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天的晚上,北风呼啸,天很阴冷。乡村的夜晚,那时候还没有路灯,漆黑一片,偶有几声狗叫回响在乡村寂静的夜空。
冯子谭突发心脏病去世后,怀孕的梅子与瘦弱多病的婆婆相依为命。梅子无数次想趁机离开,因为这场婚姻从开始,她都是被逼的,她更不愿意做一个寡妇长期地守候在这个贫穷而孤苦的家中。
是父母亲狠心抛弃她,还是她只是被拐卖,一直是横在梅子心中不解的疑惑。
起初,梅子只是猜测。近日,梅子身体逐渐笨拙,加上诸多心事搅扰,常常夜不成寐,各种梦不时造访。有一个关于她离家的梦,那是一个让她不愿意去再次回味的梦。
“妈妈,你告诉我,我是被人贩子拐卖走的,不是你们卖给人贩子的。对吗?”梅子跪在母亲面前,哭泣着问,她多么希望母亲点头。而母亲,一直怔怔地坐着,一声不吭。
“姐姐,吃糖!”八岁的弟弟拿来他积攒了半年多的糖果,开心地送给阿姐吃。梅子并未理会,一伸手臂将弟弟手中的糖果打落在地上。弟弟哭泣着蹲下,捡起散落一地的糖果。
“华韵说我是被你们卖给黑喜婆的。这不是真的!对吗?”梅子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大,情绪越来越激动,任凭她拼命地摇着母亲,母亲就是不说话。梅子转身,双手抓着父亲的双肩,一双满含泪水的双眸直勾勾地看着父亲,“爸爸,你说!”
“家里穷,我们也没有办法。你都嫁人了,快走吧。”梅子的父亲一字字,掷地有声地说,说完,低头不语。梅子放开抓在爸爸肩上的双手,瘫坐在地上,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夜空,诉说那心中无法排解的无垠的忧伤,伴随着冬天凛冽的寒风,飘向了遥远的天际。
梦醒,梅子眼角还流着泪,她不愿意相信这个梦是真的,可是梦又如此真切。梅子回想,自从有了弟弟,家里好吃的、好穿的,爸爸妈妈都给弟弟,再也没有自己的份,家中脏活累活,却总有自己的份儿。父亲身体常年不好,稍微多干活就会累倒,一家沉重的负担都落到瘦弱的母亲和自己的身上。有一天晚上,她似乎听见母亲轻声地对父亲说,“女孩子,还是要早些出嫁,多要些彩礼补贴家用的好。”这句扎心的话,深深地烙在梅子的心上,让梅子久久无法释怀。虽是常常想家,可是那家又是那般让人揪心地疼痛。
(二)
一切如梦一般,仿佛昨日还在畅想着与谢山的婚事。后来,却鬼使神差地跟着黑喜婆走出大山,来到了高家村。没有找到谢山,却与一帮姐妹一起被逼嫁为人妇。
本来嫁为人妇,心中就很不痛快,无处发泄,一直在伺机寻找逃脱的机会,无奈被看得紧,没有一个能够得以逃脱,还都怀孕待产。
冯子谭突发心脏病去世后,梅子本想趁机逃跑,却发现自己已经怀孕,于是,这一留,又是半年。
玉娟姐劝梅子说:“既然走出大山,离开了娘家,来到了高家村,嫁为人妇,就要安心地把日子过好了。”
梅子也想把日子过好了。这逐渐笨拙的身体,这家徒四壁的家,让梅子感到深深的绝望。这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孩子咋办?自己又咋办?
