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座头鲸在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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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海时,晨雾稀薄,天边的光彩从淡青变成灰白,又从鹅黄转为灰红,接着在一片明度不高的亮红中,太阳猛地一下跳出来,眼前瞬间成了一片光的世界,海面、渔船、远山全部洋溢着光芒。我急忙从船尾往前走,船行激起的浪花跳到我的橙色救生衣上,也打到我的鼻梁和嘴唇上,腥咸又新鲜,让人升起莫名的激动。我摇摇晃晃走到船前头的甲板上,拿着DV拍摄这初夏的海上日出。

船主从上面的驾驶舱里探出头来向我大声喊话,但船身撞击海浪之声和马达的突突声太大,我什么都听不到,可能他怕我出危险。

我往后退了一步,看看手表,距离目标海域不到十分钟了,我必须要记录下眼前的这一刻,正如一场戏剧的前奏、一次邂逅的铺垫,这次出海对我而言,每一秒都万分珍贵,不可或缺。

我从西南的潮湿空气中流离出来,如同一个影子,坐汽车转火车,再坐高铁,然后又坐汽车,再乘渡轮,风尘仆仆来到这个岛上。

这个岛在一般的纸质地图上根本就没有显示,我付费购买了一款超清卫星地图软件才找到,没来之前我一再担忧这个岛是否早已没有人烟,因为从网络上的资料来看,此岛常年孤悬海上,原是渔场的中转站,海洋养殖开发迅猛的那些年,曾经有不少人在岛上居住生活,后来莫名衰败,人们陆续搬离,这座岛便成了海鸟和海兽的乐园,我生怕为此番行程准备的十年时光扑了空,直到在大陆山咀码头上看到有开往这个岛的渡轮,才放下心来。

百多个座位的渡轮实际上只有三四个乘客,和他们攀谈,才知道是去陆上卖花胶返程的岛民,他们看我独自一人背包上岛,感觉奇怪,其中一个年轻的黑瘦渔民用生硬的普通话问我道:“老板,你一个人上岛干什么?又不是旅游区啦。”

我没顺着他搭话,而是问他岛上有没有渔船可以租。

那渔民嘿嘿一笑,露出一口咖色牙齿,看来吃槟榔的瘾比较大。他说你算是问对人了,我的船就可以租,你是要去海钓吗?

我说不是,等我看了你的船,再和你说。


雨下到傍晚终于停了,高天上流云翻腾,晚饭前,天边出现了一丝绯红的晚霞,微弱的红光努力地穿过堆叠的黑云,像是要给世界某一种昭告。饭后我换上白色软底鞋出门去江边散步,连续几天的阴雨将我困在屋里,打乱了一贯的饭后散步计划。

路上车子很少,我走了长长的下坡路到达江边的公园,地上满是积水,没什么人,我在低矮如盖的小叶榕树下沿着人行道往前面走去。耳机里播放的是《大鱼》,凄远悠长,很容易将人拉入幽深朦胧的意识海洋里。

顺着公园的台阶,我一直下到江边的栏杆处,滚滚江水静悄悄地从洪荒之处涌来,带着过往岁月的所有故事奔向大海,消失于无形。江面上腾起了薄薄的细雾,一闪一闪的航道灯迷离不定,远处的楼宇灯光也恍惚而飘渺。渐渐地,雾气越来越大,我举目四望,眼前的混沌竟如此熟悉,仿佛多年前斑驳的梦和消失于记忆深处的经历,于是我静呆在空无一人的江边雾气中,让粗粝的水分子穿透我肌肤的细胞,顺着发丝进入大脑,滋润干枯已久的往事。

一九九三年初秋的一个傍晚,暑气尚未褪去,八岁的我和爸爸在院子里纳凉,妈妈在屋里缝纫机上忙忙碌碌给我改一件有领的白蓝杠长袖海军服,那是一位远方亲戚给我买的,显然那人高估了我的身高和体型,衣服又肥又大,但却是当时最流行的款式,明天我要穿着这件衣服去参加学校组织的一个活动,所以,母亲这晚一定要帮我改出来。这是多年以后我闭起眼睛就能清晰回想起来的童年记忆,是我成年以后在荒芜的岁月里聊以慰藉的为数不多的快乐片段。那片段是如此之短,短到仿佛弹指一瞬,甚至只是人一生不可数计的意识汪洋里某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但这个片段的后缀,却是我人生的拐点。

其时父亲正在给我讲一个关于秋天的故事,如果我没记错,那故事名字叫《黄果绿果》,我听得入了神,父亲摸着我的头,说绿果啊,只留恋着夏天的繁华似锦,却不知道秋凉以后,百花凋谢,吸收了日月精华的果实变成了黄果,成了人们眼里的宝贝,而没成熟的绿果只能被丢弃,那你,选择做什么果实?我狡黠地一笑,答道我选择做绿果,父亲一愣,问为什么?

“这样就不会被人摘下来吃掉啊。” 我刚说完这句话,突然有人敲门,父亲嘴里嘟喃着这么晚了会是谁呢,起身去开门。

我跟着父亲来到院门前,打开门,几个警察站在门口,旁边停着一辆白色警车。

其中一个警察和爸爸说了句什么话,爸爸大声道:“不可能,你们一定搞错了!”警察说错没错先跟我们走,眨眼就给父亲带上了手铐。母亲从屋里冲出来,手里还拿着我那件蓝白相间的衣服,来到父亲面前,拽住了父亲的衣服,问警察发生了什么?那警察不由分说要将父亲拉出院子,母亲扑上去将父亲抱住,和警察吵了起来,突然邻居的狗叫了起来,周边的狗跟着全都叫了起来,邻居们纷纷出门围拢来,警察拉响了警报,刺耳的警笛和旋转的红蓝灯光划破了夜的宁静,邻居们指指点点,母亲死活不放手,惹得另外两个警察上来将她胳膊往后头扭,我惊恐万分大哭起来,没人理会,于是我冲到其中一个警察面前,将他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他吃痛,顺手一推,我倒在地上,感觉头撞到了什么,生疼。

最终在母亲瘫坐在地歇斯底里的哭声和邻居们嘈嘈切切的议论声中,父亲被带上了警车,扬长而去。我躺在地上,只觉眼前一黑,看到丢在一边的那件心爱的海军服上的蓝白色条纹,变成了一条条小蛇,迅速地向我游来,我却无法动弹,只感觉那些蛇从我的七窍进入了我的体内。

半个月后,在城里唯一的操场上,举行了一场严打公审活动,台下人山人海,高音喇叭不停地维持着秩序,却无法叫得动任何一个人,妈妈病倒了,住在医院里,我那晚被推倒在地撞破了头,刚拆纱布,就戴了个帽子,迫不及待挤进了人群里,站在台子下面翘首以待,在人们一片“咿唔”声里,一贯犯罪分子被绑上了台,每个人脖子上挂了个牌子,写着罪名。

