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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这是一个真实的人物故事。他一生留下了一卷诗稿,诗稿留下了他一生的秘密。
夕阳西下,牛羊来归。一支好听而陌生的二胡曲子在山野里悠悠飘荡。
三五个挽着竹篮挑青拔草的村姑,追逐着琴声,来到村外老庙门口,对着那个埋头拉琴的白面书生,暗眼形相,交头接耳。那书生一脸清癯、寡淡,微闭双眼,沉浸在自己的琴声里,对眼前景物视若无睹。
村姑们站立片刻,听不懂,没耐心,陆续走散。唯余一个女孩,滋滋蜜蜜,兴味犹浓,干脆放下竹篮,席地而坐,两手托腮,凝眸谛视。
什么曲子?闻所未闻。不同于山乡里习常熟稔的越剧和采茶调,意蕴深深,含着无尽的幽怨,如丝如缕,如泣如诉。
少女的天性柔软而浪漫,对凄美的剧情和曲调总是格外倾心。早年有看了越剧《梁祝》电影的痴情女,甚至追随祝英台,去为一个并不属于她的梁山伯殉情。《许仙和白娘子》,最扣动心弦的也是那一段被硬生生割断的人神之恋。这支二胡曲子传递的悲情,似乎也深深触动了敏感的少女之心。
吸引女孩的还有拉琴的人。她凝视着那把琴、那双纤柔灵动的手、那张贴着琴身白晳得近乎透明的脸。这人好奇怪哦,他是谁?他自哪里来?他来干什么?他的手和脸怎会那样的白,好比漂净的苧布,好比滤出的葛粉,好比檐头水滴净的葱白!女孩最羡慕别人肤白,人说她长得甜美,圆脸蛋,大眼睛,秀发如云,可她总是嫌自己欠白,道是健康小麦色,终究不出农家女的胚子。为什么一个男人生得比女人还白呢?不是说男人是土、女人是水吗,男人凭什么可以比女人还白?是的,白,表明他是先生,是读书人,是完全不同于山里汉子的城里人。他显然是不干农活、不晒太阳的。他穿着一袭灰土色的长衫,更衬托出皮肤白。穿长衫不就是先生的证明么?虽然,现在的老师都不穿长衫了,但也正因此,这个穿长衫的先生愈是给人一种神秘感。
他拉的是什么曲子啊,这曲子怎会这样牵肠挂肚?曲子里是否还隐藏着他自己的心事?
女孩如同探入花心的蜜蜂,被花蜜粘得紧紧,陶醉其中,流连忘返。直到那男人拉完曲子,站起身,收起胡琴,朝她瞥一眼,未道一声,飘然转入庙门,她才如梦方醒,打个冷噤,拎起竹篮,匆匆赶回家去。
“游魂一样,只想着嬉嬉闹闹。拔这点草,不够猪猡一顿。”母亲撇撇嘴。
父亲和弟弟已经就着桌子吃饭,父亲呷口老酒,弟弟炒鸡蛋下饭。她不吭声,端了碗番薯干粥,挟点咸菜,走去门外阶沿。
母亲坐在灶堂烧猪食,添把柴,仰一眼父亲,嘀咕着:“囡大了,整日野来野去。该寻个婆家了。”
女孩耳尖,不待父亲开言,转身冲着母亲喊道:“我的事,不要你管!”
父亲笑咪咪,喷着酒气:“不管不管,如今作兴自由恋爱,就看你眼睛亮不亮。不过,养你十八年,财礼不可少,总得给你兄弟换个媳妇吧。”
“哼!”她没回嘴,别过脸去,显然也没把父亲的话当话。
当晚,女孩睡不安生,翻来翻去,还说了梦话,把隔壁的母亲吵醒了。幸好母亲并未听清她说什么,也没追问。
次日傍晚,老庙外的胡琴声再度悠扬。没有别的村姑在旁聒噪,女孩单独挽着竹篮,站到那男子面前。
听完一曲。女孩鼓起勇气,问:“老师,你拉的是什么曲子?”