冯子谭还有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叔伯哥哥冯子峰。
冯子峰的父亲与冯子谭的父亲是亲兄弟俩,冯子峰从小跟着父母亲在煤矿工地附近居住,父亲在他十七岁的时候矿难去世,母亲也因此一病不起,同一年也随着父亲走了。冯子峰就接了他父亲的班,继续当一名煤矿工人。
冯子谭去世这一年春节,冯子峰回来与冯子谭的母亲一起过年,也算尽一份叔伯兄弟的情分。在往日,冯子峰就留在单位,与同事过集体年。
回家过年,冯子峰看到怀孕七八个月的弟媳妇,孤苦伶仃,就额外多照顾了一些。梅子虽然看上去不苟言笑,忧郁时候多一些,但是人还是很好的,善良平和。冯子峰不禁对这个弟媳妇心生好感,甚至动了想娶她为妻的念头。所以,当梅子问他是否愿意娶她时,冯子峰早已是心花怒放了。
梅子拖着笨重的身体,缓慢挪到了婆婆的东屋,艰难地坐在婆婆的床边说:“妈,子谭去世也快半年了,我这身子也越来越笨重了。咱们也需要人照顾。就让冯子峰哥哥娶了我,照顾我们全家吧。”
冯子谭的母亲突然哭泣起来,这件事情她也曾经在脑海中想过多次,只是自己的儿子去世了,却把儿媳妇让给大伯哥,她过不了心里头这道坎儿。再说了,冯子峰也是有工作的人,是否能够看上梅子,是否愿意抚养冯子谭的遗腹子,她也不能有百分百的把握,所以未曾提起此事。今天梅子提起此事,大概是梅子有把握能成,梅子婆婆也就顺水推舟。良久,冯子谭的妈妈点了点头。
梅子用左手扶着腰,挺着大肚子,缓慢地从婆婆的东屋走出来,穿过中堂室,来到自己的西屋。
“哥,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媳妇了。”梅子对冯子峰说。
“如果婶子也同意,咱们可以去领证。” 冯子峰面露喜色。
“她老人家同意了。”梅子看着冯子峰,突然跪在了冯子峰的面前,低声地啜泣起来,“哥,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在外面工作,什么样的女人都见过。你能不能让我走,让我回娘家。好吗?需要多少钱,我以后赚了钱如数还给你。可以吗?”
冯子峰还以为梅子真心喜欢自己,正沉浸在与她组成一个新家的畅想中,梅子这一跪、一哭,把他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浇得不剩一丝一毫。
他强忍着失望和难以言表的愤怒,看着梅子大约有一分钟,欲言又止。而后,又摇摇头道:“子谭刚去世,你的肚子里怀着他的孩子。我本想着,帮助子谭兄弟抚养遗腹子,也未尝不可。你情我愿,组成一个我们自己的家,也挺好。而你,你却把我作为跳板,让我带你离开。你说,你让我如何答应你?”说完,子峰用双臂环绕头部,低头不语。
“我知道了。”梅子说完,跌跌撞撞地走到床边,艰难地一件一件地脱着衣服,然后钻到被窝中,侧身躺着,面对着墙壁。过一会儿,又转过身来面朝外侧身躺着,就这样辗转反侧,睡得很不踏实。
冬天,阴冷的夜晚,格外的漆黑,凛冽的北风把塑料布蒙着的窗户刮得乒乒乓乓响,让人感到冬夜的孤独和凄凉。
冯子峰起身,开门,准备离开。
“哥,明天我们去领证,你不用走。快躺下睡觉吧。”梅子说。
冯子峰停下脚步,慢慢地转过身来,熄灯,靠着床的边沿儿躺下。
(三)
第二天是小年,梅子和冯子峰早早起床,吃了早饭就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
在农村,娶了弟媳妇的遗孀不是多么光彩的事情,他们也就一切从简,甚至连媒人都没有请。俩人领了结婚证,就算完了婚了。这婚结得静悄悄,似乎梅子和冯子峰本人,也并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一般。
过年期间,这一家子三口,倒是相敬如宾,平淡和睦,比以往任何一年都热闹,也更像一个温暖的家。