我看到了其中的父亲,他低着头,两鬓的头发乱七八杂,比起以往我眼中那高大威严的他,此刻台上的却是另一个清瘦羸弱的人,整个过程,我没听懂台上长篇大论的那人说的半个字,只死死地盯着父亲,生怕少看他一眼,仿佛我们在举行一场特殊的告别,我心里祈求着宣判父亲无罪。在人山人海臭烘烘的秋阳里,我想到了那个如水的夜晚和没有讲完的故事,我非常害怕父亲被宣布有罪,害怕人们所说的会成真——这次公审,要宣布死刑犯处决令。如若我父亲就此失去生命,我的未来将会怎样?其时的我,八岁的浅浅屁股沟子里全是汗,汗水湿了裤子,我闻到了一种腥骚的味道从脚底窜上来。正当我恍神的一刹那,我看到了父亲的眼神,他与我四目相对,暗淡的灰色眼眸中似闪了一下光点,我欲奋力捕捉,父亲却又深深地埋下头去。我想大声喊,喉咙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被押了下去,又看到排山倒海的人们争先恐后地赶赴刑场,那远在两公里外一条荒石沟里枪决死刑犯的地方。我被推搡着、裹挟着和他们一起往刑场赶去,没走多远,突然听到几个小孩哈哈大笑,他们围着我,指着我的裤子笑得前仰后合:“尿了!尿了!犯人的儿子吓尿了!”我羞愧难当,只感觉世界充满了敌意。

我不知道怎么回的家,也忘记了那时找了一条什么样的裤子换上,然后一路小跑去了医院,一进病房就冲到母亲床头上嚎啕大哭,母亲不明原因,也跟着我哭了起来,我呜咽着说,爸爸要被枪崩了,母亲一听晕了过去。

多年以后我总是在深夜的梦里惊醒,病床前和母亲对话的场景从未曾远离过我,而是如同闹钟一般设定了时间,在某一刻突然响起,惊得人心神不宁。

半年后,我已经习惯了同学的嘲笑和人们的指指点点,但我很庆幸,庆幸我的祈求如愿实现,虽然这愿望的达成打了折扣,但却依旧算是实现了——我祈求被处决的犯人里,不要有我的爸爸,哪怕他坐牢都成,不要让他就这样死去,我也不要成为一个失去父亲的小孩。这次心里默然的祈祷对于我日后的成长,有着巨大的意义,此后二十多年的时光里,生活工作中遇到任何困难,我都会虔诚地等待着八岁那年关于父亲没有被带到荒石沟的奇迹出现,虽然,我一直都不知道父亲究竟犯的是什么事。

我和母亲去监狱里探望了父亲,他瘦成了一道线,新剃的头上冒出稀疏的白色发茬,我惊恐地站在一边看着铁窗那边的他,感觉彼此之间特别陌生,如果是以往,他一定会伸手摸着我柔软的头发,并会用鼻尖轻轻闻一下,说嗯,奶狗味。可我看到铁窗后面他戴着手铐的双手,知道再也不可能接受他手、他的鼻尖和亲昵言语的爱。我不说话,静静地看着父亲,他也看着我,两行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

母亲哭着问他,到底你有没有做,父亲摇摇头。母亲说那人家的证据又怎么解释呢?父亲说真的真的我没有做,是有人在算计我,但我始终想不出来是谁干的,我没得罪过人啊。许久,母亲停止了哭泣,问父亲你说怎么办?

父亲沉默了片刻,说你另寻活法吧,我这十五年出来,孩子都成家了,你还年轻,不要委屈了自己。母亲一听,又嘤嘤地哭了起来,问父亲道:“这日子啊,怎么就成了这样?大人有活法,可是孩子呢?”说着将我拉到她怀里抱紧。

后来母亲改嫁到了沿海,远远地离开了西南亚热带艰难而潮湿的生活,去接受粗犷的海风的折磨。那时我已经上初中,母亲带了我三四年后,再也无法忍受从小康人家跌落下来的生活的艰辛,无法忍受亲戚朋友的冷落和嘲讽,更无力保护尚且年少的我,无法给予我正常孩子该有的物质生活,我清楚地记得每一次开学、每一次生病、每一次学校组织活动,我都不敢和她要钱,我怕看到她的愁眉和眼泪。

我从品学兼优活泼开朗的中学副校长家小孩突然变成了受人排挤与嘲笑的罪犯的儿子,家长们都不许小孩和我玩,说本以为我父亲是正人君子,没想到会如此这般,教出来的孩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在自己的日记本里写道:“台上公审爸爸那天,究竟宣布了他犯了什么罪?”我带着这个疑惑去侧面打听那天的情况,因为我当时真的一句都没听到。人们对此说法不一,有人说你爹祸害了一个女中学生, 有人说你爹偷了国家的东西,还有人说你爹谋夺了人命,安慰的不多,幸灾的却不少,我既无法确认谁人说的才是真实的,也不愿意相信任何人说的,我更愿意相信父亲说是有人在陷害他,但我不敢问母亲,更没有机会问父亲,即便是能问,我也不会问,就这样,这个问题成了我心里最大的一块石头,压在那心弦上头,从此再也拨动不出任何的波澜。

在背负着经济和心理双重压力下一年之后,母亲带我转学到一个能躲开所有人的偏远的小镇上,她凭着裁缝的手艺在那个镇子的小成衣厂谋了一份工作。

那个叫做冷镇的地方,经常下着雨,我们搬去的时候刚过春节没多久,到处湿漉漉冷飕飕,四周重重的大山将这里围的如同一口井,有条乌江的支流从镇边流过,我和母亲就住在江边上。我每天看着窄窄的渔船和货船在码头上聚拢又散去,那是这个冷冰冰的镇子唯一活着的风景。冷镇的人们大多不爱说话,甚至缺少人与人之间基本的温情和礼仪,九十年代初,镇里的人会坐船东下洞庭湖,然后在江浙做生意,去岭南讨生活,于是冷镇成为了很多人走出去的一个跳板,出去了,可能活得更好,也可能混得更差,但没有人再会回到冷镇。一开始我并不能理解母亲的决定,我习惯了以往县城里那无忧无虑的童年,只是感觉这里冷冰冰的人脸和冷冰冰的码头、树木、房屋甚至一切都不欢迎我的到来。