“你想知道?”他朝她笑笑,摇摇头:“告诉你也不懂。”
“我会唱好多越剧……”女孩越是表示自信,越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自卑。
那男子再次瞟她一眼,蓦然生出兴趣,便说:“会越剧?好,我拉一曲,你唱。”
一句开场曲定调提腔,女孩清清嗓子,即刻入戏:
我家有个小九妹
聪明伶俐人钦佩
描龙绣凤称能手
琴棋书画件件会
…………
“嗯,不错。《盘夫索夫》,会么?”
“会!”
琴声又起,清喉婉转:
官人你好比天上月
我为妻可比是月边星
那月若亮来星也明
月若暗来我星也昏
官人你若有千斤担
我为妻分挑五百斤
…………
“小姑娘,不错不错!看来还是个越剧迷。哦,天晏了,快回家吧,你妈要催了。”男子起身,拍拍她肩,转入庙门。女孩望着他的背影,依依不舍,若有所失。
老庙,山上,离村二里。庙后一片松林,庙前一口池塘。池塘周围是高低起伏的梯田、梯地,绵延伸展到远处的溪谷和平垟。
正是阳春三月,豌豆花开如蝶翼,芥菜花开夹路香,杜鹃花红叠加金樱子花白,树头松花喷落草间一搭搭黄。乐坏了忙坏了蜂蜂蝶蝶,还有插科打诨的狗儿猫儿。停驻在空中炼翅的云雀叫得欢快,布谷鸟的啼声拖着长长的水滑。挽着竹篮的村姑村嫂在田塍上翩翩而行,填满篮子的除了猪草,还有用来做清明团子的绵青。向晚的村庄浮起袅袅炊烟,山里人家的烟火气世代氤氲盘结,从不因世道变迁而有所稀释。
尘世是活色生香,是鸡鸣狗吠,是劳作和希望,是少年欢欣和老迈颐养。
老庙里隐藏的却是另一个世界。一墙之隔,超然物外,唯有枯寂的禅。不过,剖开禅,禅核里也有生命种子的搏动。
拉琴的男子从早便开始抄经。观音像前点一支香,勺一瓢清水沐手。磨墨,展纸,提笔,运神。抄《金刚经》,抄《心经》。抄了一节又一节,一页又一页,上午抄三页,下午抄三页,从早抄到晚。只在黄昏那一刻,抽身到庙门外拉一段二胡。
偶尔在旁驻足聆听的是住持老和尚。但他只是听,不发言,听过,默然,走开。
老和尚是三年前入住老庙的。饥荒年月,原有的几个和尚都还俗了,或走散了。老庙的后墙坍了一角,仅存的大殿摇摇欲坠。老和尚出资,叫了几个民工,把大殿的破墙砌好,把两侧的厢房修完整,里里外外涂抹一遍。在他手里,看来这老庙还可以绵延若干岁月。
老和尚来自何处,缘何寻找到此处落脚,社队干部懒得过问。虽然口头上不表支持,内心里认可佛门做善事,相信因果报应,对行善者不可虐待。
三个月前,老和尚去县城招来这位抄经者。两人年龄差约一代,互相是何关系,外人不得而知。同样,对这位新来的寺庙住客,社队干部也没留意,虽然他不是出家人。
那个夜晚,在老庙的东厢房里,确定墙外无耳、鸟兽敛迹之后,老和尚与抄经人有过一番私密的对话:
舅,那天看见您,竟认不出是您了。
认不出才好啊。自那年辽河一别,我出家已有十三年,加上之前十余年戎马生涯,“少小离家老大归”,乡人谁还识得我旧时面目?其实,我并不在意什么“叶落归根”,唯一牵挂的就是你。本来早该来寻你了,但自己没有归宿,立脚未稳,如何帮得到你?现在总算有个栖身之所,你我暂时将就。若有一天能助你成家,了却我此生心愿,谢天谢地!
舅父……
他喉头哽咽。
老和尚说:那天我也一时没认出你来。
何止是您,我自己也认不得自己了。七尺男儿,不能自食其力,沦为街头乞丐,何颜以对先人!
他满脸自嘲,出口成章:蓬头垢面走街坊,稚子笑称是老黄。乞讨犹存书卷气,横眉不屑喝残汤……呵呵,自从当了乞丐,装疯卖傻,倒是没人再来管我,为难我。
全都怪我啊,是我连累了你!我悔不当初,一是把你带上从军之路,让你背了黑锅;二是命你中途折返,从此打入另册,坎坷踬扑,居家不宁!