很快春节假期结束,冯子峰要返回单位上班了。临行前,他给梅子一笔钱,足够梅子与冯子谭母亲的一个月生活费用。并叮嘱梅子,“你怀着孕,需要吃好的。不要苦了自己。我回单位上班,每个月会回来,有什么事情,给我打电话。”
正月初六的上午,冯子峰离开家,他从高家村步行到镇上乘坐公交车。
梅子送冯子峰到门口,目送他提着行李包逐渐远去,直到冯子峰的背景消失在村西头转弯处,她才转身回家。
冯子峰走后,家突然冷清了不少。
只有那锅屋内木头架子上推的各种菜,以及墙壁上挂着的两条长长的快要风干的猪肉,抽屉中崭新的结婚证,还有梅子口袋中的生活费,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梅子,这个春节冯子峰来过,而她梅子已经成冯子峰的妻子。
冯子峰离开的那天下午,华韵和他男人冯丁一起过来串门。华韵一拐一瘸地向院内走,找梅子说话,冯丁就在大门外与其他人聊着天,等着华韵。
华韵比梅子早三年嫁过来,也是外地人。她有一个儿子,刚满两周岁。华韵一直想着逃跑,男人因此对她看管得格外紧。去年国庆,她偷偷逃跑,人未逃远就被男人冯丁带着本家一批人抓了回来,并狠狠地打了一顿。华韵的腿被打成骨折,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直到现在,华韵走起路来还一瘸一拐的。
“梅子,冯子峰给你的钱,足够你回家的路费了。”华韵满脸诡异又热心,小声对梅子说:“趁着他不在家,我帮你赶快逃走吧。”
“我怀着孩子,逃走不方便。”梅子说。
“要啥孩子啊。赶明儿,我找人,给你吃点药,就能自动流产。大冬天,你塞个棉花团啥的,装成还继续怀孕的样子就行了。那个老婆子,老眼昏花的,肯定不能知道。”华韵继续给梅子出主意。
“可是,我不敢!”
“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就给你支个招儿,用不用随你了。我是看着你可怜,年纪轻轻,就葬送在这个病恹恹的男人身上,还拖着一个老婆子的穷家中,怪可惜的。”
“你说话能不能注意点,谁男人病恹恹的了?”事实上,冯子峰个头矮小,瘦骨嶙峋,因为痨病落下病恹恹的身体,本也是事实。可是,这话从华韵的口中,带着鄙视的语气说出来,的确让梅子浑身不自在,就情不自禁怼回去。
“好,我不说了。为你好,你爱听不听。别后悔,说我没有帮助你。”说完,华韵起身准备离开,离开前又再次嘱咐梅子,“想明白了,当面给我说,不要找别人传话。”
这里的一切都不是梅子希望的,梅子无数次想离开这里,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可是离开的代价是这腹中的孩子。梅子想自己的命是命,孩子的命也是命,她做不到拿孩子无辜的性命换取自己的自由,这不仅是太自私,也是太残忍!梅子双手轻轻地抚摸着肚皮,小家伙开始踢她的手,梅子不禁幸福地笑了。
(四)
此后,冯子峰每月回家。每次都给梅子买很多吃的、用的,只要梅子提到的东西,冯子峰都尽量满足。
梅子临产,冯子峰特地请了半个月的假期,回来伺候梅子。梅子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冯盼。冯子峰对梅子和冯盼母女俩很是宠爱,由原来的一个月回家一次,变为两周回家一次。冯子峰经常抱着冯盼逗她玩,逗得冯盼咯咯笑个不停,梅子看着,似乎也忘记了冯盼是冯子谭的孩子。
梅子在家带着女儿,干一些家务和农活。日子,就这样过着,平平淡淡的。华韵隔三差五独自一人过来找梅子玩,大抵还是劝梅子逃走。与此同时,素茹和玉娟偶尔也会过来找梅子玩,他们总是劝梅子安心抚养孩子,孩子就是自己的福气。
临近年关,有一天下午,华韵鬼鬼祟祟过来找梅子玩。她告诉梅子,“我吸取上次逃走的经验教训,这次我找的人都是可信的、能办事的人,肯定可以逃走。如果你愿意,我带着你一起走。”
“你孩子都快三岁了,为什么一定丢掉孩子,偷偷地逃走呢?让冯丁陪着你一起回去,不是更好吗?”