我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九岁的我,精气神严重不足,白天哈欠连天,放牛班的老师看我趴在桌上睡着,毫不奇怪,对我待理不理,我常常能接受到他发自喉咙深处的冷笑。我开始变得不爱说话,也没交到一个朋友,每天一放学,我就跑回家关上门,一个人呆在家里,母亲要天擦黑才下班,我不做作业,也不看电视,也不读书,就只是坐着。到了周末,我就一个人游荡在江边,默默地看着渔船,有次我沿着那条坑坑洼洼的狭窄的柏油路一直走,每走到一段,就在地上用三块石头垒一个塔,当我走得够远回头看不到原来摆石头的地方,便又再摆一个,最后,过了一座山涧小桥,是一个分岔的路口,两边的路几乎一模一样,我不敢再往前走,望着桥下,看到水流的尽头是一片开阔地带,那里长满了黄色和蓝白色的鲜花,我从桥的一侧绕了过去,沿着陡峭的石壁走到那地方,在这个杂草坪上,我看到了蝴蝶、蜜蜂、甲虫、悬崖上的杜鹃丛,我从花草间走到溪流的尽头,看到溪水汇入了一条江,江水在峡谷里穿行,不知流向何方。四周安安静静,天地间只我一个人,我仿佛能听懂风在浅吟,鸟儿昆虫在和声,那是一种极致的体验,时隔多年之后想起来,我都能清楚记得那个场景的每一个细节。我呆到很晚才回去,母亲找不到我,已经在镇派出所报了案,看到我回去,她没有责怪我,只是抱着我默默流泪。

那天之后,我完全不再想和任何人说话,即便是在远离了被嘲讽被冷落被异样的眼光和言语深深伤害着的过去的家,在一个基本上没有人知道我们家所发生之事的陌生镇上,我都不再敞开心扉和人交往,母亲有时候看着我就长叹一口气,嘴里说道:“唉,怎么就变了个人呢?”

有一天,一个同学意欲找我来玩,我怯生生地站在小巷子口等他去和家长请示,巷子口拐角处便是他家的小卖部,我分明地听到了他妈妈的呵斥:“你要是敢和他去玩,你就别回来,你知不知道他爸爸在老监里!”

我迟疑了片刻,拔腿就跑,跑回家里躲在小小的阁楼上,关闭了门窗,拉上窗帘打开灯,灰黄色的微弱的灯光给了我一丝丝慰藉。我呆呆地坐在床上,一直坐到母亲下班回家,开门看到我,一愣,自顾去拉开窗帘,关了灯,扭身到楼下的公厨做饭去了。一丝冷冷的夕阳余晖射进窗户,渲染出一种奇怪的氛围,周遭安静极了,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突突的心跳,听到自己沉闷的呼吸声,甚至我能听到微光刷刷刷地来回穿梭的声音,还有在光线里的微尘相互撞击的沙沙沙之声,我的呼吸急促起来,随即我听到了双重的呼吸声,那呼吸声越来越近,仿佛就在我耳边,我感觉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那力度,仿佛是父亲的手,接着我又感觉有人绕着我的身后从右边走到左边,又从左边走到右边。

是谁?谁!我心里很紧张,却说不得话,也无法移动半步,我分明地听到了一个声音轻轻地喊我:“弟娃儿,小弟!”“你是谁?”我喊了出来,没有回应,屋子里还是我一个人。

我害怕极了,挣扎着推开门跑出去,母亲已经做好了饭,给我盛上,招呼我坐下来吃。

晚上我和母亲说了这事,母亲摸着我的头说小孩子能听到看到这些,是因为火焰山低,不会是真的,不要怕。我说我真的听见了,而且那人还拍了我的肩膀,母亲说那是梦公公,拍你肩膀是让你快点长。我反驳道:“那不是老公公,是哥哥。”母亲说要是你真有个哥哥就好了,你也有个伴,将来长大了有人欺负,还有一个出来帮你顶膀子的,说完叹了口气。她看我不肯睡,就说你可能是想你爸爸了,他呀,是个苦命人啊。我正要问爸爸的事,母亲却起身去拿了瓶烈酒,让我平躺下盖上被子,让后将酒倒在浅盘子里,划了根火柴点燃,然后用手掌蘸着那火焰在我被子上抹来抹去,还念念有词。随后说你安心睡吧,以后没有什么来打扰你了,如果你再看到些啥或梦到些啥子,也不要害怕,它们都是保护你的。我问妈妈它们为什么要保护我?母亲愣了一下,说因为你命苦可怜,你心底好。

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母亲加班,我一个人在家,百无聊赖,就翻出了上次母亲用过的那半瓶白酒,倒了一杯,学着父亲喝酒的样子舔了一小口,感觉很辣,闻着又呛,但又有种特殊的香味,我一仰头,喝了那一满杯,顿时感觉身体如同一团火焰般燃烧了起来,从嘴里辣到咽喉再辣到肚子里,天旋地转,翻江倒海,我痛苦地躺在地上哭了起来,吐着口水,然后昏迷了过去。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人背着我在路上跑,有发丝拂过我的鼻头,那是母亲的味道,同时又有一个人握着我的手,也跟着一起跑,我努力睁开眼,看到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孩,只是两眼距离比我远一点,头发比我短,有点像父亲,他脸蛋通红,满眼焦急,看到我醒来,四目相对的瞬间,他显得无比喜悦,我听到他轻轻地叫:“弟娃儿,弟娃儿,你醒了。”我没有感到害怕,只觉得他握着我的手,温暖而柔软。

母亲背着我到了镇上的医院,我被诊断为胃痉挛,输上了液,迷糊到半夜时,突然被尿憋醒,我看看母亲已经在旁边一张没有被褥的床上睡着了,我本来想起身想喊醒她,但看到了熟睡中的她乱糟糟的头发、消瘦的脸和眼角处含着的泪水,心里难过极了,便没有惊动她,一个人将那盐水瓶摘下来举过头顶,轻手轻脚走出病房去上公厕,小便完转身出来返回病房,看到跟着我一起跑来的小孩就蹲在病房门口。

医院的走廊空无一人且灯光昏暗,我前面感受到了他手的温度,也看到了他眼里的真诚,就不再害怕,径直走到他跟前。

那小孩站了起来,冲我笑笑,两只手在蓝黄色衣服的衣襟上反复擦来擦去。

“你是鬼吗?”我问道。

“我不是鬼,我也没见过鬼,我是你的哥哥,双胞胎的哥哥。”他轻声回答道。

“可是,我从来没见过你,我爸爸妈妈也从来没有提起过你。”

“是的,我那边的爸爸妈妈也没有提起过你,但是我在梦里梦到了你,我就想见你,而且我也找到了你。”

“那你有你的爸爸妈妈,我也有我的,我们怎么会是双胞胎呢?”