都是命,是我自己选择。书生意气,报国无门,实属不识时务。解甲归田,盖因老母在家翘首以盼,侍奉高堂,耕读自娱,也是本人宿愿。无奈世事难料,沧桑巨变,故乡竟无我容身之地!我本与世无争,而俗事纷纭,风刀霜剑,想躲也躲不了。
“天打大江边,不差沙蟹一只”!历朝历代,大厦倾覆,危墙之下,小人物都是枉死的蝼蚁。
老和尚叹息。转个话题:雪儿,细读了你的诗稿,意难平啊!随口吟诵:
长沈颓棋挽不回,千军万马入关来。辽阳重责何人托,贻误军机事可哀。
嗯,这一仗是我亲身所历,也是我一生的梦魇!又背两首:
太息国魂唤不回,长淮战鼓逼风雷。援兵不发空投绝,多少头颅付劫灰。
和议鸿沟划未成,千帆竞渡石头城。将军韬略凭天险,辜负江东子弟兵。
…………
大势已去,当时我等皆已心知肚明。也是人心向背,不可逆转啊。你这八首“咏史”当取自归家途中耳闻目睹吧。看来当时你对某公还是心存侥幸,爱之,责之,颇为纠结:
裙带风联大小乔,权奸巨阀送南朝。叭儿狗共金条载,飞渡重洋不用桥。
尧颂当年满国门,曾经秋肃忆春温。英雄成败寻常事,未待盖棺不忍论。
故国之思,遗民之泪。鼎革之际,不乏此类文字,发思古之幽情,也是一种时代的印证。不过,遗民不讨新朝喜欢。即便时过境迁,眼下这种诗亦不可轻示于人,免招无妄之灾。
嗯,我不过是自怨自艾、自娱自解而已。
他咬着嘴唇,忽又眼湿,垂头叫声“舅”:这辈子我最大的愧歉,就是辜负了您的重托,未能尽到护卫之责,致使娘妗惨遭恶人毒手。娘妗性烈,含冤蹈江。我施救不力,枉为须眉!
老和尚一怔,眼角骤然发出剧烈的抽搐,一拳捶在书桌上:
我那苦命的妻啊……将士尽忠血染沙场,家眷反遭上司屠毒!“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这个王朝不灭,天理难容!
桌上那盏煤油灯跳了跳,光焰摇曳,忽长忽短,四周的墙壁随之走动。
一老一少,曾经的两个军人,一番倾心交谈,透露了他们的真实身份,揭开了一段沉重的历史疮疤。消逝的风雨苍黄和天崩地裂,投射到现实的土壤,已然了无痕迹,唯余逃亡者心头藏着的隐痛!
据说这座大山出过佛教大宗师,追着一页飘落的经书,就地建起了一所辉煌的寺庙。但历史的翻篇对普通人来说,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留下。更有某些特殊的群体,为时代的战车所裹挟,不是横尸沙场,就是中途末落,生死茫茫,脸上刺了罪囚的火印,漂泊的灵魂无从依傍。
个人的残酷记忆,并未因时光的流逝而淡去。
原来这老和尚当初曾是攻防一方的将领,率一师之众,在辽东这块土地上血战方酣;而他安顿在后方江汉城里的美貌妻子,在某个夜晚,竟被上司骗至府中,横遭强暴。烈性的女子不堪凌辱,写下血书以明志,交给身边时任军中文书的外甥,只身在雨中跃入了浩浩大江……
“我被骗了!那恶魔借口将我调去江防。我最后见到娘妗那一面,是在查岗的哨楼底下,她衣服淋湿了,头发上都是水珠,从胸口掏出一封信,默默塞给我,让我交给你,再无多话,掉头就走,我喊她,也不应。我回到哨楼一看,信封上写着“急急”二字,一想不对,立刻去追,追到江边,远远看见有个模糊的身影,等我赶上前去,跃入水中,一个浪涛打来,再也不见她的踪影……”
“你赶来东北复命,我遣你火急还乡,为的是让你远离是非之地。随后我私下向同仁作了交待,避开眼目,卸去戎装,怀揣亡妻“血书”,潜回江汉。彷徨数日,几经周折,冤家路窄,生死立判,就在官邸门口,一枪结果了那魔头的狗命!洗雪奇耻大辱,从此削发为僧,隐姓埋名,昼伏夜行,托迹江湖,云游方外……”
一位将军的复仇和出家,一个青年军官的弃职回乡——大时代的小插曲,正史中不着点墨。当事人旧话重提,犹自血脉偾张!