“你真的太天真了!如果冯丁愿意送我回家。我为什么要逃走?冯丁把我当人看待吗?天天盯梢似得盯着我,我干什么都没有自由。稍有不慎,拳打脚踢,恐吓我,说如果我要再逃,就不是打断腿这么简单了,说不定我的小命都要搭上了!你说,这日子我过的啥劲呢?”华韵越说越气,声音越来越大,有点情不自控,“如果不是因为孩子,我早就走了。这不,孩子三岁了,也能离开我了,我真得为我自己活一次,我要走,我要自由!”
梅子指着外面,对华韵使个眼神,华韵这才略微放低了声音。她接着说:“反正,我这次走定了。你不要走漏风声,否则,我要知道是你走漏了风声,让我无法逃走,有你好果子吃!你说,你跟着我走,还是不走?你明天回答我!想通了,去找我。不找我,我就不管你了。”说完,华韵转身,使劲一甩手,离开了梅子家。
梅子想她的家乡,也想她的父母亲,虽然思念中有点痛,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去想。如果她可以带着女儿一起走,她就了无牵挂。可是,婆婆失去了儿子,再失去孙女,这真的会要了她的老命。如果扔下女儿,女儿无父无母,只能与年迈的奶奶相依为命,估计女儿也难活命。再说了,女儿越来越可爱,梅子根本舍不得丢下女儿不管,所以,最终梅子也没有给华韵回信要求逃走。
过了几天,村里人说,华韵逃走了,带走了家中所有的钱,留下孩子。冯丁这次,依然是动员了好几个村的人去寻找,然而,这次,无功而返。华韵真的逃走了,逃远了,大概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五)
岁月在不经意间肆意流淌着,转眼又是一年的春节。冯盼已经能够走路了,并开始呀呀学语,能够说一些简单的话,比如爸爸、妈妈、饭饭等。
冯子峰经常回家,对冯盼那是宠爱有加。冯盼对冯子峰也格外的依赖,见到冯子峰就只愿意跟着他,妥妥的爸爸控。
整个过年,冯子峰并未出去玩耍打牌、搓麻将等等,全部在家里带着孩子,陪着梅子。他对梅子说:“你一个人在家,带着孩子,还忙着家务、田里的庄稼,很辛苦,也很闷。这过年,带孩子做饭我包了,你就轻松轻松,出去找你的好姐妹们玩一玩。”
梅子并没有独自一人出去玩,当下的日子对于她而言,出去与不出去玩并无太大的差别,她依然感觉对生活没有选择权,更没有支配权。她处于完全的被动状态中,任人宰割,生活是灰色的、暗淡的。她还盘算着回娘家或者逃离这个家,如果冯子峰愿意让她回去,那比偷跑要好许多;如果不同意,过几年再回去也是可以的。她希望通过这次“回家”,让自己感受对生活还有一丝选择权利和希望。
吃完晚饭,冯子峰正在逗冯盼玩。冯盼吵着要举高高,举高以后,冯子峰就把头对着冯盼的小肚子轻轻地左右摩擦着,隔着厚厚的棉衣,刚好可以让孩子感觉到,冯盼咯咯地笑个不停。
“子峰,给你说个事儿。”梅子说。
“什么事情,说吧。”冯子峰把冯盼放在自己的腿上,目光转向梅子。
“过年,我想回趟娘家。你看可以吗?”梅子小心翼翼地问着。她在内心是恨着父母亲的无情,可是内心却无法抑制地想念家乡的一切。无论如何,她想,她还是想回去一趟,了却自己离开家以后再次返家的心愿。
冯子峰心中想过带着梅子回一趟她老家,可是想到前年华韵逃走,至今一年光景仍未寻回,这让冯子峰内心有点犹豫。可是,人非草木,谁能无情呢?冯子峰想到自己父母亲早早过世,子欲养而亲不待。不免对梅子以及她的父母亲多了一份同情和理解。
“我就回去看看,住不了几天就回来,你看可以吗?”梅子补充解释。
