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心有所托,不再焦迫不安,李维好转的速度明显加快。期间他醒过来几次,也没有特别明显的前兆。有时就是写累了伸个懒腰,然后转过头略带疲态对我说:“莉莉,要不我们今天亲自下厨做晚饭吧。”这口吻就像我们结婚后的日常对话。然后他拉着我出门买菜,我们一边走路一边聊天,不知道说到哪一句,他对我的称呼又从“莉莉”变回“牧小晴”。
有时他留我在家里吃晚饭,席间左一句“莉莉”,右一句“莉莉”,他父母听得心花怒放,以为儿子终于醒过来。某个时候他又突然叫我“牧小晴”,让两老一度面面相觑。总体上,他清醒的时间还是越来越长,李维父母脸上的笑容也慢慢多起来,这种改变给了他们信心:李维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完全清醒过来。
三个月的休假期很快就过去了,我回深圳上班的时候,李维的长篇小说已经在修改阶段。我通常在周末回小城见见他,在工作之余也不时打个电话回去,有时他会叫我莉莉,有时他会叫我牧小晴。后来我问过他,在他的世界里,牧小晴这段时间常常忙于工作,因此他们之间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在他父母那边了解到,李维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在我回深圳之后,一天里大概有六成的时间李维清醒着。
不知不觉又是几个月过去,李维的长篇小说《晴时有风》出版上市,李维特意送了一本给我,扉页上写着这样的一句话“感恩相遇,相守一生”。那一天大概李维的情绪有点激动,他又把我当成牧小晴。后来我慢慢摸到规律,李维在平静的时候更容易处于清醒状态,在心情低落或者愤懑的时候常会混乱。我也庆幸他钟情于创作,大片静处的时间有利于他恢复。我和李维的父母都耐心等待着他完全清醒过来,据李维爸爸估计,可能就是最近一两个月内的事情。
到了十月份,我和李维都收到高中好友的邀请,去参加她的婚宴。因为去年参加李锋的婚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我本来不想去。李维认为问题不大,他说自己已经不在意别人怎样看他,相信不会有问题。那一次李维带上一本《晴时有风》,把它当作新婚礼物送给新娘子。他说在高中的时候就跟那位女同学约好了,以后要是当了作家,就送一本自己出版的书给她当礼物。新娘收到书之后惊喜得大叫,李维也心情大好,眼角还隐隐看见泪光,像是写作一程里所受到的委屈都能原谅。
找到座位坐下,大概一小时后婚礼正式开始,宴厅的投影仪播放着新郎新娘学生阶段的照片。某个时候李维突然用力拉住我的手,我看见他紧紧盯着屏幕上的一张照片。那是几个高中同学的合照,李维站在我旁边,笑得有点腼腆,相比之下,我的神情更从容自然。我想起来了,那是毕业之前拍的。李维在凑近我耳边,用微微发抖的声音对我说:“我记起来了,那两张照片都是你帮我拍的,对不对?”说着,李维打开手机,找到两张照片,一张是高中毕业拍的,一张是大学毕业拍的。两张照片上的李维都笑着阳光开朗,看起来活力满满。
“对,都是我拍的。”我有点奇怪,不太明白他为什么对照片的事情这么上心。
“这么说来,牧小晴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对不对?”说这句话的时候,李维的声音抖得更厉害,像是发现了让自己非常难接受的真相。
这些日子以来,李维有时会认出我是周莉莉,但同时会“知道”牧小晴已经出国。确切知道牧小晴不存在的时候并不多,广州之行是第一次,现在是第二次。
李维的神色显得很慌张,见我没有及时回答,又加大力气捏着我的手,用更大的声音又问了我一次:“牧小晴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对不对?”
他这样的神情也让我紧张起来,我不知道怎样说才好,在他的一再逼问之下,我头脑发愣,下意识地说:“对,牧小晴只是你的笔名。”
李维眼睛里焦灼的神光很快暗淡下去,也松开了我手,似乎我的一句抽空了他的力气。我紧张不安地盯着他,生怕又会发生什么突发情况。李维的神情几番变化,先是错愕,接着是苦涩,然后一边摇头,一边长叹。
“你没事吧?”我轻声问他。
“我想起来了。”他微微扯动着嘴角,露出难过的笑容。沉默片刻,似乎怕我担心他,又故作轻松地对我说:“放心,我没事。”
在婚礼司仪跟一对新人互动的过程中,李维默不作声地喝了几杯红酒。
我能理解他心中的强烈失落,不忍心拦阻他。也许现在的他正用力追寻着脑袋里关于牧小晴的记忆。我知道这是徒劳伤神,据李维的爸爸的说法,一旦他完全醒过来,关于牧小晴的记忆都会改变。不管原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多亲密,后来的牧小晴都是一个身在异地的普通朋友。
接下来李维几乎一言不发,眼神涣散,似乎在专心想着什么事情。当新郎新娘来敬酒的时候,李维才稍稍回过神来,不过那时候他的醉态很明显了。婚宴还没有结束,他就已经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到最后还得叫两个高中男同学帮忙,将李维送回家中。
我忐忑不安地将婚宴上发生的事告诉李维爸爸,他低垂着目光默想片刻,“不用担心,看来终于到那个时候了。高中那一次也这样,有一天他也突然想起牧小晴只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人。我告诉了他真相,他也显得很失落。当时我还担心他会承受不住打击,请了假陪他在家里呆了几天。后来他想开了,很快就好起来。”
