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驴子拜访我的前夕,我像悠游深水的比目鱼,我的生活充满流动,好像随便一抖就能掉出好几个点子,连趴在办公室小憩都能有一堆奇妙的梦,每天精神抖擞彷佛刚出生到这个世界,有无数新鲜待我追寻。
然后一个奇特的夜晚。
先是只看来很怕生的褐色公驴,拘谨地跑来问我可不可以和我住在一起,「可以呀!」我好客地拉开大门,他立刻把我当成好朋友似地迈开大步,带着他的爱侣走到客厅的角落,我有点吃惊,原以为只是一只,但感觉上他们似乎很恩爱,便不好说什么,回书房继续看我的书,喝自己调的Tequila Sunrise「我应该去当酒保的!」,听Bob Dylan 嘶哑的歌声。
像数十年的老邻居似的,驴和我有异样的默契,他们恬静而明确地,占据我客厅的一角。看着他们睡眠、起床、散步、说悄悄话,我竟感到未曾体验过的莫大幸福。
很快地,有喜鹊在窗棂鸣叫的早晨。
醒来时我已分不清现实和梦幻,庄严的客厅里,驴爸爸驴妈妈正全神贯注地凝望着蜷在被窝里的褐色肉球,空气浮动着一股浊重的喜悦,褐色肉球倏地颤抖了一下,原来是只新生的小驴。梦中所听见的喜鹊,莫非是夜里驴妈妈痛楚的呼唤?我揉揉眼睛,驴妈妈正伸长舌头舔净小驴肮脏的身躯,看到这情状,我几乎想爬进温暖的驴窝,变成驴族的一员。
我养着驴子的这个事实,逐渐在亲朋间扩散开来,像我得了瘟疫似的,往昔的访客纷纷走避,偶尔有好奇的朋友过来丢下一句:「真特别喔!」,随即惊恐地夺门而出,慢慢地让我觉得我是孤独地生活在驴的国度里。
后来,我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们开始排泄、繁衍,还好驴是高度自制的动物,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污染,但家里又多了三只小驴是不争的事实。
那阵子我工作格外不顺心,老板找我麻烦,和同事处不好,车子常被拖吊,与女朋友又冷战中,地狱也不过就是如此。看着三只蹦蹦跳跳搞不清楚状况的小驴,我几乎要翻脸了。
偏偏他们又闯进我的书房。
三只小驴兴高采烈,似乎他们发明了新游戏,要邀我加入,老天,如果不是在这个时刻。「滚出去!」我失去自制,狂暴地咆哮。三只小驴呆了一下,一齐嚎啕大哭,驴爸爸驴妈妈随即走了进来。
他们是孩子啊。」驴爸爸思考了一下才开口。
可是我要工作,我的生命不是用来跟小驴玩耍的呀!」我忍不住大吼。
驴爸爸沉默了一下:「那你的意思是要我们搬走啰?」
没错。」我咬紧牙关,我没想过这样的,但这时没办法改口,吐出这两个字时,感觉似乎心中某个地方,有某种东西粉碎了。
驴爸爸毕竟不年轻了,搬家不是容易的事,驴夫人也紧蹙眉头,显得有些烦乱。
谢谢你多年来的照顾,我们明天就走。」驴爸爸缓缓地说,声音像败叶般堕下。
驴族离开后,客厅陡地空闲了,我的生活一下子像汽球般飘了起来,失去它实质的重量,日子在指掌间呼啸流失,一根根白头发慢慢冒了出来。
此后我很少作梦,驴也没有再来拜访过我,家里一点驴痕都没留下,令人觉得恍惚。
我猛地醒悟,许许多多走在大街上容易被遗忘孤独的人们,其实都偷偷地养着易碎的驴子,所有驴子曾经居住的地方,隐约飘动着一种像是哀伤的光芒。
现在我的生活很平静,没有流动没有排泄,偶尔在沙漠的时刻,会想念和驴一起生活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