“好。过年三月暖和的时候,我和你一起回去!”冯子峰想了一会,一字一字,又极度认真地对梅子说。
梅子不曾想到冯子峰如此爽快就同意让自己回娘家。她内心有一些高兴,终于可以回娘家了。可是,她的内心,又有一些不高兴,梦中父母亲为了索要彩礼对她无情的抛弃,依然是她心中深深的痛!谢山为什么订婚前一天突然失踪?她有太多疑问,她想这次回娘家,把这些积郁在她内心的疙瘩都解开。
阳春三月,冯子峰请了十天的假期,买了很多东西,塞到两条蛇皮带子中,带着梅子和冯盼,一家三口踏上了到梅子娘家S城P村的路。临行前,素茹让梅子把她亲手缝制的两身棉衣捎给她的父母亲。
到了S城P村,冯子峰发现,这里交通不便,道路崎岖,四面环山。村里的人们穿着破旧的春装,清一色的土坯房子,烙着深深的落后和贫困的印记,又似乎与外界完全隔离一般。
梅子和冯子峰特地打扮一番,穿着漂亮的新衣服,抱着冯盼。梅子的爸爸妈妈,看见冯子峰用一根木棍挑着两个很大的蛇皮袋子行李,他们很快由惊愕变为开心,热情地招呼冯子峰一家进屋。
在以土地为生存根本的农村,冯子峰有一份工作,这就比其他人强。加上冯子峰这次回来,给两位老人和梅子的弟弟买了很多东西又给了两位老人一些钱,这让梅子的父母亲对这个第一次上门的女婿满心欢喜。梅子多次想问问父母亲梦中的事情,而终于因为看到全家开开心心,怕扰了短暂的兴致而未能张口,而父母亲自始至终对当年梅子的离开事情只字未提。
至于谢山,两年前离开后,一直没有返回村中,无人知晓他的去向。
五天后,梅子、冯子峰以及冯盼踏上了返回高家村的旅途。临走的那天上午,梅子全家刚走出P村,梅子总感觉还有一些不舍或者其它未能完成的愿望,不时转身回望。突然,她看见拐角处华韵和谢山在一起,正在注视着他们。梅子对谢山又爱又恨,她多么想过去问个明白。还有那华韵逃走一年多,怎么在这里出现了?梅子心中有诸多疑问。梅子想告诉冯子峰,最终还是忍了没说出来。
(六)
梅子父母亲对冯子峰表现很满意,这让梅子更加相信华韵的话。她想,她与素茹姐一样,是父母亲把自己卖给了人贩子黑喜婆。虽然,没有人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到黑喜婆,而黑喜婆总在每一个希望卖女儿的父母亲面前适时地出现,然后留下彩礼钱就把女儿带走了,然后又不知道去向。
返回高家村,素茹和玉娟一起过来看望梅子。问候梅子的父母亲情况,以及这次回家的一些细节,梅子一一作答。
“我的爸爸妈妈还好吗?” 素茹问。
“大伯伯大娘还好,见到你给他们做的棉衣,抱着衣服就呜呜地哭了。他们说,当时家里穷,你双胞胎弟弟又生病,的确需要钱,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希望你能原谅他们当初的无奈,得空回家看看他们。”梅子说。
“早就原谅他们了。等老二再大一些带他们回外婆家。你也快点生个二宝,届时一起回去。”
“嗯,一起回去。”梅子答应着。
这次回娘家返回后,加上素茹和玉娟的一番说辞,心中虽有万般不痛快,看看姐妹们也都是如此过活,心中的挣扎也就不是那般激烈难耐。反正过日子,就忍着点 “熬”吧。
不久,梅子怀孕了,并顺利产下一子。梅子给儿子取名冯飞翔,寓意,希望他可以任意飞翔而不受拘束。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在日常的琐碎中缓缓地流淌着,梅子在家照顾庄稼地及两个孩子上学和日常起居,冯子峰在外工作,每个月回家一两天。
