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凤怎么去贵州了。我抖抖索索地撕开信,里面掉出一张僵硬的照片来。春凤偎在一个男孩肩头,看着我笑,酒窝深深的。可恼的是,那男孩也看着我笑,我又不认识他。
我用手蒙住男孩那边,春凤胖了,又扎成了马尾,这种笑发自内心。
我将照片放到信封后面,拆开信纸,娟秀而熟悉的字差点将我击倒。
哥,算了,还是叫浪子吧。你一定有些怨恨,我怎么不给你写信。其实,我天天想写,但又怕影响你的情绪。我离你并不远,也在宝安,但我要尽力装着离你很远。
这个秋心,扎着我的心了。
我在这边很好,很充实,有闲暇了也看看书写写字。我强迫自己忘了那个电子厂,但因为有你,又时时惦记。你想过我吗,没事的,不想也没关系,我想你就好啦。当年,如果不是因为你要高考,我们也许早就成了知己,又或者后来倘若不遇到你那兄弟,我们也许一样不算太迟。只可惜,命运捉弄,偏偏是他,偏偏是你,偏偏身不由己,让我俩只能就此别去。
好啦,不说那么多,再说,我男朋友就吃醋啦。对,照片上的就是我男朋友,你别对他横眉怒目的。他对我很好,让我踏实。我之所以在贵州给你写信,是想让你知道,我已经走过了那一段,现在,我想在这儿好好开始。同时,也与你拉开距离,让你将我尽快忘记。
千万别怪我狠心,也许,远走他乡,才能让我真正地解脱,也能让你好好收心,开始自己更好的生活。
相信你,以你的为人,一定会有一个美好的前途。哦,对了,有女朋友没,若有,请问候嫂子,若没有,今年一定找一个,带回去给伯母看看。
我们可能明年正月结婚,匆念,祝安好。
信纸像有千斤重,我一双手捧着,却一直想要向下坠。
春凤,你怎么这样,说走就走了呢,而且,一走那么远,再也难得见。
我左右顾盼着,却不知将目光搁在何处,仿佛到处都有着落,仿佛到处深不见底。
你考虑过我的感受么,普天同庆的日子,你却让我一个人伤悲,而且,我的伤悲赢不来任何同情。
你这还不叫狠心,你装什么糊涂呢。你或者一直不来信也好,即使我颓废,也终归有一点念想。这算作长痛不如短痛吗,你怎么不作声。
你知不知道,此刻,我多么羡慕一个人,可以让你的头依靠,可以轻轻环住你的腰。
我又恨自己,去年,我为什么不勇敢一点,我缩头缩脑畏什么人言。在你那么无助的时刻,我伸出去的手为什么又收回来?
我的泪在眼窝里越蓄越深,弄得同事慌了手脚。
明媚的阳光撞进窗子里,晃得我睁不开眼睛。窗外,秋高气爽,人声鼎沸,人们在快乐里游来游去。
这个秋天一直暖融融地,但我的世界早就下了雪。我在雪地里尽管冷得打颤,但我还是祈求下一个春天不要到来。
浑浑噩噩,我顶着一只脑壳在人群中穿梭,胡乱地摸索。日子像一只讨厌的苍蝇,在我身边撞来撞去,终于还是决绝地远走。
转眼就到了年底,当我的辞呈批准下来时,进民的维修组长任命书也下来了。进民即惊喜又惊讶,奇怪于我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走。
我不走,还有你的好事么,赶快给我饯行,丰盛些哈。我擂了进民一拳,笑得有些勉强。
进民倒不含糊,当晚就让我快点洗洗,他在餐馆等我。
等我到时,桌上已上了几个菜。让我惊讶的是,靠在他身边的不再是那个河南女孩,换成一个瘦瘦的,头发柒成黄毛的女子。
小王,快,叫哥,这是我的才子哥,你应该听过他如雷贯耳聋的名头。
女孩的头像粘在进民肩上分不开,嘴里软软地叫了声哥,又将手环住进民的腰。
这热乎劲,不是一天两天呀,我将日子过得太马虎了。
进民似喝醉了酒,脸红红地,要抠开女孩的手,女孩却搂得更紧了。
这小子,在我面前装什么纯情,换女友像换衣服。哦,不对,没那么勤,他的衣服一般四天一换。
哎,就我们,你没叫表姐文莲吗?
进民的脸立即由红转白,使劲瞪了我一眼。
她可富贵着,哪餐吃得不比这个好,只怕现在不认得咱了。要真不认得才好呢,我现在都怕回去,人们肯定关心她比关心我多多了。
靠,关心你的人还不多吗?我拿眼斜瞧了一眼他身上缠着的女孩,那一丛红发差不多要嵌进他肉里。
算了,不说了,肚子饿了,我可要放开吃,不够,我来点哈。
吃吧,吃吧,莫将肚子里的墨水挤跑了就行。
第二天,依旧是进民送我上车,女孩红衣绿裤,像一根彩棒立在旁边。
嗨,问问她爱不爱吃肉糕,我明年带点来。
你神经呀,你不是说不来了吗?