经过易代之变,青年军官命运的改写可以想见。熬过了饥荒岁月,父母撒手尘寰,他侥幸没有沦为饿殍,已然奄奄一息。县城的老屋四壁漏风,锅灶冰冷,唯有水迹烟痕。三十五岁了,从来没有正经谈过对象。城里的姑娘,谁愿嫁给一个不明不白又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
而行脚的老和尚,“万里孤身一钵游,青山到处任勾留。”十余年遁迹蛮荒,九死一生。直到晚近风波渐息,始得回归乡里,觅一僻静处落脚,但求无事,终了残生。
那天,在县城的一个墙弄口,甥舅相认。他翻不出一张角币给老舅买碗阳春面,老舅却给他送来了及时雨,让他跟去庙里抄经,着落了一日三餐。
他说他想不明白,命运为何对他如此不公?
老舅成了老和尚也未能参透:凡常人等,如同这山里人家,世世代代守着几亩薄地过日子,何等清静自然!我辈难不成是前世孽缘,被八杆子打不到的朝堂所牵连,身世漂浮雨打萍,最终如破檐下僵卧的壁虎,无处可遁,不是遭吞食,就是被风化?
往后,甥舅俩一僧一俗,相依为命,除了陪伴古佛青灯,暂时看不到别的希冀。
他从枕畔包袱里翻出那件褪黄的军装,指给老舅看:我保存着,不舍得穿。没别的意思,就是这段人生的纪念。“忽忆随军征战险,挑灯指点旧戎装”——也写在他的诗里。
“将军归来不言兵。”老和尚却不能免俗,击掌慨叹:“醉里挑灯看剑,梦回画角连营!”可惜啊,“良禽择木而栖”,你我都错过了机会。
…………
夜已深,话愈沉。屋外,有微风从松针间丝丝滑过,松涛已静。话题终于打住,所有的秘密,被夜的睡袍包裹,沉入梦乡。
好在老庙孤悬村外,与县城隔着百里之遥,与近在咫尺的山村亦恍若隔世。周边除了偶尔游走的虫豸,无人窥听两个伤心男人的故事。前朝往事,蛛丝马迹,细节可考,但毕竟是圈内封闭的个人记忆,当事者心照不宣,旁人难得其详。这种人生经历,闭塞的山里人十辈子都无从体验;而一向活在梦境里的村姑,更想象不出世上还有那样特殊的人群,完全超出了她们对戏里才子佳人的理解!
上午,两位年长的社队干部走进庙里,礼请老和尚出马主持村里的“开桥”仪式——历时两年的双拱石桥竣工了,村里打算好好热闹一番,猪羊鸡鸭鱼“五子齐全”,吃一顿“面干酒”,请来县剧团,演越剧大戏《珍珠塔》;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这“开桥”仪式,因为这意味着村庄和族众的风水和运势。
“好事,好事。”老和尚抱拳作揖以示庆贺,但对是否出面主持仪式却不置可否。
“怎么样?说定了!”来客中的一位长者握住老和尚的手。
“出家人,怕是不方便吧?”
“没事没事。这事我们是经过郑重研究的。”那长者见老和尚迟疑,便摇摇头,道出真情:
本来,按常例可以请族中长老主持,可是本村那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却死活不肯,说出的理由,竟然是“主持开桥的人会挤占堂众的运道,对子孙不利”。一个家族运道太盛、太旺,挡不住,按不定,盛极而衰,反而可能转为煞气。据说还有先例。某年邻村“开桥”请出一位长老,本来他家四世同堂、人丁兴旺,自从他主持“开桥”后,曾孙一代九个人中接连有六个出事,不是病,就是痨,老人未走,新人先去,白发人送黑发人。所以,这位长老怎么说也不肯挑头。村中要面子想出头的人也有,但是威望不够,不能服众。我们考虑,看来此事还得劳动出家人。出家人无牵无挂,没那么多忌讳。是吧?