“我也很奇怪,也想不明白,在我那边我的爸爸和妈妈,就和你的爸爸妈妈一样,长得一样,穿的一样,说话声音也一样,只不过那边只有我,没有你。我来到你这边,看到这里只有你却没有我。”

“那你现在来了我这边,你那边的爸爸妈妈会担心吗?你又怎么回去?”我愈发好奇。

“我大概是在梦里来到你这边的吧,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想回去的时候,就回去了,我看到了你这个小毛弟,可怜巴巴的没人理,我就心疼你,我想和你一起玩,一起长大,要不然,我俩都是一个人,没有朋友,没有人说话,你知不知道,没有人陪的小孩都很可怜。”他说完,又跟我神秘地说我们就这样一起玩吧,只要你想我,我就会来你身边,如果你不想我来,我就在我那边呆着,不睡觉,也不做梦。

我感觉新奇又紧张,但也没理由拒绝他,有一个问题从我脑中冒出来:“你叫我弟弟,是我双胞胎的哥哥,那我就相信你了,我就叫你哥哥吧,只是,你说的你生活的那边,是哪边?”

哥哥沉思了一会儿,说我该怎么回答你呢,反正,就和这边是一样的,你这边啥样,我那边就啥样。

关于他所说的这边和那边的问题,我实在没听明白,直到我长大成人,我都没有搞懂。

就这样,我和哥哥拉了钩,约定好了下一次见面的时间。正当我俩挥手道别之际,母亲从病房里出来,看到我站在走廊里,就问我你怎么悄悄出来了,盐水还没输完,怎么乱跑?我用手指指哥哥离开的那个昏暗的楼梯口,母亲一愣,将我拽进病房。

自那以后,我就有了一个哥哥。

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我和母亲说过了,她不信,那我就不再重复和她说。当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哥哥总会来陪我,我们无所不谈,他那边的世界,也有弹子球、铁环、画片这些玩具,当然他也会和我一起做作业,我不懂的题,他都懂,他教我数学,教我写作文,上了四年级,我的学习成绩一下子成了冷镇的传奇,虽然人们普遍冷漠,但哥哥告诉我,其实他们心里羡慕不已。

我没有交一个朋友,也不需要朋友,我和哥哥在江边散步打水漂,也会爬上镇子后面高高的石头山,远远望见一条泛着灰色光泽的带子嵌在无穷的山间,哥哥说那就是乌江,乌江最后流到了涪陵就进了长江,然后长江流入大海,大海长什么样,哥哥也不知道,我也只是在电视和书上看过几次,于是我俩都开始了对大海的向往,并有了新的约定,将来一定要结伴去看看大海。

有时候我和哥哥躺在我发现的山溪尽头那片小小草地柔软的花丛里,聊我们的父母亲,哥哥说他那边的父亲依旧在学校教书,依旧会给他讲故事,母亲还是会用缝纫机给他做衣服,他们还是居住在热闹的县城里。听他这样说,我禁不住哭了起来,哥哥说你别哭,你要相信每件事发生,都有它的道理,我来找你来陪你,就是不想你太孤单,就像这草地上的野花,悄悄地开了,又悄悄枯了,没有人在乎,可是我在乎你,所以,你只管好好长大吧,爸爸和妈妈有他们各自的一辈子,你也有你的一辈子,谁都不能替谁去活着。

其实那时候我根本不懂哥哥在说什么,只晓得他是在安慰我,不希望我陷入长久的悲伤和自闭。

我和哥哥的玩耍对话经常被人嘲笑,老师和邻居都曾和母亲说过,说你家小孩好学是一回事,但是要注意精神方面,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胡跑乱跑,怕是要出事哦。

母亲很着急,问了我很多次为什么不跟小朋友去玩,都是一个人关起门躲到一边胡言乱语,我纠结了很久要不要再和妈妈说一遍我有一个双胞胎哥哥的秘密,但是说出来她一定不会信,而且她会为我操心,本来,她自己也够苦的了。我侧面问母亲,你和爸爸曾经失去过一个孩子吗?她一愣,说没有啊,我们就你一个,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我说我随便问的,母亲说你别一天乱想,你爸爸在里面改造,那我们在外面也要好好活着,等着你爸爸出来。

结果,我再也没有和母亲说过半点关于哥哥的事,而她也没能和我一起等到父亲出来。


出海的时候,霞光漫天,我拍了半天日出和海面,摇摇晃晃回到船舱,船主问我:“你确定你的那个坐标是正确的?”

“那当然,一个科学家朋友给的,不会错。”

“我打渔二十多年了,十来岁就跟着我爸爸出海,你要去的那海域我们也偶尔去下网,但是从来没有见过你说的那东西,一次都没有,我看你多半是要白跑一趟哦。”

听船主对我此行的担忧,我没有搭话,只是微微一笑。他生活在这片海域没错,但是不一定他就比我对此事更在行,我那科学家朋友对此研究多年了,选点和卡时间,断然不会出错。

昨天登岛后,我去看了这渔民的船,不算小,有铁甲板,还有两层的控制室,安全系数应该不用操心,我和他说要他带我去一片海域,他听半天没听明白,我就用手机地图一点一点拉给他看,他搞懂了方位,惊奇地问我,你真的要去那里?那都是海界了,不远处就是公海航道,常有大轮船经过,不太安全啊。我说就是那里,我们去看了就走,不会停留太久。实际上我知道他在乎的是报酬,于是在他开的价格上我又再给他加了些,他开心极了,说即便是危险,也要陪我出这趟海,晚上还给我蒸了咸鱼,炒了海螺和蔬菜,邀请我和他一起喝他从陆上老家带来的地瓜烧。于是我们围坐在石头屋里的火塘边,喝着撩心刺喉的烈酒,听他讲出海遇到的奇闻异事。

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一是无法适应这咸腥的海岛气候,二来地瓜烧实在够烈,我的胃极度不舒服,漆黑的夜晚让我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喝烈酒的往事,只是,那时候我还有我的哥哥在,而今却是我一个人。哥哥再也没出现过,就算我再想念他,再孤援无助,他都没有再来过我的生活中,父亲在世时,我曾问过他关于双胞胎哥哥的事,父亲双眼灰暗,完全无法想起曾经有没有这么一回事,但他为了安慰我,就说好像有吧,要问你妈,说到我妈,他又自顾伤心落泪,我便不忍再问。

那年我初一,冷镇初中不是很好,我的小考成绩拔尖,于是我们又搬回到县城,和奶奶一起住在城边上。

母亲在我最需要人陪伴的时候,离我而去,关于其时母亲的决定,实属无奈,她离开时哭着抱我,亲吻我的额头,我看到她红肿的双眼和颤抖的手,她拍拍我的肩膀说弟娃儿你要懂事,要学会照顾自己,生活费妈妈会按时打给你婆,你不要气她,她上了年纪,你要对她好,将来等你长大了,好好读书考上大学了,妈妈就会回来。看着母亲远去的背影,我早已泣不成声,那时的我并不懂生活之难会逼迫一个妈妈放弃陪伴自己的孩子,我觉得妈妈不去外头挣钱,我们也还是可以生活,吃得差点穿得差点怕什么,奶奶看出了我的疑惑,说你妈妈不容易啊,没有个正式工作,没有稳定的收入,你爸爸也成了这个样子,你正在长身体,要营养,要学杂费,她不出去找钱,怎么能行?

