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十年夜雨
壹
这日的天光仿佛暗得晚了些,落日的余晖遍洒草木,为萧索的深秋涂抹上几分灿色。
静谧的黄昏里,不知何处传来马匹嘶鸣之声。那应是收获颇丰的牧民,正驱逐着猎马踏上归途。
这般阒寂的北山里,本不该还有游人的。然而一侧的梅树旁,却见一男子斜依枝干,酒壶起起落落,面颊上一片绯红。
他的衣衫沾了泥粒,束发的玉冠也不知遗落在何处,直任青白相间的发丝于晚风中恣意飘舞。
他们都以为他醉了。很多年前,当他初次退仕而隐,便有人猜想,他是被一壶烈酒迷了心魄。
可他没有醉,也醉不得。
贰
故事的开始,要从一杯酒说起。
那时他尚且年少,独身前往长安拜访大臣杨素。酒酣之际,他口若悬河、七步成诗,被在坐卿相誉为“神童仙子”。
那日的酒很是清甜,他在声声赞誉中酣然饮下,酒香四溢,将“王绩”之名送至巍巍朝堂。
于是少年得志,举孝廉,中高第,授秘书正字。
然而不久后,旁人眼中春风得意的王绩自请离任,舍弃长安城中的无边风月,前往扬州六合县做了小小的县丞。
临行那日,有人对着他指指点点,言语中满是不解。他的衣襟上还沾着酒气,大声说道:世事万般,不胜一场醉。
他是醉了,醉在朝堂之外的万顷风光。长安城中,庙堂之上,压抑得连美酒都失了滋味。尝到那一阵苦涩的气息后,他想,是时候离开了。
来到六合县中,王绩如同脱离桎梏的鸟儿,夜夜饮酒作乐,日子过得飘飘欲仙。然而未过多久,他便收到了那一纸罢免的诏书。
不知何人参上一本,指责他治理不力。消息传来,他竟仰头大笑,抛下一句“网罗在天,吾且安之”后,归去乡里。
王绩离开的那日,六合县城的百姓远远望着,直看他翻身上马绝尘而去,空气中似有酒香传来,醺醺惹人醉。
之后的岁月里,他先后两次受到征召。一次是唐武德八年,侍诏门下省,另一次是贞观年间,受诏为有司。
此时的王绩已不再年轻,却更富意气。侍诏门下省之时,按照惯例,日给良酒三斗。其弟王静前来探望,问道:“侍诏可乐邪?”王绩稍稍思索,回道:“良酝可恋耳!”竟是除了那三斗美酒,其余皆未入眼。这话教侍中陈叔达听到了,便将三斗加至一升,王绩闻之,欣然万分。此事之后,他便多了个“斗酒学士”的戏称。
贞观年间,王绩受诏为有司。上任没多久,他不知从哪儿得知太乐署史焦革善酿酒,于是铁了心要调任过去,日日品那酒香。从此,他将身心浸泡在佳酿之中,生活终于又开始滋润起来。
旁人始终不解,在那个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时代里,为何会有王绩这般另类的存在。他甘心将一纸功名换作一坛美酒,宁可醉卧乡野,不愿困顿朝堂。
最终促使王绩罢官归隐的,是焦革的死讯。那日当他打开房门,望见手捧酒壶涕泪纵横的焦革之妻时,心中便有了决定。酒水仍是甘冽无比,却令他尝到了断肠的滋味。世事变幻莫测,人间聚散无常,他暼向镜面,鬓已星星也。
于是,他将长安城中的岁月一饮而尽。从此往后,再不回头。
叁
王绩回到家乡,便依照昔日焦革酿酒的手法,又结合杜康等人的经验,编写出一册酒谱。他还在东南角一块盘石上建立祠堂,用以纪念故人。那时他总会挑选阳光和煦的午后,携着佳酿坐于堂前,呷几口酒,吟几句诗,直到暮色降临才悠悠离去。
闲暇之时,他也会四处寻访旧友,与对方痛饮千觞。久而久之,常有陌生人以酒相邀,无论地位高低,王绩总会欣然前往。他的酒量极佳,一次可饮五斗,若是倦了,便随意地躺卧在酒友家中,酣然入寐。
数载时光溶于飞溅的酒水里,化作杯盏相碰的清脆声响。尚在醉梦之中的王绩,不知不觉便来到了人生的暮年。
那日他周游北山,一路行歌击筑,于黄昏时分到达树木繁茂的东皋畔。
他倚着一株梅树缓缓坐下,取出酒壶,自斟自饮。
这日的天色仿佛暗得晚了些,落日的余晖遍洒草木,为萧索的深秋涂抹上几分灿色。
静谧的黄昏里,不知何处传来马匹嘶鸣之声。那应是收获颇丰的牧民,正驱逐着猎马踏上归途。
这般阒寂的北山,本不该还有游人的。此刻却有他,衣衫散乱,发丝飘飞,面颊上一片绯红。
忽然之间,他感受到了深切的孤独。
他自幼信奉道教,凡事讲求随顺自然,万物不可萦心也。所以他钟情山水,钟爱美酒,觉得人生就该这般恣意潇洒。可如今日渐老去,身侧却无知己,只得日复一日饮酒放纵,岂能不寂寞?
其实,早在他年少离开长安,甘愿去做那一方县丞时,便注定了知音世所稀的结局。这是他一生寂寥的开端,从此唯有酒,那传说中可以解忧消愁的酒,成为相携终身的挚友。
肆
随着最后一点光芒褪去,夜幕沉沉地降临了。昏黑之中,王绩悠悠执起酒盏,探向虚空。
这一杯,敬竹林七贤;这一杯,敬建安七子;这一杯,敬大诗人陶渊明……酒水饮了一杯又一杯,却怎么也不得醉。
一个明辨是非,深知内心所求的人,是不会轻易醉去的。
可是此刻,他又多么渴望能够醉一场。梦里,回到那片才子聚集的竹林,品一品魏晋高风,再去往陶潜采菊的东篱旁,领略南山云雾缭绕的盛景……他想,此间若注定无知己唱和,不如遥想古人,感受一场灵魂的契合。
阒寂的夜色里,忽地响起声声吟喃。
东皋薄暮里,徙倚何所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这是一首沾满了秋意的诗,寂寞的景,寂寞的人。既然相顾无相识,索性就任这孤独蔓延,在那短短诗行里与贤士相会,结为知己罢。
贞观十八年,王绩病重。他心知去日无多,便仿照陶潜,为自己书写了墓志铭。
“王绩者,有父母,无朋友,自为之字曰无功焉……”
自曰无功,实则有功。是他用朴素的笔调,一洗齐梁之遗风,令华靡瑰丽的诗作中突地出现了行行清丽的词句,若出水芙蓉般质朴动人。
时光流转,史书开开合合,许多故事遗落在岁月的罅隙里。可那些诗作,却在世代传诵之中,刻录下一段段珍贵的记忆,千载之后,仍清晰如昨。
正如这首《野望》,寥寥四十字,便足以想见昔日深山中孤独落寞、神交古人的才子。千年前的他曾执起酒盏,现今的我们,也可隔着悠远的光阴轻轻举杯,与故人来一场心灵的交汇。
一入江湖岁月催,不胜人间一场醉。
好久不更新啦,一个大写的扫瑞~_(•̀ω•́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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