老和尚听后,唯唯,只得默认。送走客人,转对晚辈诉苦:这年月,出家人也身不由已。说实话,我还不知“开桥”是如何排场。
他倒是镇静,且胸有成竹,说:不难。反正老皇历早丢了,新事新办,你我随意编排几段台词便是。
时辰定在三天后的下午三点即申时,便于与当晚聚餐和演戏衔接。
双拱石桥,路宽丈余。春光点点,洒落在桥下跳跃奔腾的溪水里。溪两岸聚集了上下三村的男女老少,一片欢声笑语。利用桥南那棵古樟下的空地,设了会场,插了旗帜,挂了横幅,上书某某村某某桥“开桥典礼”。
首先是祭拜天地、祖宗,三张并排的饭桌上供着“五牲”,点了香烛,由三位白发老叟领衔,嘴上念念有词,向天三拜、三拜又三拜。拜毕,紧锣密鼓,县剧团的乐队吹吹拉拉,越剧、乱弹、莲花落,七七八八的曲子,九鸟十三腔,随拉随唱,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只求一个喜庆、吉利。
接着,便是老和尚出马。他手持一把用马尾制作的云拂,走到东,朝天一挥,走到西,向地一甩,沿着空地左转三圈、右转三圈。舞步蹁跹,长袖舒展,柔中有刚,身手不凡。尔后站定,接过一碗清水,吸一口,闭眼,仰天,猛然喷出一片雾珠,化作缕缕彩虹,嘴里默念无人能懂的“土地真言”:南无三满哆、没驮南淹度鲁度鲁地尾娑婆诃……念完三遍,转向众人朗声开唱:
今日开桥是金桥,桥上行人乐淘淘。千担万担金满担,猪牛鸡羊追人跑!
金桥一开通四方,桥下溪水接长江。财源滚滚幸福来,五谷丰登六畜旺。
…………
蓦然高擎拂尘,大喝一声:开桥!开桥啰——
锣鼓喧天,乐队重新起调。一队本村的少男少女穿着戏装,摇着五彩铜钱棍,跳起了秧歌舞——领舞的正是那个熟识的女孩,她脸上扑了粉,画了眉,搽了胭脂,看不出来,一化妆,竟成了天仙!他在人群后远远地瞟着她,不知为何,心里蓦地一动。
憋足了劲的本村青壮劳力,个个腰扎红布带,挑担的挑担,推车的推车,一鼓作气涌上桥头,你追我赶,脚步生风,挨挨挤挤冲向桥对岸!
接着就是些抱着鸡啊鸭啊的妇女,匆匆赶来,紧随大队人马,想趁机沾点财气……
晚上演戏前,经老和尚推荐,社队干部让他登台拉一曲二胡。显然,为乡人们喜庆的氛围所感染,那一刻,老和尚和他都有些兴奋,有些迷醉,甚至有点失态。他未作推辞就上去了。
祠堂的戏台高高,气灯炽亮,观众人声嘈杂。也许只是因为稀奇,看到一个穿着长衫的陌生人站到台上,人们突然安静了片刻。他在众目睽睽中开始调音,闭上眼,缓缓拉动琴弦。可是,没多久,下面就起了嘘声:“什么调啊,怪声怪气,听不懂!”初时,他尚无感觉,渐渐的,说话声越来越响,七嘴八舌,终于敲击到他的耳膜,他眼皮微微跳了跳,心一缩,手法略现破绽。
“吵啥!静一静!不想听,出去!”
