不图回报,不求欲望,想一枝洁白的杏花,今朝开了,今朝欣喜,明日败了,明日落寞。
两年的时间,我不预备把所有的细节抖落出来,那只是萌发的情愫,不具备任何发芽的条件,我也从未过界,纵使我的神情在不知不觉里如此热烈。
初中毕业,我靠近他,问他:“你报考的学校是哪个?”
大概这句话用尽了我所有的力量,所以我不敢看他的神色。
“一中,体育部,你也知道,我成绩很烂的,只能走别的路。”他声音是一只嫩叶子,沙沙作响,还未成为后来的烟嗓。
我点头,心里充满着少女式的忧愁,简直要让我吃不下饭了。
我的成绩也不好,那所学校,似乎门槛很高呢,十六岁的我是这样想的。
于是我想起了绘画,我天生就有这般的技能,画画唱歌写文,却从没延伸过。
那个暑假在我的记忆里是极热的,所有的蝉鸣蝈蝈叫都愈发清晰,在十六岁微微跳动着。
大概那是人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努力,为了虚无缥缈的,不能称之为爱情的喜欢,执拗的,安静的干着自己认为非常有意义的事情,就跟许三多一样的。
那个时候的我,让如今的我不时的羡慕着。
每天早上六点钟起来,划线,描摹。中午只休息一个小时,接着练习水粉,一个下午过去,浑身都是水彩的颜色,像极了我的青春,模糊,色彩斑斓,念念不忘。
粘稠的夏天,风都是湿润的。
爸爸很久都没来接我回家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也只是安静的自己来来去去。
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的训练也结束了,我要去另一个城市参加考试,父亲正在那里工作,我一个人搭车前往。
在那所学校的城墙外,父亲抽着烟静静站着,他是一个身形高大又俊朗的中年男人,坚毅的面孔从不摆出严肃的样子。
在我心里,父亲不是山,是一块石头,既像孙悟空,又本本分分的做一块石头。
他陪我考完了所有的科目,我走的时候,他站在马路的一边送我,依旧抽着烟,沉默的看我走远。
我走了很久,回头看他,他似乎凝固了,只盯着我的方向,没有丝毫变动。
那时的我,一心只为着我的喜怒哀乐,为着我的儿女情长,从没有看到他。
后来成绩出来了,我的成绩全县第三,那所学校也终于低下了高贵的头颅,让我有幸膜拜它的额头。
我兴奋了许久,发了一条短信给那个男孩:“我们是同一所学校,开学见。”
开学见,是我对他十六岁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年夏天,风很静,云很静,这个世界化作所有的哀痛淹没了我们。
父亲倒了,这是有预兆的,可谁也没有在意,仿佛这是不应该的,他怎么能倒了呢,他可是父亲,一个坚韧的父亲,赋予了所有强硬词汇的父亲。
癌症,意味着死亡。
我不愿想起那时的心情,会有一丝痛或者是针从每一个毛孔细细密密的游走,叫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不能够面对母亲绝望的眼神,我不能够听见姐姐撕心裂肺对于老天的质问,我再也不能只顾忌我一个人的喜怒哀乐了,那些所有的能让我开心快乐的,所有的美好,青春懵懂,都在一瞬间离我远去了,并且再也不可能回到我身边来。
天真它对我挥了挥手,笑着说:“孩子,走下去吧,我没权利呆在你身边了。”
我的眼泪始终待在心里面,这是个好方式,它们很安分,从不想着私自跑出来。
人的成长有时很缓慢,有时很极速,不给你反应的机会。
我被迫成熟了,就在十六岁那年。我所有的天真,迷茫,外向,都留在了那一年。
我看到躺在病床上的父亲,他面孔凹陷,瘦若枯槁,他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如此的让我陌生。