于是我常常站到母亲离开的那个地方默默流泪,每当这时候,哥哥就会来,他照例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和我讲一些人生的道理。我很奇怪哥哥既然和我是双胞胎,那成长的经历自然不比我多,可是他为什么能晓得这么多道理,有次我问他,他笑着说在他那边的生活中,父亲会常常给他买各种书,有故事书和连环画,还有科学类的等等,而且他常常会跟着父亲去中学,籍着副校长家儿子的身份,他有机会在图书馆里翻看各种各样的书,他曾读过一本很旧的叫做《百年孤独》的书,可是他看不懂,书里说有人抓着风吹起来的被单飞走了,还有小孩一出生就长了条猪尾巴,实在是很神奇。

我听哥哥这样说他读书的事,心里无比羡慕,甚至生出了一些嫉妒,如若父亲没有被关起来,哥哥的生活也就是我的生活了。

《百年孤独》这个书名深深地印到我的脑海里,我在想着哥哥读不懂的书,我就更不能懂了,而且,我生活中的阅读资源这么贫瘠,根本不可能获得这样的书。书名里说的孤独是百年,我觉得自己够孤独了,但人家的孤独,却是一百年。我很难想象一个人活一辈子都孤独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经常茶饭不思想着这个问题,想着和哥哥来讨论,终于在某个晚上,哥哥又来了。

奶奶在隔壁屋已经睡熟,我听到她细微的呼噜声,就打开了灯,哥哥和我盘着腿坐在床上,天气冷,我围着被子,他披着毯子。我说哥哥你这么久都没来,我想你啊。你快和我说说那书里的那个人怎么就会孤独一百年?

哥哥笑了,眼眸清澈,他说那书里说的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而是几代人,你想想,一百年中至少会有三个爷爷四个爸爸和五个儿子,这是一个家族。

我被哥哥搞糊涂了,怎么有这么多爷爷爸爸。但我没去打断他的话,他继续说:“我们孩子有孩子的孤独,大人有大人的孤独,鸟兽虫鱼也有它们的孤独,甚至那些花花草草都有它们各自的孤独,如果一个家族、一个地方、一个国家都孤独,那就是大孤独了,相比起来,我们自己的孤独都是小孤独,还有更大的孤独,那就是日月星辰的孤独,宇宙洪荒的孤独,人类命运的孤独,那种孤独才是真正彻头彻尾的孤独。”

我很难想象哥哥这些说法是自己从书里看来的还是那边的父亲讲给他听的,总之,他和我一样十三岁的年纪,都能说出这些道理,而这些道理我活到四十岁的年纪都不曾想明白,可是我知道了自己的孤独,那是小孤独,既然是小孤独,那就是可以战胜的。

哥哥说你知道吗,孤独多来自于封闭,物种的封闭、环境的封闭和心灵的封闭,要打破封闭状态,才有可能变成一个不孤独的人。

“可是,我要怎么打破呢?”我急切地追问道。

哥哥深情地看着我,轻轻地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我们正在热烈地谈论,突然奶奶推开了我的房门,看我披着被子盘腿坐着,惊奇地问我:“你在背书?”

“没有。”

“那你怎么还不睡,我听到你和谁在说话?”奶奶在衣柜里和床底下看看,然后把灯关了,说你赶紧睡吧,别再自己瞎叨叨了。

后来,哥哥就再也没出现过。

我无数遍从心里呼唤他,在隐秘的角落喊哥哥,还会在周末搭着班车去冷镇的那块草地和那石头山上等他,可他都不曾出现,直到几年后奶奶去世前夕,在市里读高中的我赶回来,奶奶才拉着我的手说毛弟啊,你要响响亮亮做人,不敢把自己弄得太神搓了。我不明白奶奶的意思,她老泪纵横地说,你念初中时有个冬天的晚上,我看到了你在和谁在说话,我怕那是不好的东西,就请了个师父来洒扫了一下屋里,等你睡着剪了你的一点头发去,给你加了个火焰山。可是啊,治了你自说自话的毛病,却没有治住你不吭声没精神的毛病,这样不好,做男人要有点气魄,不能一直这么佝偻着活。

原来,是奶奶对我担心,请人施了法术,由此哥哥便再也没来。

我无法责怪奶奶,只能责怪自己那晚动静太大,不该大声说话,不该开灯,甚至,不该在那晚让哥哥来。

当时在我最需要哥哥的时候,他却永不再来,我们再也无法探讨所有感兴趣的话题,也不能再聊那片土地上百年孤独的人们怎么样在孤独里活下去,更不知道他们会用什么办法去战胜孤独,甚至也还没有找到一个办法,推倒我自己心底深处小小的城墙。

之后每天上学放学,我都是一个人匆匆忙忙,不结伴不交友,成绩虽然不错,但并不是很受老师待见,他们对我的评价是过度自闭,可能会往不好的方向发展,同学们也常指指点点,说那个自言自语的傻子,只晓得读书,太呆了。听到这样的评价和议论,我心里非常难过,但却无法找到突破的方法,有时候想跟同学说句话,但话在肚子里盘旋许久最后化成了两手心的汗。我不敢表达,也不知道要和他们表达什么,聊什么话题,做什么样游戏,我非常害怕,害怕未来真的会没有一个朋友,害怕我无法将我和哥哥的故事,哪怕讲给唯一的一个人听。我渴望着某一天,哥哥能再出现,渴望着我也能读到《百年孤独》这本书,我一定会仔仔细细不漏掉任何一个字,去故事的密林里寻找哥哥的足迹,去书里每条河流的尽头和每一面断墙的后面,寻找从孤独中解脱的秘密。

直到有一天,七七出现在我生命里。

初三时候,班里转来一个女生,叫陈七七,五官精致,虽然留了一个男生短发,却一点都不影响她的气质。她不爱说话,坐我后面一桌,每天悄悄来,默默走,但是仍然挡不住所有男生对她的侧目。