我挠了挠后脑勺,哑然失笑。
进民不再说话了,我也不再说话。一只塑料袋滚过我的脚旁,又滚到进民的脚旁。女孩一脚踹去,塑料袋踉跄着漂了起来,晃荡着却不知该往哪儿去。
我一人坐在车上,孤零零地,一路北上。窗外的景色由春入冬,逐渐萧瑟,有的草丛中还卧着一些零星的白雪。麦苗儿稀疏地伏在僵硬的土地上,偶尔一个农人像个黑球从窗户前一闪而过。有的房子路灯还亮着,一点巴掌大的晕黄的光,贴着楼顶。它的主人也许正在温暖的被窝里,一边打着呼噜一边露着微笑。
别了,广东,别了,我该忘记的人。我小声念叨着,不禁悲从中来。去年,春凤在我旁边,虽然没说什么话,但一直感觉不到孤单和寒冷。我看她,看她的睫毛,她的酒窝,她的嘴唇,对未来的日子虽然不抱奢望,但也不至于失望。
可今天,我失去了所有的向往,孤身一人在寒冷中徜徉,不知未来,在哪一个方向。
也许,把疼痛再疼痛一遍,青春才值得收藏。也许,将失望再失望一次,我才能够坚强。
但不管怎样,这一刻的我,像个孤儿,嚎叫着,眼泪迎着风淌。
伙计们早已到家了。年里的日子,我时而荒唐,时而矜持,时而张狂,时而静寂,时而燥热,时而怆凉。母亲只在一旁远远地忙着自己的,但心却时时想触摸到我。我将自己绷得紧紧的,连一些细小的缝隙都堵上,任凭自己的内心依着坚硬的壳一点点收缩,裹作一团。
进入正月,我的耳朵格外灵敏。逢上六和八这样的日子,只要鞭炮一响起,我的心便一颤,以为那是春凤要结婚。我四门不出,书看不进,字写不下去。夜里即使灯灭了,也一直睡不着。
驼子他们像候鸟一样飞走了,村子空了许多。我不敢到春凤的村子去转,也无法去打听她的下落。想必她已披上嫁衣,想必她已暖了别人的被窝,想必她已在遥远的贵州留下爱的种子,想必她的心里早已没有我这个哥。
好不容易熬到月底,我随亲戚的亲戚调转了方向,来到上海,将母亲挂念的目光留在举水之西。
终于,我有理由忘记先前的一切,终于,我有理由开始现在崭新的生活。
有些回忆,无论淡漠还是遗忘,都会渐行渐远,沉寂灵魂一隅,陪时光枯黄,随岁月流走;有些风景,不管拒绝抑或挽留,早成断壁残垣,尘封于精神深处,在孤独里静默,于感伤中回望。
无论怎样,看书或者写字,生活还是交友,我换了一个我。
我从没想到,我可以忘掉一切,像个外星人,在一个地方不挪脚步呆三年。没错,我在上海一下子呆了三年,一直没回去过,包括母亲去世。虽然愧悔,终因消息闭塞而失去时机。
这三年,我交过许多女朋友,广西的,福建的,安徽的,但没有一个带回去过。她们有的有一对好看的酒窝,有的会写一手娟秀的字迹,有的还会发发文字,或者叫春什么秋什么,什么凤什么心的。
不知什么原因,一见这样的女孩,我就容易爱上,但没过多久,又总感觉哪里不对,轻易就分手。
亲戚的亲戚早已离开,我一个人漂泊,总感觉很累。我还记得有一条举水河一直在流淌,有一座坟丘等着我去看望,尽管已经二十六七了,我依然没有母亲想要的生活。
三年了,变化很多,进屋出屋,没有母亲的叮咛,在低矮的屋檐下,我的心寂寞廖远。看着那些触手可及的桌椅,却感觉到无限的陌生,分明无从把握,在熟悉的地方,我却成了一个孤独的浪子。
二婶已经头发花白,伛偻着身子在村中漫无目的地游荡,呆滞着眼,一遍一遍问我张四在哪儿。
幼与女友散了伙,此际,他正在非洲像一截黑炭挥汗如雨。驼子已经成了老板,与一些有钱人整天在牌桌上度过。
小翠蓬松着头发,趿拉着拖鞋,怀抱着一个小儿,一边与我搭话,一边撩起衣襟。白晃晃的乳房像一只大面包,她使劲捏了一下,黑红的乳头里喷出糯白而粘稠的乳汁,险些溅到我脸上。
她扯着弹簧似的乳头,一把塞在孩子嘴里,小儿拼命地拱,腮部一鼓一凹,蓬勃出崭新的朝气。还是小儿好呀,什么都不用想,只要吃饱就行。
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掐一下小儿的脸蛋,却碰在小翠气球似的乳房上。本是嫩嫩滑滑,除了冰凉,我却丝毫没有感觉。
我依旧嬉皮笑脸,咳,老子的青春没啦,就这样浪着吧,你给我作干儿,也算继承我的香火。
快,叫干爹。
我凑过脸去,准备用胡碴磨蹭那一坨柔嫩。小翠朝后一闪,这婆娘,倒成贞节烈妇了,怕我揩了她的豆腐。
小儿倒像听懂了似的,居然吐出乳头,唇边满是白浆,冲我偷快地一笑。
夕阳被举水托着,洒尽最后一丝余光。举水平静地流淌,向着远方,像从瞳仁里流下的泪,渐渐消逝,那似乎是贵州的方向。
如同人生的某段际遇,只能搁置在某处柔软的地方,总会时时惦记。想起又错了,触摸更痛了,唯有若无其事搁浅在那里,任它在人际繁复中黯淡、消失。
也许那就是一眨眼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