突然,一个清脆的叫声在众人头上炸开,不由分说压倒了那些噪音。他一听就知道是她在发声,立刻提起精神,驱除心魔,全神贯注于手中的琴弦。琴声在抑扬起伏中渐入高潮,气场步步展开,终于爆发出音乐自身征服人心的力量。县剧团的琴师率先鼓掌。没哪个愣头青再来挑事。而那些质朴的村民安守本份,不管听不听得懂,自始至终静静观赏,不肆张扬。
拉完,收琴,起身,鞠躬。场上居然响起了友好的掌声。当然,他也听出了其中拍得最起劲的那个声音。
一个从未有过的念想浮上他的心头:其实,他也可以与人和好相处,能够适应平和的环境,并非一味的孤傲,并无与生俱来的遗世独立。他甚至不如刺猬,身上并不带刺,有时双手抱住脑袋,只是为了避免别人攻击,并不构成对外界的抵触。假如可以谋得一个饭碗,比如小学老师——他以为这是最适合自己的职业,教数学、音乐都行——他会非常满足,非常安分守已,甘愿与这职业共度一生。
不过,这念头仅仅一闪而过,冰冷的事实旋即廓清了大脑。有的人生来就是世界的弃儿,他人是地狱,他再怎样低声下气、低调做人,也不会被接纳。他本无毒无菌无害,却被视作如西方中世纪黑死病流行中的“女巫”。是的,他曾经是个军人,可那算什么军人啊,他甚至没有正儿八经打过枪,没有在战场上杀过人。他本质上只是个书生,所谓军人的血气早已化为泥沼里的淤水。
一阵透心凉。他感觉十分无奈。在命运面前,个人实在太渺小,无可选择。
渺小就渺小吧。既然渺小,就别自视清高,也别装崇高。不过,人接受了渺小,不免就会自暴自弃。
天边钩出了一弯眉毛月,人心上那片月芽也被同时钩了出来。
他坐在松林的平冈上,再次拉起那支缠绵悠扬的曲子。一曲终了,睁开眼,又看到了那个女孩。
“老师,你为什么常拉这支曲子?”
“哦,你想知道?”这次他不像以往那样怠慢,而是多少流露出一线热情:“告诉你吧,这支曲子叫《江河水》,是一支新出的二胡曲,曲谱还是上海的朋友寄给我的。江河水,江河水,你没见过外面的江河吧。大江大河,滚滚东流,惊涛拍岸,那可不是你能想象得出的哦!”
女孩一脸神往,情不自禁地问:你去过很多地方?
当然。他带点炫耀。一笑,转而又说:哦,也没什么,这支曲子其实就是孟姜女哭长城。孟姜女四季调,你总会唱的。
会唱、会唱!女孩张口就来:
春季里来是新春,家家户户点红灯,别人家夫妻团圆日,孟姜女丈夫去造长城。
…………
嗯,你的嗓子其实不错。可惜缺少专业调教,天然腔而已。你应该去报考县剧团,那样才会进步。
女孩摇摇头。山里的姑娘,想都没想过,哪有可能?
你今年几岁?
十八。
女儿十八,一枝花。他瞟了她一眼,暗自沉吟。
女孩突然发问:你独自跟老和尚住庙里,怎不见老婆来看你?
嘿嘿,老婆还在丈母娘肚里。
你还没老婆?女孩眼里透出惊讶,脸上忽然润开一片潮红。
你一个小孩,不该打听大人的事。哦,不说这些,我拉段孟姜女四季调,你唱。
于是,沉静的松林又为音乐所浸润。抒情而伤感的曲子在树枝间飘动,在树干下盘桓。露滴如泪,松针如绵,松鼠、野兔等各种小动物纷至沓来,周围的一切忽然变得那么柔软和温暖。
“三月松花喷,大姑娘调光棍!”不知不觉,不经意间,奇妙的一幕悄悄发生了。
他留下的诗稿,写入了这段经历,题为《无题》:
无端托爨在丛林,虚掷年华寄慨深。春到人间清兴发,黄莲树下且弹琴。
谁知一曲凤求凰,惹得蜂儿蝴蝶忙。顾影欲来还却步,采花有术不须糖。
邂逅名山礼佛场,菜花满鬓松花香。含情笑向胸前倚,未诉相思已断肠。
玲珑小巧最堪怜,一度春风直欲颠。事罢低声嘱公子,友朋聚处莫宣传。
年少郎情似许狂,还图白首订鸳鸯。千金身价难自许,婚配终须问阿娘。
惆怅阇黎破晓钟,秋波临去太匆匆。梅梢有意遮望眼,步欲西来心欲东。
那晚,老和尚走进房间,他脸上还挂着微醺,拿着个小圆镜左顾右盼,自得其乐。
老和尚摇摇头,轻喝一声:你老大不小了,真要找就找个般配的,莫在小姑娘身上打主意。
舅,我……我没那意思。他垂下头,有一丝尴尬,有一丝落寞,又心有不甘。
唉,你本是好人家出身,可如今落泊如斯,到哪去找门当户对的亲事啊。如果真有喜欢你的村姑,何尝不可?但此事太玄乎,山里人眼孔浅,搞不好……我怕你再受伤害!