体育课上推铅球,她推得比男生还远,同学们议论纷纷,有一个和她曾认识的同学说她家是卖猪肉的,因为她在另一所学校打架弄伤了人,才转到我们学校,别看她长得淑女,力气却大如男生,她顺手一抄就能把半扇猪肉扛在肩上,顺力一顶,那猪肉就能挂在铁钩子上,她有时候也会切肉,刀法又快又准,要半斤绝不会多一两,众人听了啧啧称奇。也有人问当时她在另外一个学校为什么和别人打架,那同学冷冷一笑,说她在那学校被人叫杀猪婆,说她身上一股子猪腥味,被嘲笑得顶不住了,她就直接动手了。

自那以后,很多人都躲着她走,还有女生看到她就轻轻地把食指放在鼻子上,她从不理会,依旧我行我素。

某天放学时候,有人从背后轻轻戳我,我扭头,陈七七给我递过来一个纸条。

我从未收到过类似的东西,一时心跳到不能自已。打开纸条,上面写着:你衣服后领子上粘了一块泡泡糖。我伸手一摸,果然。我知道这是有人在搞恶作剧,但我不敢声张,就默默站起来离开,我心里很感激七七,但又怕和她讲话。

后来,我俩开始了传纸条,起初都是问解题方法和借钢笔之类的,慢慢地就越写越长,能聊一些对人对事和对世界的看法,从她的字里行间,我感觉她并非同学口中所说的粗鲁不堪,她说她不愿意和任何人说话,只想自来自去,我也讲到我的一些情况,我说孤独自闭不好,但是自己始终无法摆脱,七七说现在好了,我们就相互写字,也不用说话。

我心里窃喜终于找到了另一种和人沟通的方式,以前把自己关得太久,谈吐的功能大大退化,真正开口说话反而可能说不好,用文字来表达,就不会有这样的顾虑,虽然说话和写字都是需要大脑发出指令,但有时候嘴巴会跑在大脑前头,文字就不会。

我把七七写的所有纸条全部藏在床底下一个铁盒子里,其中就有她写给我的关于泡泡糖的第一句话,她不会知道,正是她这张小纸条,让我从失去了哥哥后的极度的沮丧和惶恐中走了出来,我开始在心理上依赖七七,我都不敢想象,如果哪天她不给我写纸条了,我该怎么办。

我们聊的内容终于从学习跨越到了明星,又聊到了文学诗歌和电影,她说她家肉店里有一台VCD机,她曾看过一个叫做《泰坦尼克号》的电影,为其中的男女主角的爱情整整哭泣了一个月,她也曾看过一个叫《异形》的电影,说在外太空漂浮的一艘飞船上,有一个勇敢坚毅的女船长,被人利用去孵化外星怪物,后来她的克隆体觉醒了,带着幸存的人和怪物作战。七七说自从看了那电影,她就觉得人需要勇敢面对一切的挑战,哪怕被生活折磨,被现实打耳光,被压力压到喘不上气,都不能投降认输,都必须要站起来。

七七给予了很多我自己生活中完全无法体验的知识和经验,我的自闭导致我只局限在学习和每日长久的发呆中,而她却在底层生活的最前沿,缺少管束,从小就要承担起生活的磨砺,不像我,虽然我也生活得艰难,但我没有这样的机会,父亲坐牢母亲走出,背负着罪犯儿子这样的包袱,只能靠着母亲寄来的生活费和奶奶的低保勉强度日,也没有朋友,实在没有其他信息来源,七七的出现,我感觉是哥哥冥冥之中在另外一个世界的安排,他不来了,就让七七来带我走出少年时期深沉的孤独的忧伤。

初中毕业之后,我如愿考入了市里的重点高中,要去住校学习了。七七没有考上县城里的高中,就去湖南芷江读了一个师范学校,我们依旧持着通信,只是学业繁忙,通信的次数越来越少,聊的内容也基本都是各自的生活状态,我本来想把哥哥和我的故事讲给七七听,但我又不太敢讲,即便是讲了,七七也不一定听得懂,就算听得懂,她也不一定信。

奶奶去世后,我失去了当时最后的亲人依靠,母亲出去后在那边成了家,我也没去看过她,她也没来看过我,我知道她有她的难,但她依旧坚持每月给我生活费,平时周末或放假,我都去打工,找一些不用说话的,简单机械的事情,一来贴补生活,二来不至于让我陷入长久的悲凉无助的痛苦深渊。

七七读了两年师范后,第三年就去实习了,感觉她变得很忙,我寄过去的信她也收不到,也有可能收到了没回,她留给我的一个电话号码也无法打通,慢慢地我们失去了联系。高考后,老师介绍我去重庆打工,边挣钱边等通知。某一天下班后,我到网吧上网查自己志愿上填的学校,看到有条新闻,某地一家KTV发生一件事,有服务员刺伤了五个客人,其中有一个伤势严重,送医后身亡,嫌疑人刚满十八岁,已被拘留。我看到新闻里那服务员的名字和户籍地以及照片,心头一惊,她正是七七。

我无心打工,买了一张案发地的火车票,辗转了几个派出所,最终也没有见到七七。

我想起和七七这几年的交往,猛然发现,她其实也是一个内心孤独彷徨的女孩,我想起她在不同的纸条里断断续续地说过她的父亲是继父,平时人还不错,只要喝醉酒,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会往死里打她妈妈,每次妈妈挨打,她都无力地站在一边哭,或者跑出去捂起耳朵,直到有一天,她看到妈妈的头被按到墙上撞破鲜血直流,就冲上去护,结果那继父用每天杀猪砍肉的大手给了她一巴掌,当时她就晕倒在地,自那以后,她的双耳不停地耳鸣,她写给我的纸条中很诗意地描述这种恼人的折磨,她说一开始她恨死了继父,也恨死自己懦弱的母亲,她曾筹划着,某天会制造一场意外,让那继父命丧黄泉。可是当继父没有喝酒的时候,又对母亲百依百顺,呵护有加,而且还会多给她些零花钱,因此她又下不了狠心。她的耳朵出了问题,吃了很多药都不管用,继父就给她买了助听器,她并不愿意接受那个卡在耳朵上的东西,就用头发遮起来,慢慢地有人发现了她耳朵的问题,就经常肆无忌惮在她周围说她的坏话,她因此变得异常孤僻自闭且有暴力倾向。直到某一天她读了一本书,书里也是一个听力障碍的人,他把耳朵里听到的各种奇怪的声音谱成乐曲,最后成了著名的作曲家,她深受启发,于是经常把助听器摘下来,单纯地用耳朵去听各种错综复杂的声音,她说听到了自己如同海浪般的心跳,听到了宇宙深处星球碰撞的轰鸣,听到了山涧瀑布下泻的酣畅,也听到了江底鳜鱼的窃语,她还听到了很多很多其它奇妙的声音,这些声音让她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从害怕孤独变成了与孤独为伴。到初三时,她获得了一种自闭却又坚毅的力量,她把那助听器扔进了一口废弃多年的井里,剪短了头发,露出了耳朵,她在纸条中告诉过我,她上课基本不听老师讲的,只看板书,然后靠自己默默地自学。后来她说又读到了另外一个国外不甚知名的作家的书,那作家的儿子得了自闭症,作家就带着他儿子去夏威夷,找一种巨大的座头鲸,传说座头鲸会唱歌,那歌声通过洋流、水母、海风和候鸟传遍世界,只要听到一次那歌声,就算是全世界最孤独的人都会变得快乐无比,从此摆脱孤独的困扰。七七和我说,她知道自己最后一定会失聪,所以她想在赶在耳朵还有最后一点听力之时,去听一次座头鲸唱歌。