那是我常常问自己:这是谁?父亲么?不!这不是!开什么玩笑,疯了,这个世界疯了,所有人都疯了,他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什么地方,难闻的味道,陌生的人群,忽高忽低的哭声,不断的死亡发生着。
那时的我,会害怕看到父亲的脸,惧怕,惧怕。
我像是误入了一个不真实的世界,所有的一切虚幻缥缈,连我自己也似乎不存在,只是一个老天爷的玩偶,机械运作着。
血红色,黑红色,难耐的,虚无的,可怕的,莫名其妙的世界,你以绝对的优势把我打到在地,嘿嘿嘿的笑着,欣赏我稚嫩脸庞上的泥泞,血污,泪水,求饶,祷告,不堪。
你是这样狂妄自大,不可逆转。
我在也不能去那所学校了,我离所有我幻想出来的爱恨情仇越来越远了,终生无法重聚。
父亲终日沉默着,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沉默,他常常看着窗外,那些灰白色的建筑发呆。于是我也一同看着。
请原谅我,请原谅我,所有的人,我祈求原谅,我那时,太过软弱,我卑微,渺小,可怜,在死亡面前显得如此可笑。
我再也没有逗笑父亲的本领,父亲是上天的弃子,我没有权利要求他和我一起笑。
我上了县区普通的高中,终日无心学习,上课似乎可有可无,我总是记挂着,惦念着,恐惧着那个时刻的到来。
十六岁的我,那半年,犹如一个地狱,不知自己如何走过来,又如何埋藏在记忆深处的。
我一直在祈求原谅,可为何原谅我,为什么而原谅我,我做了什么错事。
只有我知道,我清楚,我明了。
我是个懦夫,我害怕死亡,我害怕临近死亡的父亲,他让我感到世界的残忍,他让我感到生命的脆弱,这一切不可思议,不可理喻,冲击着我的大脑,打碎我的认知,捏碎我的自尊心。
那一刻起,我一无所有,我卑微如沉泥。
所有的人都没能逃离死亡。
父亲去世了,在那张阳台上的小床上,他吼着秦腔,把所有的力气都花费在上面,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滑下来,我轻轻握住他的手,已经慢慢僵直,冰冷。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听不清耳边的哭声,我拒绝听清,这只是一个梦,总有醒来的时候。
我看到他的眼睛,那双温柔的眼睛啊,缓缓失去了光泽,灰暗,呆板。
手里的温度凉了,再也感受不到他的温暖,他的掌心里的力度,就那样轻而易举的消失了。
你看啊,多么可笑,我最亲爱的人竟然死了,死亡??死亡啊,就是尘归尘,土归土,消失不见。
我看不到他的背影从我眼里渐行渐远,看不到他为了给我做饭忙进忙出看不到他轻轻拉着母亲的手说情话。
死亡啊,爸爸,你去了哪儿。
你不要我了,你真的不要我了,你在怪我很久不和你说话了吗?
我只是懦弱,你不要怪我,我还是很喜欢你给我扎的头发,你穿过我发间温暖的大手,你做的大盘鸡,你风雪夜来接我回家,你给我剪的窗花,你的大脚印,你眼角的皱纹。
于是你走了,你冰冷的手躺在我的手里。
那天,风那么安静,周围的哭声在一瞬间起来了。
他们要把我从你的身边拉走。
怎么可以呢?谁也夺不走你,你只是我的父亲,你一辈子都是我的父亲,你好残忍,你竟然扔下我们,我们三个人。
你竟然扔下我们。
我笑了,他们惊恐的看着我,他们一定认为我疯了。
我笑了,我看着父亲清灰的面庞,二叔阖上他的眼睛,于是他乖乖的没有再睁眼,像他一如既往的听二叔的话,好乖。
可你从来不听我的话,爸爸,你总是不听我的话,我叫你不要抽烟,不要喝酒,不要和妈妈吵架,你怎么能听别人的话。
哭声好大,我都听不清你跟我说话。
该死的哭声。
我的眼泪终于流下来了,我看到了母亲,姐姐,我看到了她们的眼睛。
于是我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我哭了,我是那一声最悲切的哭号。
再见了,十六岁,我的十六岁。
你这样啊,这样对我的折磨。
我只能一生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