舅,是我一时浮浪,潦草,堕落!好吧,我劝她别再来往,从此断了念想。
可是,当他在夜幕里把自己的决定告诉那女孩,女孩竟然号啕大哭,双拳捶着他的胸膛,叫着:不,不,我就是要跟你好!什么年纪大年纪小,是我自己情愿的,谁也管不着!
他再三解释:你跟了我,是没有好日子过的,将来你一定会后悔!真的,真的,我是为你好。
什么为我好?我的身子都是你的了!你不能没良心,占了我的身,又把我甩了……
他一屁股坐在铺满松针的林地上,双手抱头: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是我一时糊涂,该死、该死!
你只说一声,你是不是真心喜欢我?只要你待我好,就是跟你讨饭,我也愿意!
比讨饭还苦!要是我成了万喜良,你不就是孟姜女吗?
是孟姜女又怎样?你去修长城,我到长城边陪你,给你洗衣烧饭!
真是个痴情女。可是这份重情,教我如何承担得起?
有你,有你的琴,有你拉的“江河水”、“四季调”,比什么都好,比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都好!
他开始动摇,有些犹豫,任由她扎进自己怀里,抬手轻轻抚摸她的秀发。两人渐渐安静下来,眼对眼,脸对脸,唇对唇,终于又紧紧相拥在一起。
“鱼挂臭,猫饿瘦。”猫儿吃过鱼鲜,哪还戒得了荤腥?他长这大年纪,从来没有做过那种事。长期郁结的冲动,终于如出蜃的洪水奔腾直下,再也无法遏制。而她身上那股青春饱满的气息,更如烈焰一般炙烤着他的心胸。难以想象,一个初尝禁果的女孩,竟会释放出如此勇敢、如此疯狂的力量,不惜烧毁自己,不惜撕裂对方,更无视两人间的年龄界限,将他的怯懦踩于脚底!
最初,他多少持有一种轻浮和轻佻,一个童子身,一个黄花女,都是初次,两不亏欠。但几经深入、几度彷徨之后,他认清了对方,也认清了自己,确认自己没有理由更没有权利玩弄一个清纯少女。他要她,不是要她一时,而是要她一世,要她终生。他要终生对她负责,一辈子爱她、疼她,做个好丈夫,与她携手共度一生!
……可是,可是,他有这个能力吗?他有这个资格吗?
半月后,一个傍晚,女孩的父亲——一个慓悍的山里人,怒气冲冲闯进庙里,劈头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就像老鹰擒捉小鸡,随手将他掷在门槛上,叉着腰骂:你什么东西,竟敢打我女儿的主意!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老和尚匆匆过来解劝。那汉子责问:老和尚你头脑发昏,竟把流氓招进庙里来!他是什么人?
兄弟,息怒息怒。他只是个读书人,帮敝寺抄抄经,谋口饭吃而已。有不妥之处,得罪了兄弟,我替他赔罪。
老和尚不要装糊涂。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你问他自己!
老和尚看他一眼,继续对那汉子抱拳作揖,一边忙着泡茶。
他无言以对,忍气吞声。
那汉子不待解释,当着老和尚面把事情和盘托出:原来,女儿回家,私下向母亲透露心事,希望得到母亲的首肯。谁知母亲听了,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去告诉丈夫;做父亲的二话没说,揪住女儿头发一顿暴打,打完锁进房间,便来庙里问罪。
女孩向父母表明意志:死,也要跟他做夫妻!那汉子得知女儿已经失身,无法为宝贝儿子换回媳妇,胸中的怒火,只差没把满山的草木化为灰烬!
事情闹大了。他不能做缩头乌龟,便咬咬牙说:我和她是真心相爱……
爱,爱个屁!你要么立马给我拿出3000元钞票,女儿跟你是死是活我不管!要么我成全你,让你们两个黄泉路上见!