我们赶到预定的海面时,天已大亮,阳光明媚,碧海蓝天,海水细浪轻漾,船身平稳,船主煮了鸡蛋,冲了一大杯本地的草茶递给我,招呼我一起吃早餐,我突然感觉船身左右晃动,他说看吧,有巨轮要经过了,我们以往打渔到这里算是最远的了,这都是深海区域了,像我这样的船,刚刚够资格过来,你要找一个小船,就来不到了。

正说话间,不远处出现了一条巨大的货轮,在太阳光下闪着白光横向驶过去,船上有整齐的彩色巨型集装箱。

我呆呆地看着这庞然大物,心里不禁感叹起来,人类真的够厉害了,上太空下深海修大坝建大桥,巨型飞机、轮船满世界跑,甚至都可以更改基因了,但是却连某一个人心里最细微的隐秘之事都破解不了,隔着一层肚皮,准确来说隔着一层头皮,就永远无法知晓别人的想法,佛教里说有些人可以修到一种上乘的功能,叫做他心通,我对此的理解是这样的功力能通的不过是人心人性运作的普遍性,并不能准确地把握任何人任何时候的任何一个念头,他心复杂,真实不虚。

吃过早餐,离我所计算的时间尚早,船主说我困了,先去补个瞌睡,你坐着慢慢等吧。说着他进去下层的休息室,反锁了门,睡觉去了。我一个人穿着救生衣坐在甲板的小椅子上,打开 DV机,固定好机位,按了录制,就任它去工作吧,我备的电池足够这台机器连续工作四十八小时。

晚上没睡好,坐着坐着,感觉睡意袭来,我起身伸伸胳膊扭扭腰,甚至想捧几把海水洗洗脸,正在此刻,我感觉到有海风吹来,淡淡的海草味道,其感觉也正如过往的某一个时刻,我使劲想,想到第一次去看母亲时她身上的味道,想到第一次听到哥哥给我描述的大海时那扑鼻而来的味道,不,都不是,这味道,正是七七给我写座头鲸故事的那张信笺纸的味道。

我不禁开始想念七七,想念她模糊而美丽的脸庞,想念她描述的用几近失聪的双耳听到的那些声音。在大学期间,我认识了一个长相气质很像七七的长发女孩,我觉得如果七七留长发,就肯定是那种好看的模样,可惜那女孩并不是七七,她听觉甚好,爱吃穿和打扮,也从未听她说过读什么书或看什么电影,就凭着一点,我就觉得她的内心远远没有七七那般丰富,我也深深地怀疑,在那个物质和精神一样荒芜的初中时代,七七是如何看到那些书和电影的,正如我的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的双胞胎哥哥,在我们少不更事的岁月,他居然读到了《百年孤独》这样的书,懂得了那些深奥的道理。由此,我近乎确定地认为七七就是哥哥那个世界来的,他自己来不了,就安排七七来。

在大学的图书馆里,我终于读到了《百年孤独》,并且按照我原来设想的那样,逐字逐句地完整阅读,读完后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既钦佩作者瑰丽的想象能力,又醉心于其讲故事的技巧,不过我还是很失望,名字叫孤独的书,并没有我要的答案。凡是顺着谜面上的字眼能找到谜底的谜语,都是低级之谜,这本书里没有孤独,正是其高级之处。这本书足够好,但我也确实没有揭开自己一直寻找的谜底,也可能书里那种深刻的、悲怆的、永续的、低吟的、宿命般存在的孤独,像博尔赫斯的六边形的上下无穷的通天图书馆里某一个架子上某一本书封底的某一排小字,穷一生精力都不能找到,所以,我得出发去听一次座头鲸唱歌,这样既能破解我的来路上灵魂深处的孤独的密咒,也算是对我和七七用文字度过的那段日子的告慰。

我读了一所出名的医科大学,选择当医生也是权因着我自闭的性格,我想如果将来我上到手术台,怕是不需要和全身麻醉的病人交流吧。我本来想选律师或老师,但明知自己无法突破性格的障碍,就都放弃了。大学期间繁忙的学业干扰了我去看鲸的计划,毕业之后参加了工作,忙忙碌碌积累工作经验,同时还要继续学习考职称,就逐渐将这事搁浅了。

大二那年,父亲出狱了,他的刑期并未满,只是因为在一次劳动中意外受伤,获得了保外就医的资格,就回了老家,住在奶奶留下的老屋里,他生活可以自理,只是双腿无力,只能拄着拐杖走路,一只眼睛也出了问题。我大学毕业后,就把他接到我工作的城市和我一起生活,他苍老而虚弱,整个人缩成了一团,我根本不敢和他谈过去的事,所以直到他后来罹患恶病去世,我都不知道他当年究竟犯了什么事。我想父亲这一生,可能比任何人都孤独,不管他是被冤枉的或者他就是犯科之人,他这一生都不值得,最好的年华局限在小小的监狱里,完全割裂了与外界的联系,他变得脆弱而敏感,甚至我之前有几次去探视他,他都拒绝见我,让我伤心了很久。等我成为人父,才理解了其时他不愿见我的原因,他不想给自己的儿子展示一个没用的父亲的形象,他一直希望我能从他的事件的阴影中走出来。

关于哥哥的记忆,我一直都没问父亲,直到有一天梦到小时候和哥哥聊天开心大笑的情景,才去问他,他又让我问母亲,于是毕业后我去看了母亲,她生活在温州临海的农村,已经当了奶奶,我的同母异父的弟弟,二十岁的年龄就和一个越南姑娘成了家,生了小孩以后,便跟着那姑娘去越南谋生了,甩了个小孩给母亲带。她已经变得苍老不堪,浑身海腥味,我去拥抱她,她两手垂着,都不敢抱我,怕弄脏我的衣服。我们呆了几天,一起痛哭了几天,我和母亲要了一个卡号,以后每个月我都要打钱给她,如果当年没有她每月生活费的支持,我不可能读到大学。我想等她老了,愿意和我一起生活,我就把她接来,养老送终。临别时我问母亲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冷镇的时候我喝了烈酒的事,母亲说怎么会不记得,我下班回家看你倒在地上,就赶紧送你去医院了,幸亏去得及时,救住了你的命,说来也奇怪,那晚我还在成衣厂做衣服,忽然抬头就看到了你站在那车间的门口,穿着和你以前一样的蓝白道道的衣服,只是短头发,我再仔细看就看不到了,开始我还以为是看花了眼,后来感觉心头呀紧得很,就赶紧回了家,结果就发现你躺在那里。

听母亲这么说,我基本确认了另一个世界来的哥哥,并不是我的梦魇或幻觉。于是我又小心地问母亲,你曾经怀我的时候,是双胞胎吗?母亲摇摇头,说没有,只是你。

我正在甲板上的海风中回忆往事,突然感觉天色暗了下来,我的思绪也随即中断,看看太阳已经被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乌云遮蔽起来,浪开始大了起来,看来要变天了。

船主睡醒了,走到我跟前问你看到了吗?

