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问父母,为什么生下我来,他们答不出来,我便恼了,因为我想知道,为什么偏偏是我被生下来,而不是另一个人,创造我的人不能回答我;所以我想,我是不是带着某种使命来的,如果这世上没有对我的需要,没有缺少我所致的缺陷,为何会创造出我这么一条生命?
身体父母,他们不知道,他们应该也有和我同样的问题:咋这世上偏偏有了个自己出来。想必每个人都有这个问题;而且不管是向谁问,本质上都是在问自己罢了,也无非是想听一个喜欢的答案罢了;最好是用这种句式回答:你的出生是因为······,或者:你的出生,是为了······。
好像我们能找到一个“为了什么”的理由,我们的人生便和谐了,我们的生活便不会脱轨了。
可是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这样的理由。人总是很自大地为各种事情赋予意义,越是偶然的事情他们越是赋予精彩的说词;万亿分之一的受精卵他们说是生命,宇宙洪流中的一瞬他们说是生活;他们为奇迹找了各种好听的称呼,直到那荒唐的一刻:他们发现自己赖以立足的价值仅仅是许多的偏见,他们发现悠悠历史所承载的文明之所以是如今这副模样,可能只是由于一个巧合,他们发现千百年来苦心建立的一些理论,在事实的车轮面前被辗得粉碎,解释不了半点东西。他们找不到理由,找不原因,找不到存在的意义。
你可能会想,这与我这个声色物欲中的人又有多大关系呢?这种虚无与我何干?我头脑只装得下喜怒哀乐,我眼睛只需看到吃喝玩乐,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人;我要活着,首先要吃东西,而后会想好不好吃,谁为什么出生,我不是靠想这个活着的,我也不会因为这些不痛不痒的问题死去。况且,信功利也好,信美丑也罢,没有谁不是一捏就碎的,越是精致明晰的一个人,越是经不起敲打;越是信,越易折。
的确,人在宇宙面前是渺小的,在历史面前同样渺小,甚至在他的时代面前也很渺小;他没法看见许多东西,他很难知道,眼前的真理外还有个更大的真理,可以轻易把他否定,将他驳得哑口无言。所以人终归是被创造出来的,既不是这世界出于某种需要,也不是自己能够选择的,不管是小写的我,还是大写的人类,只不过借父母之手。
但是这样的结论,并非那个问题的尽头,我必须补充一些自己的感悟,以防你对人这个字有什么误解。
不知你有没有见过蜗牛,由于你对它有绝对的权力,姑且将你自己当作蜗牛的上帝;你偶然遇见一只蜗牛,它正努力地爬向一串葡萄,身后用体内的粘液染了一条奋斗的痕迹出来,你甚至担心它这么爬下去,身体会涂完在路上;它爬呀爬,终于快到那串葡萄上了,可是忽地一阵大风,它身下的树枝剧烈晃动起来;树枝摇来摇去,它被嫌弃般地甩了下来,整个身体缩在壳里,轻飘飘地掉在地上。作为它的神,你早已猜到了它的这种命运,你学过这种生物,不用工具你也能看透它,你可以看得出它千百种命运。但是我希望你再多看看它,你的生物学知识还不够解释它。于是你继续看起来,不对它行使蜗牛上帝的权力。
它先是静静地躺在地上,好似死了;许久,当你真的以为它死了,它却小心翼翼地伸出两个触角来,小小的触角左探探右探探,活像两个眼睛左瞅瞅右看看;确定什么异常也没有,它也便从摔落的惊惧之中恢复了;一番平静的呆滞后,它将头从壳里伸出来,又开始卖力地爬起来,身后依旧拖出一条湿润的痕迹来;虽说风一吹便干了,很难留下多么明显的存在,可是它还是不停地蠕动着,带着汹涌的热情,以每秒几毫米的速度爬着,两个小小的触角不知疲倦地挥来挥去······
你也许早已没了耐心,作为它的上帝,你的确有这个资格;它和它的目标,对你而言太渺小了。但我希望你能顺着它前进的方向看下去。你会发现,它爬去的方向,仍是那棵树,仍是那串葡萄;你凑近那棵树仔细地瞧了瞧,发现有许多的蜗牛壳黏在树上,好似故意散落在这葡萄的朝圣之路上;远处几个,近处几个,干死的几个,还在动的几个。
你终于明白,再来几阵风,它,它们,还是会回到这条路上;风劝不住它,同伴的尸壳也劝不住它。啊,你也许会想,如果蜗牛有灵魂,那一定是葡萄的形状。那么这时,你,蜗牛上帝,你想做什么呢?弹走它?把葡萄摘给它?还是静静地看着它?你想做它什么样的神呢?或者说你愿意它信什么样的神。
人和蜗牛其实差不多,都有无法忽视的某些本能,理性的科学解释不了。
思考多了,你就会发现,普通人能看到的事情很少,人其实很渺小;但也正是这种渺小,才让他们有了和蜗牛一样的可爱之处;他们总是喜欢关心对他们毫不关心的东西;他们说,纯粹的爱不计回报,于是许多人宁可不幸也要去期待;他们说,真理无关功利,于是许多人在舍生取义的坚守中被铭记;他们说,真正的英雄主义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于是许多人明知生活对其毫不关心,却仍然倾注热情。人们并非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冷漠,他们只是没法不看向这些而已。期待,坚守,热爱,等等的这些,其实是人特有的蠕动方式,不管叫什么都差不多。
人总是妄图超越自己的存在,这是灵魂的本能,就像蜗牛喜欢吃葡萄一样。
不论一个人过去有如何可笑的梦想,不管现在视若至宝的目标多么微不足道,他总是想要突破自己的有限,于是找来各种锚点;他的灵魂不愿意向下看而是要向高看,这种本能所致的痛苦,让他们发明了各色各样玄妙的说辞,什么生活了,未来了,理想了······人是被创造出来的,这足以解释我们的渺小,但也正是这样的事实,造就了人性中最可爱的地方。
我们身不由己地被孕育出来,又不由自主地爬向某个方向;这很难说作是巧合。如此说来,我们的的确确是带着某种使命、背负着某种命运的。看来原因是有的,理由也是有的,而且不是这世界出于功利的需要才有了我们的。
如果某天你也向父母问出了同样的问题,而他们又答不上来,不要失望;倘若他们真的有个“为了什么”的理由才偏偏生了你,你会真正失望的。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件很美的事情了,就像蜗牛慢慢爬向那串葡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