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北京的那会国贸还只有二座,我也是个毛头小伙子。
记得是秋天,我还穿着夏衣,淅淅沥沥的雨下了一整天,我觉得两臂冷得打颤。那一天我刚刚在大众公司参加了第一轮的面试。现在想想,一定是鬼使神差,也可能是月老他老人家用那根传了几千年的红绳绊了我一下。
我本来正急着出门搭666路公交赶去我在通州的地下室。我一出门,就怔住了。那儿站着她,在躲雨,穿着无袖的裙子,说实话,身材一点也不诱人,长相顶多算是一般。可是她站在那儿,冷到不行的样子就像是用刻刀永远地刻在了我记忆的纹路里。
“伞给你吧!”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明知道自己回到住所要有一段需要步行半小时的路。
她被陌生人突然的搭话惊了一下,一秒钟后就很自然地接过,跑进了雨帘。我当时想我真他妈的是傻瓜。
一年后,我在大众公司的售后部门工作,同时我在苦读外语,学习金融投资。当时的我怎么可能有钱,可是这个时候有人养我,是什么人,做什么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个女人。我又一次在一个下雨天遇到了她,不应该说是遇到。是我自己正在雨中疾跑,一个人忽然窜到了我的面前,我差点撞翻了她。
“真巧,正好还你的伞!”她莞尔,把手臂抬高,雨水被隔在了我的世界外,她的左臂淋湿了。我们一起走到国贸门口。
当时的我穿的像个学生,养我的人也就喜欢我这个样子。她穿条黑色蕾丝连身裙,显得神采奕奕。
“雨真大,我刚才看到一美女牵着一头羊跑。北京人真奇怪,啥都有养的。”我想要打破沉默。
她被我的话逗得咯咯笑个不停。
“你不会也养了羊?”我又犯了傻。
“我养人。”她摇摇头笑道。
我的脸刷一下红到耳根,热烘烘地带走了湿衣服的寒气,我几乎觉得她的笑带着暧昧的侮辱。我特别想掐死她,然后掐死我自己。我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只是看着她微笑着走进大厦里。我想应该是伞物归原主之类的话吧。
五年后,330米的国贸三期工程完成,我开着奔驰来这座大厦上班。这个时候的我很牛,很拽,开始不停地换女朋友。她们的一个共同点就是第一次见到我时穿着黑色的裙子。我会无条件满足她们那些永远无法满足的物质欲望,像一个成功人士一样,随时随地的慷慨,特别是在女人面前。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对她的报复。
这五年间,每一年秋天下雨的时候,我都会期待遇到她,那把伞一直待在我的后备箱里。可是它很安静地待了五年。
第六年的夏天,无雨。我遇到了她,不能不承认,她老了,脸上有了细纹。说实话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她有多大,也不知道她在哪座大厦里上班,也不知道她是否爱过我。只知道我爱她,一面误终生。我和她打招呼,她立刻就笑了。
“遇到你的那天是我来北京的第一天”我说。
“遇到你的那天是我和我男朋友分手的那一天。”她说。
“这七年来发生了太大的变化。”我慨叹,顺便敲了敲身边锃亮的大奔。
“对啊,”她仰头看着阳光下折射着金光的国贸大厦,“我爸说以前这附近有个酿酒场,他每天都醉醺醺的闻着空气中的酒糟味,他应该想不到现在北京的CBD,繁华得像梦一样。”
我几乎是冷笑地哼了一声,“我是说我和你。”
她微微一笑,有点凄然,没有说话。
“他呢?还是说早已经有了无数的他?”我问。
她一脸的茫然,仍旧不语。
我生气了,我生气的是我明显的吃醋语气和她的无动于衷。我觉得应该用最恶毒的话来骂她。
“唉,养小白脸也很累的。我们几次遇到也算是有缘,请你去喝一杯吗?”
我用眼角死死觑着她的脸,她的平静让我不敢正视。
良久,她的嘴唇动了动。我知道她要说话了。
“七年前,我弟弟出了车祸,我需要很多的钱,男友和我分手了,那一天我遇见了你,你的善良让我决定要勇敢面对一切;六年前,我弟弟出院,他截了肢,我决定不再恋爱,抚养他,我说的养人就是指的我弟弟,那一天我也遇见了你,你不服输的眼神帮我坚定自己的选择;就在昨天我弟弟自杀了,他说累了,我还没有累,他就累了。一切也像梦一样,我是说遇见你。”
这些话离我的想象轨迹太远了,我错愕难言。
“要下雨了。”她仰起头,声音很低。
我觉得她的声音也要下雨了,我的心像下雨天里的伤口处疼痛难忍,四肢都觉得无处安置,我知道我想拥抱她,在这些像梦一样的高大建筑前,我想拥抱她。
“还能借我一把伞吗?”
我快步奔向后备箱,拿出那把伞,打开,伞柄处铁锈开着花,我推了几下都打不开,额头上不知是雨滴还是汗滴,伴着“划拉”一声,伞裂开了。
她笑了,很安静地转头离开。像我生命中的梦一样。
雨越下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