第二天李维醒了过来,他的神情显得有点迷惘,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他的情绪看来还稳定,李维爸爸决定让我告诉他真相。
我跟李维在咖啡馆坐了一个下午,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了他。李维并不显得激动,就像在婚宴上的表现一样,有几分伤感。他已经清楚认得我是周莉莉,也记得我们已经结婚的事实。他望着窗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对我说:“我能不能写一部关于牧小晴的故事?”我知道这是他的心结,需要通过写作来解开。之前他写了关于林雪儿的故事,之后他再没有提起过林雪儿。我想,当他写出关于牧小晴的故事,他也可以彻底放下牧小晴。
我又向公司申请了几天假,在家里陪着李维写作。那些天李维喝了不少咖啡,他每天都写很多东西,似乎他的脑袋里有一个沙漏,关于牧小晴的一切都随着时间的倒数倾泻而下。这部作品李维写得很快,三四天时间就写完了。他取名为《触不到的女神》,这个名字也确实符合他跟牧小晴之间的关系。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我陪他到处走动散心。某个时候李维提议再来一次广州之行,他希望来一场彻底的告别。
我陪着李维在大学走了一天,其间他不时喃喃自语,有时他会陷入长久的沉默,会忘记我的存在。那天晚上,他在情人坡喝了几罐啤酒,接着抱着我哭得七零八落。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还好那天他没有喝醉,还能自己走路。我们又回到上一次订的酒店过夜。李维在半梦半醒中说了很多梦话,我在床头守了他一晚上。后来实在撑不住,模模糊糊地睡了过去。
某个时候醒了过来,发现李维正轻轻抚摸着我的脸,我打开电灯,发现他眼睛潮红。他动情地抱着我,久久不愿松开,在我耳边轻声说:“我醒过来了。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莉莉。”
“你醒了?”我压住心头的颤喜,轻声问他。
李维保持着抱住我的姿势,在我耳边说了很多话,把他记忆混乱过程中发生的一切都说了出来。他记得现实中的事件,也记得自己幻想世界中同期发生的事情。李维也知道,那些幻想中的事件会慢慢模糊淡忘,像黑板上的粉笔画被轻轻擦去。
他知道林雪儿是我,牧小晴也是我。他清楚记得那些日子里,我欲哭无泪的神情。他也记得在深圳小公园里,我歇斯底里的哭喊。他记得“常胜将军”周莉莉如何被打趴在地,也看到她如何涅槃重生。
我们仿佛就是对方的见证人,在这一程痛苦中各种修行,各自突破。在共同患难中深深了解自己,了解对方。在犹豫中学会坚定,在压抑中学会放松,在束缚中学会放手,在猜疑中学会信任。
我们都通过了沙漠,找到了自己的天堂。
那一年冬天发生了不少神奇的事情。李维的作品《晴时有风》成为公司当年的最佳畅销书,很快就以高价卖出影视版权。作为这部作品的策划编辑,黎春晓领了一份让她心满意足的丰厚年终奖。过了不久,原来的部门主管因为身体抱恙而离职,有资历有能力更有可观业绩的黎春晓顺利接任成为新的部门主管。李维获得了可观的稿费,终于可以安心下来潜心创作。过了不久,我就辞职了——跟黎春晓的升职无关,因为我怀孕了。我们都觉得,这是上天为我们通过考验补发奖品,以一种完美的安排解决了我们所有的问题。
孩子出生之后,我在老家小城找了一份工作,不太忙碌,但又能发挥出我的专业技能。我几乎每天都准时下班,回到欢声笑语的家里跟孩子玩耍,跟李维看看电影聊聊天,日子平淡淡又甜蜜。
2018年6月6日,我和李维结婚6周年纪念日。我跟李维到一家西餐厅庆祝,享受二人时光。
吃饭过程中,李维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你还记得牧小晴吗?”
我心里颤了一下,上一次广州之行回来后,李维几乎没有再提过牧小晴。难道他的记忆混乱又复发?我假装毫不在意地反问:“哪个牧小晴?”
“我的高中同学,牧小晴。我们上高中的时候关系不错。后来她不是结婚了嘛,我们还参加了她的婚礼。当时我还送了她一本《晴时有风》当结婚礼物,你不会没有印象吧?”
“对对对,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我跟她不熟,你们是分文理班之后才认识的吧。”真没想到,关于牧小晴的记忆竟然“转移”到那位女同学身上去了。
李维轻轻拍了一下额头,“对,我忘记了,难怪你想不起她的名字。”
“怎么突然提起她了?”我又问李维。
“我就是有点奇怪。”李维若有所思的样子,“我今天无意中看到以前跟牧小晴一起写的日记本。我想不通为什么要取‘林雪儿’这个笔名,明显像是女生的名字。而且那样的文笔也有点陌生,分明不像是我的风格。牧小晴的文风却很熟悉,简直像是另一个我。”
“想不通就别想了,免得头痛复发。”我连忙阻止他乱想下去。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真的很奇妙,似乎在某个时候不再相见,但是内心深处会觉得那个人从未走远。”李维望着窗外的夜空,“说起来,我挺感谢牧小晴,要不是她当年跟我交换日记,也许我不会走上写作的路。”
“不用谢牧小晴,谢谢你自己吧。”我下意识说了句。
“什么意思?”李维不解地望着我。
“秘密。”我故作神秘地停住了话题。
我相信,终有一天李维会明白,当初种下创作种子的人,后来让种子茁壮成长的人,都是他自己。
我望向窗外,夜色渐深,天空尽头明星正亮。
(全书完)
《穿过沙漠便是天堂》 第55章
作者简介:一鸣,小说作者,写作教练,愿我能为你带来感动和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