3000元?农民一日工分才3角,这汉子真是狮子大开口,把女儿当摇钱树了。
老和尚本来还想拿钱摆平,但出家人不是财主,碰上这样一个“硬头钉”,花钱消灾此路不通。一番好话、一杯新茶,根本吼不住事主。这汉子还是大队治保主任,粗暴中又藏了一点机心,非要老和尚讲出他的来龙去脉:一个城里人,不好好在城里呆着,为什么跑到这百里外的山寺来?抄经,抄什么经,抄经能当饭吃?你付他多少一月工资?
老和尚一味安抚、劝慰、陪不是。他不能再插话,只好扮死人,一言不发。
看你这副穷酸相,谅你3个铜板都摸不出,还想癞蛤蟆吃天鹅肉!
汉子一通发飙之后,撂下一句话:你等着,是人是妖,待我用照妖镜让你现原形!
汉子走后,老和尚和他商议:是否到别处暂避风头?
他哀叹:是祸避不过,能避不是祸。我去哪里?我哪里也不去。我一走,她怎么办?
此刻,他担心的还真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小姑娘。莫道是真爱,亦不知爱有多深。反正他觉得自己没什么可担忧的。本来就活成了一条狗,哪怕一死,也不过如此。
上弦月变成了下弦月,越来越迟,越来越沉,越来越黑,终于弃人而去。
那天,来了两个县公安局的人,把他带走了,是铐着双手走的。不久,传来消息:原来此人头上还有“帽子”,“帽子”+“强奸”,罪上加罪,被发配到西北劳改去了。
老和尚暂未被殃及。社队干部见了他依然保持着一分尊敬,只是偶尔也会投以异样的目光。老和尚怕是也呆不下去了。他会不会再去云游四方?他终将落脚到何处丛林?没人知道,也无人关心。
破晓,山村里突然爆出一阵骚乱:那女孩偷偷离家出逃了!
家人、族人和村人四处追寻,杳无音讯。那个母亲最后从女儿枕下翻出一张麻黄色的纸,双手抖抖交给丈夫,上面写着几行歪歪扭扭的铅笔字:
别找我!找我,就去找他。他在哪,我在哪。找到我,我也不回。除非你们到大江大河里捞尸体!
社队干部三天后才发现,女孩出走之际,老和尚也失踪了。
母亲哭干了眼泪,那个暴虐的父亲瞪着眼拍桌拍凳骂老婆:都是你造的孽,生下这种X囡!早死早投生,让我看见戳眼珠!
村人叽叽喳喳地议论着,猜测着,有斥骂,有诅咒,也有私下的同情,不乏幸灾乐祸。
好好的一个女儿家,鬼迷心窍!山里的女人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嫁人,洗衣做饭,喂猪喂鸡,生儿生女,传宗接代。她在想什么呢?她想要什么呢?
咦,好像肚皮有点不对,瞒不住了。唉唉,挺着大肚,餐风露宿,千山万水,想想,真是比孟姜女还可怜!
一个长舌妇在跟左邻右舍窃窃私语:我早就说过,这老庙旁的松林太阴,出鬼!300年前就有个寄宿在庙里的赶考书生,被林子里的狐狸精迷上了,日来夜去,神魂颠倒,最终皮肉脱落,剩下一堆枯骨,被老和尚收了,埋在松岗底下……现在的年轻人时兴谈恋爱,谈什么恋爱啊,有什么好谈的?做夫妻不就是那点事么?有必要搞得那样复杂?牛啊狗啊猫啊不谈恋爱还不照样生崽?再说,要谈也该和本村本乡的人谈,肥水不流外人田。外人,哪怕是城里人,靠得住吗?你待别人真心血,别人待你矾红水。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饶舌的村妇当然无法理解:世上有一种东西,不能吃,不能用,偏偏就比珍馐美玉更贵重,吸引着少女,勾去了七魂六魄!十八岁的女儿美如花,就因为听了一支胡琴曲子,死心塌地追着一个比自己老一半、不会种田不会砍柴、弱不禁风百无一用的外乡男人去了。其中的缘由,做父母的至死想不明白,他人更无法理喻!
不过,那村妇凭经验断定,说得也许不无道理:女儿家少不更事,爱啊美啊这些东西经不起岁月的拷打,吃了苦,受了罪,不得不找回娘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亲娘亲囡不隔肚皮,到头来还会说到一起。
谁敢肯定,这个女孩是个例外?
但如果没有例外,老戏里的才子佳人还会流传下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