“还在等。”我答道。

“这天气,变得飞快,怕是就要下大雨了,如果风浪太大,就不安全了,我们再等等,看天气情况不对就得返航。”

我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等了十多年,就在今天,怎么能轻易放弃?

十年前我终于成为了主刀医生,事业稳定,也成了家生了孩子,但困扰在我心头的孤独感却从未散去,我非常害怕源自于我内心的孤独自闭会遗传给我的孩子,同时也因为偶尔想起七七而感到内疚,于是在工作之余的某一日开始了对座头鲸的研究。我了解到世界上观鲸最好的地方是南太平洋的汤加和北太平洋的夏威夷,最近的观看点则是冲绳,但去这些地方都要坐飞机,我平生从不敢坐飞机,哪怕因此而耽搁了很多次发展的机会,我也不知道原因,只是无法消除对这巨大铁鸟的恐惧,所以,我不可能看到座头鲸,也无法听到它的歌声。恰好大学同学中有人毕业后成为了海洋动物研究方面的专家,我便请教了她,她说中国和俄罗斯的科学家有一项研究座头鲸的合作项目,在一头鲸身上装置了科研设备,专门来研究座头鲸从寒冷的千岛群岛至热带海域的迁徙洄游路线,她说座头鲸是海洋里体型巨大且智力极高的物种,它们冬季在热带海域生产,夏季就带着小鲸洄游到北太平洋,行径路线年年不同,但每次游的几乎都是直线,到现在为止都不清楚它们的导航系统为何如此精准。我问她座头鲸真的会唱歌吗?她笑着说这个说法还真浪漫,你在网上找找吧,这类视频很多,座头鲸确实会发出特殊的叫声,人类至今也破解不到它们叫声里包含的信息。

我在网上果然看到了很多座头鲸在深海里发出的叫声,那叫声凄凉、浑浊甚至有些恐怖,完全没有什么治愈的力量,所以我明白了,必须要亲自听到座头鲸的歌声,才算是真正的解脱。

我请求那同学给我一些资料,计划在某一个能到达的地方亲眼目睹一次,亲耳聆听一次。她答应了我,说如果有绝好的观察机会,一定会通知我,岂料一等就是十年。

当某天收到她发给我的坐标海域时,我竟激动得连谢谢都忘了和人家说。我匆匆赶来,日夜兼程赶来,为此我准备了一台高清DV,我要将每一个细节录下来。

海风越刮越尖利,船上所有透风的孔窍都发出了呜呜的声音,海浪从开始的微漾变得越来越高,船身摇摇晃晃,乌云遮蔽了天空最后一片蓝色,我抬头望向远方,四周变成了模糊而灰白的海天一色,没有了方向感,如同置身于一场无始无由的迷雾般的梦中。

远处有闷雷隐约响起,雨终于下起来了,从稀稀疏疏到倾盆而泻,不过是几分钟的事,我赶紧收起DV,躲进船舱,看时间才刚过正午。船主说你看看你运气多差,十年就等今天,结果还下起这么大雨,我们再等等,如果收到暴风雨的警报,就得返航了。

我曾听说过说洛水的鲤鱼终其一生会向黄河游去,然后逆流而上到达一个叫龙门的断崖,在激流中奋力上跃,如果跳过龙门,则会化身成龙,但每条鱼只有一次机会,跳不过去就只能做一条带着伤疤的平凡的鱼。

我不愿放弃此生中这次珍稀的自我疗愈的机会,虽然以后也可能有机会,但机会太渺茫,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等得到。

隔着船舱向外望去,四周混沌一片,像极了小时候冷镇起雾的早晨,镇上那些小小的渔船,淹没在浓雾里,只不过那些船回头是岸,而此刻的我,却在一艘小小的船上漂荡于无边无际的汪洋,不知岸在何方。

最后船主收到了海事部门的通知,要求必须立刻返航,某一个台风过境,虽然这片海域只是台风的外围,但依旧不安全。

回去的路上,船主吸着烟,我呆呆地坐着,谁也没说一句话。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江面上的雾气和灯光混沌成一片,我木木地站在江堤上,回忆着小时候的一些成长的经历,思念着某个此生不会再见的人,追想着那一次出海看鲸的经历,丝毫没有察觉到天色的变化和时间的流逝。

关于哥哥的记忆,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只是一直埋在心里,时不时会想起他的模样,想起他所说的那边他所生活的世界,他也到了我这般年纪,也应该已成家立业,朋友众多,父母都健在,一家人共享天伦,如果真是这样,他替我过了本来该属于我的生活,也挺好的。而七七,我把那次看鲸的经历制作成了精美的光碟,里面的内容,就是用那台DV拍摄的,我自己设计了一个封面,封面上画了两条鲸,用手写了“听见座头鲸在唱歌”。希望有一天若能再和七七重逢,就亲手把这个光碟送给她。

那天返航后,我无比沮丧,怏怏地回到家中,一连几天茶饭不思,我知道此后自己必然会是一条没有越过龙门的平凡的鱼,度过羞怯而孤独的一生。不久之后的某天,百无聊赖,我将那DV里的视频导进电脑,看当时拍的海面、日出、小岛以及和那船主的对话,画面一直在走,除了海浪和天空变幻的云,一切静悄悄的,仿佛一支默片。拍到两个小时左右的时候,我听到了自己轻微的呼噜声,原来当时我在那甲板上真的睡过去了。就这此刻,不远处的海面上跃起了一个黑色的巨大的东西,没错,正是座头鲸!那鲸只是浮出来一瞬间,旋即又沉了下去,随后海面上翘起来一个巨大的分叉尾鳍,静静地落入水中,有些白色的海鸟在空中盘旋着,追随着海面上涌起的浪。

                                                                                                                            2022.6.23  于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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