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高中时我住校,可到了周末该回家的时候,我更愿意去三姨那里。
母亲有五个姐妹,三姨并不是最小的,长得却最为年轻,用阿姨们的话说,因为她会“搽粉”。搽了粉的三姨脸上白白的,透着光,两只眼睛里含着笑意,常常把眼角撑弯了。
到了周末,我沿着那条有坡度的小巷子往上走,巷子极窄,两边是直峭的、因为年久而爬上了青苔的墙面,黑黢黢地压迫着人。等转了个弯,抬头,看到她在朝我招手,快来快来!于是我快奔起来,背上的书包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
然后,他就会从三姨背后闪出来,拉着书包的提环,催促我快点放下来。“给你买了最爱吃的那家卤牛肉!”他看见我时的第一句话总是这个。
其实我对入口的东西并没有很明显的偏好,可能只是一次偶然的机会,吃到了他买的卤牛肉,出于礼貌,我表示了喜欢,又或者是平时自己家里很少能吃到这么昂贵的东西,我在吃的时候显得急躁了些。总之,他一直都以为我很爱吃卤牛肉,很多年来,只要我去他家吃饭,就会给我准备很大的一盘,而且非要看着我吃下去不可。
他是三姨的丈夫,我叫他三姨爹。三姨爹长得很凶,国字脸,有两个很大的眼袋垂下来,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更老一些,因为身材高大硬挺的缘故,给人不太和谐的感觉。
我在的周末,午饭通常都是三姨爹烧的,他会一边做菜一边和我大声说话。我坐在他身后的餐椅上,看烟气从锅里升腾起来,笼在小小的厨房里,糊在我的眼镜片上,于是姨爹整个人就也跟着朦胧起来,朦胧的烟气晃得我有点恍惚,忽然一句话传过来说,可以吃饭了。
我猛然惊醒的时候正坐在张家祠堂里,几个师父咿咿呀呀地唱着歌,歌声从他们的嘴里出来,又通过别在他们腰间的扬声器充斥在祠堂的每一个角落,避也避不开。不变的旋律,含糊的唱词,相同的,给别人唱过的,连名头都不需要换,继续唱给你听。
我从杭州刚到时,问母亲这个祠堂在哪里,母亲说,站在沙井村的那个井台旁边,细听,循着声音就能找到。
沙井村的井台在大路下面一层,四四方方地开了四口井,井水大概不是用来喝的,老老少少的女人蹲在井沿上搓洗衣服,还有人在一下下地敲打着衣杵,使我听不太真切。于是沿着台阶下去,以为井水有一种隐秘的力量,顺着小镇的溪流能到达每一个用围墙分割开的房子。
我站了一会儿,仍然是听不清。一个年纪大了的阿婆盯着我这个陌生人看了一会,问,听什么?我说,听哪里在唱歌,我要去那里。阿婆也陪着听了一会,说,跟着我来吧。于是我跟着她走,她走得慢悠悠的,我也跟着慢悠悠的。然后听着她絮叨了几句,说这个人从二十几岁搬走了,就很少回来,再回来,就是进祠堂。
再回来,就是进祠堂。这句话忽然使我的眼里有了点湿气,让我想起无数个烟气朦胧的早间,他从朦胧里出来,把一盘盘菜小心地堆放在最靠近我的地方,拍拍我的肩膀,多吃点啊。
吃了午饭,他就会急匆匆地走,去场子摊里打麻将,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会回来,睡一上午,然后起来也许会给三姨做一顿饭,再急匆匆地走。场面上的朋友一堆,在外面还有女人。只有这一点不好,母亲的姐妹总是这么评价他。
我也觉得不好,也因此把他的故去和三姨的终于解脱联系起来,使心里的难过暂且轻省几分。也试图去找点不好的相处经历,却几乎是没有。他和我们这些小辈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显得热情好客,贴心知意。
记忆里的唯一一次对我发火,是哥哥婚礼那天,他押着车队从舟山到兰溪去,我从杭州过去,因为车子晚点迟到了,刚到就被他抓着骂了一顿,脸本来就长,一拉就更长,眼袋连带着被往下拽,吓得我心惊肉跳,以为把他气坏了。等到下次去他家,却还是给我备了满满一盘的卤牛肉,又使我的羞愧更加重了几分。
咿咿呀呀的唱词里,还有三姨的哭声。从我到祠堂开始,这哭声就没有停过。想来对于这次永远的别离,她还是决定原谅了,以后的岁月,想起他来,只希望能记得他的好、记得他最初时的爱、他在最后这段人生旅途里的可怜,而关于他的不好,决定在这次痛痛快快的哭完之后就统统忘掉了。
我便也想起那个可怜来。他在做了手术之后,去掉了声带,不能再说话了。我去新房子里看他,他只能写字和我交流,说他认识一个朋友,类似的情况,做了手术,现在已经好了,而且装了一个什么东西,说话也没有问题。像是为自己下的做手术的决定找一些必然能好的证据。
我也以为一切会越来越好了,谁知很快得到了各种坏消息。最后一次见面离这一天也不过一周时间,医生说已经没有意识了。我站在病床前,看到他喉部开出的洞里塞着一块浸满药水的纱布,想象每天更换纱布时他身上的巨痛,说不出来话时只能用敲打床铺来发泄的不安,因为疼痛故意把三姨从好不容易的睡梦中吵醒时的害怕,便觉得太可怜。那时候,他的身体一直在动,但是医生反复说明他的大脑已经没有意识了,所有的动作都是肌肉反应。
大脑没有痛感,可是身体还在疼痛。我握着他的手,以为他在回握我。我看着他的眼睛,以为他在睁着眼睛看我。我手上传过来的温热,也不知道是不是说明他尚且还在人间。
所以想着走了也许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更加释怀了很多。周围的人过了特定的时候,难过的也不多,竟觉出点喜丧的味道来。出丧前一天的夜里需要有人守着,我们几个小辈把年长的劝走,在最靠近他的地方,打了一通宵他最喜欢的麻将,热热闹闹地摔打了一整个晚上,这点不好的嗜好也变得可爱了很多。
早上五六点钟,送丧的人陆续地来了,三姨最后哭了一场,做了告别。一路上吹吹打打,叩拜了几次,放完了一袋子的炮仗,我们便上车去了公墓。他的那个在最高的位置,下车后我们沿着阶梯往上走,沿途看到其他人的墓碑前放着的年时的各种祭品,在这几天的雨里被浇淋得七零八落,心里又怅然了。他也要在这样的境地里,度过余后的日子了。
唯一的好处是整个过程没有下雨,没有为难为他送行的人。师父们在墓前唱了最后一遍歌,他的一生就真正地宣告结束了。我返身折回,眼前是往下的不断的路,后面传来听不太明白的唱词,想来以后再来的机会很少了,而且就连那条窄巷里的旧房子也被拆掉了,到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一个阿婆,可以告诉我,哪里在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