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南北地域以秦岭淮河为界,以北惯称北方,以南俗称南方。可我的家乡偏偏就在淮河以南百十公里地带,更因我从小吃面食,每年冬天又都能降雪,所以向来自诩为北方人。直到我考上大学来了北方,才发现这世上竟还有暖气这等存在,从此每到冬天都要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才要回家过年。北方即有暖气这等好物什,南方也算绿水青山,倒是我大中原,恐怕只有人祖仙气坐镇了,是以人山人海著称当世。
虽享不得北方暖气这等好福气,可这冰霜雪倒是一点不算稀罕,甚至还有从房顶瓦檐倒垂数米的冰琉璃——小朋友们往往都要上去舔上一舔,然后掰断了,宝贝一样左手换到右手,右手换到左手,两只手从寒冷彻骨到滚烫如灼,中间酸爽不可言喻。早春时节的冻土更是一绝,早晚行路坚硬入冰,午后却烂如稀泥。春天越靠近,烂泥时段越长。这时节,早上上学出发晚了或者晚上放学回家早了,好好的一双棉布鞋非得搽得癞蛤蟆皮一样。
从乡村小学到我家有两条路,我们一般称呼你走哪条路作“你走东头还是西头”。“西头”因要穿过村子到西头而得名。这“西头”也分两条路,一条贯穿村子东西“中心街”,一条绕着外围“环村路”。“中心街”人多噪杂,有时候免不了得跟哪家“近门儿”的照面,不打招呼就觉得小子没礼貌,打招呼还得叫上一声婶子嫂子——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分不清婶子嫂子什么区别,哪些人该叫什么。除了这一点,这条中心街西头路算是最“安全”的路了,常常碰到人,不怕天黑,还看不见坟地。环村路就另一番模样了,朝南沿着一条没水的沟,朝北靠着大片的农田,农田里有几处坟地。本来就不够明敞,还种着一排排高大的槐树。槐树属阴,要是农田里再高高低低的种着些玉米高粱,风吹起来沙沙响,激灵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东头的路也分两条,一条是村里来来往往下田干活的主道,十分宽敞,堪称罗马大道。我早些年走过一些罗马大道,现在俨然成了羊肠小径,百姓们努力垦荒,路也是不能放过的;另一条却崎岖僻静,要经过一处水沟。这两条路都能看到坟头,但离得较远,路上稍有行人也就不怎么怕了。不过要是暮色正浓,或是天色大亮前的薄雾天气,看见远处田地里的一两处坟头,还是会吓得撒腿跑。走中心街,害怕见了人时叫错称呼,惹出的笑话能从村子大西头传到我家大东头;环村路实在是有点阴,夏天倒是能躲躲太阳,其他时候只怕见鬼;罗马大道走得最多,我更喜欢走有水沟的小路,不过更多时候是春秋季节,因为田里没有玉米高粱这种高的作物,还时不时看得到忙碌的乡亲。水沟边有我家一块地,农忙时放了学还能看到爸妈在田里劳作,过去帮帮下手做做样子,自己心里会好过一点。更喜欢的时候还是春天,雪基本都融化了,因为这条小路少有人走,所以路反而很平整,融水都流到了沟里,没有讨厌的冻土,布鞋踩在化过雪的土路上非常松软。有一条小渠汇入水沟,水底的水藻清晰可见,我常常放了学跑到小渠边,躺在沟沿背上一会儿文言文再回家。虽然古文都不记得了,但倒是蛮服气自己当时那份闲情雅致。民间有水鬼一说,而且说正午的时候会从水里出来拉人下水,所以我中午回家基本都是一口气跑过水沟,直到看到村子里的人。那条路会经过一个单身的大伯家,为示友好也为了缓解一下紧张,我常常主动打个招呼。每年夏天,总有听说哪里哪里有孩子溺水,哭哑了嗓子的亲人列成队,跟着一头老黄牛摇摇摆摆的回家,老黄牛驮着溺水的孩子,脖子上的铃铛声在夏日滞闷的空气里显得无精打采。虽然跟这个小沟没什么关系,但每到烈日当空,经过它时都会想起这个画面,排得上儿时十大梦魇之一。
春天自然是万物解冻,包括从大棉袄中解放的我们这些小朋友,最爱玩的就是比赛摔跤。放学后,在罗马大道和僻静小路分叉口,就近找一家麦田围上一个圈,开始摔。冬雪后的土地非常松软,摔在地上非但不疼,反而蛮舒服的,尤其闻到麦苗的清新,很是心旷神怡。不过麦田的主人就比较倒霉了。那时候我在同年级摔跤圈颇有地位,摔遍天下无敌手,但是据我妈讲我常常被一对兄弟合殴,我打不过就气得骂娘,找人家长。我隐约记得是有个伙伴的膝盖和肘又尖又硬,每次都怕得不行…
这条小路风景是最好的,日落时分朝西看得到半天晚霞,朝南看得到薄暮下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朝北则广褒萧瑟,有几分苍凉感。苍凉感恐怕是我对风光的主要审美,直到近来才渐渐觉得江南亭台楼阁也很赏心悦目。冬日漫天飞雪的时候,苍凉感达到顶点,我就裹得严严实实的,一个人跑到小路上乱挥乱舞,不知使得是风雪山神庙的豹子头长枪,还是落花吹雪的古龙剑术…
村里似我这等“飞雪小虾”着实不在少数,江湖粗分东西两派,剩下的就只是外村蛮夷了。据我的观察,东派重养气,偏儒雅,西派主彪悍,强外加功夫,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我偏生东西两派都待过,也算得上走西闯东历练过江湖了。春夏时节,飞雪小虾们耸动武林的事就是惩治恶兽。猪一般都是圈养的,不过也有些人家风格粗犷,猪是散养的,免不了要拱坏良家几垄白菜,因此骂大街的事就算不得稀罕了。小虾们常自发组织小队,到野外猎猪,遇恶猪则弓箭长矛齐上,恶猪吃痛,一声杀猪般的嘶吼便即左冲右突,大地震震,果有万虾莫当之勇。小虾们吆喝呼应穷追不舍,直到恶猪绝尘一骑,再不敢惦记高老庄,这才大兴而归。所谓弓箭长矛,多是偷砍了春天栽在路边的杨树苗,拉上尼龙绳做成的。我呢,因独享僻静小路之便,常常要挑一株根骨惊奇的来,用心打磨,挂在墙上倍加呵护,就像剑客对待自己的剑一样认真,只是常常放学回家后发现被我妈扔掉…飞雪小虾这里给根骨惊奇的树苗小友真诚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