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香菱学诗”的故事是人们所熟悉的,这是在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中的内容。香菱按照黛玉的旨意,以月亮为题目,用“十四寒”的韵作诗。第一首遭到批评,做到第二首时,自以为妙绝,然而却又未得到肯定,不免扫兴,姊妹们说笑,她自己则走至阶前竹下闲步,挖心搜胆,耳不旁听,目不别视,一时探春隔窗笑道:“菱姑娘,你闲闲吧。”香菱怔怔答道:“闲字可是十五删的,你错了韵了。”众人听了,都不觉大笑起来,说香菱真是诗魔了。这个故事情节,书中原文基本如此。
“十四寒”和“十五删”都是旧体诗的韵部,照今天看来,几乎没有区别,那么,书中的香菱,听到探春所说的话,然后脱口而出的纠正,是她本来就能协韵听出两者不同呢?还是依靠死记硬背而辨别呢?想必当时,这个闲字和删字读起来区别也已经不大,初学写诗的香菱也是靠背记而知其韵部的。
梁启超的得意门生吴其昌先生,在《梁启超传》中写到了“该死十三元”的故事。它出自薛福成的《庸盦笔记》:
湖口高碧湄大令心夔,少有才名;其骈文书法及散体诗,均造深际……殿试两次出韵,皆在“十三元”韵中,遂列四等。衡阳王壬秋闿运,赠以诗曰:“平生两四等,该死十三元”。
这个故事已经形成一个笑话,流传甚广,应该很多人都读过吧。赠诗的王闿运名气非小,其实当事人高心夔也并不是一个腐儒,他的诗名不低,而且有经世之才,他甚至在科举应试中险些当上状元,只是那该死的“十三元”害了他。由此可以看出,不通韵律,不一定是外行或者初学者的事,也可能在专家中发生,这当然也说明,熟练地掌握诗韵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吴其昌先生对此也有评价,他说:
至于八韵诗内容,尤为无味;而其最荒谬可笑者,以现代人之方音,而必押隋、唐时代之韵脚,无理取闹如此,而反认为天经地义。所以声韵是用脑筋来硬记的,不是用耳朵来听的!以致名震一时的老诗人,往往闹出“出韵”的笑话。
吴其昌所言极沉痛,他作《梁启超传》,不按编年记叙,以论带说,常有宏论,关于旧体诗歌也当算一节。我不知吴写梁传时间,如果按照梁任公1929年去世计,距今也近百年,他发此慨言,当下仍觉刺耳。他文里提到的“八韵诗”,也是旧时科举的诗体,而令人奇怪的是,我们反对八股文超过一百年之久,已成共识,而今诗歌权威仍以旧韵为正宗,排斥新韵,岂不咄咄怪事?
宋代以前韵书不提,宋以后明有《洪武正韵》,清有《佩文诗韵》,都以宋《平水韵》为基础。民国年间语言大家赵元任先生曾编过《国语新诗韵》,但和当今的《中华新韵》一样,并未得到有效推广和承认。
诗有韵律之美,既然如此,那么死记硬背韵部,则当然不可取。词韵将部分诗韵合并,就是为方便计,那么诗韵又什么抱残守缺呢?比如说吧,在我们现在的人看来,“东”和“冬”并没有分作两部的必要,“江”和“阳”也完全可以归列一起,可以组合的还有很多。再拿该死的“十三元”来说,按照现代汉语,“门”字是不能属于这个韵部的,这可能会使得一些不在此道中的人费解。我们是应该一味求古刻舟求剑,还是应该放开手脚,其实是不言自明的事。即使旧韵,虽然它“权威”,但它并不是先有这个范式,而是先有韵脚,后人依前人的规律归纳而来。原来的后人已经是我们的前人,我们又将是后人的前人,那就负点责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