转眼,过了十年,冯盼十二岁、冯飞翔十岁。是年,冯子峰所在的挖矿工地,因为煤矿逐渐开采完毕,工人被逐批遣散回家。冯子峰也在四十五岁那年,被遣散回了农村老家。
而当时,正值九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江南北,正是大批农民工进城打工,日子逐渐富起来的时期。梅子看着那些去南方打工的邻居们,一个比一个能赚钱,一个比一个穿得得体漂亮。玉娟的老公出去了,素茹全家后来也出去了。
“别人的日子逐渐好起来,而我们的日子每况愈下。”梅子对冯子峰说。
冯子峰是乙肝病毒携带者,加上年轻时身患肺结核疾病多年,身体羸弱多变,虽然只有四十五岁,全然一副五十多岁的模样。他是无法跟随其他人南下打工的。如果要出去,也只能是梅子,冯子峰知道这些年梅子心中有苦,很少笑,也在努力去尽一个丈夫的责任和义务。然而,当下,真的是遇到难处了。所以,一时语噻,不知道如何回答梅子。
“我和素茹他们一起去南方打工吧。你在家里带着孩子们。”梅子建议说。冯子峰想着自己没有了经济来源,虽说孩子大了,梅子想离开的心从来没有熄灭过,只是她不说而已。如今,梅子南下,他不知道梅子是否有去无回。但是,不支持梅子出去,全家仅靠几亩薄田度日,显然是不行的。所以,他稍作思索,最终也还是同意梅子出去。
就这样,梅子跟着村中素茹等人一起南下打工。
(七)
南方的这座城市,高楼大厦林立,宽阔的马路纵横交错,来往行人装束打扮都是那般时尚得体,这一切让这个在农村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梅子大开眼界,并对这座城市充满了无限的向往。
梅子与同村人一起,在D厂做各种服装,工厂内多数都是女工,零星几个男工。工厂按照记件计算工资,为了多赚些钱,梅子总是加班到车间熄灯才下班回宿舍。
一天晚上,车间的同事对梅子说:“外面有一个自称是你老乡的男人,找你。”梅子很纳闷,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怎么会有老乡晚上找她。她带着好奇走出车间,她看到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向着她走出来的方向张望。
那个人是谢山,时隔十三年,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一身西装革履,头发打着发胶,他还是可以让梅子心动的模样。可是,想到他十三年前突然消失,才让人贩子有机可乘,打着找他的旗号,把她骗了出来。梅子闭上眼睛深呼一口气,然后缓缓睁开眼睛,望着远处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梅子慢慢地、机械地走向谢山。心中万般滋味,五味杂陈。
“梅子,我终于找到你了。”梅子快要靠近谢山的时候,谢山快步跑到梅子面前,伸手想拉梅子,梅子立马将双手背在身后,避开谢山热情的双手。
“十三年前,你到哪里去了?今天来找我又有什么用!”梅子说完,蹲下,呜呜地哭了起来。
“梅子,对不起。当年,我爸爸妈妈嫌弃你家穷,一直不同意我们的婚事。阿姨催着要彩礼又着急,我也没有办法。这不想着出来赚够彩礼钱,再回去找你。一年后,我再回去找你,找不到你。我就继续出来打工赚钱,希望有一天,我们还有相遇的机会。”谢山有条不紊地说着,滴水不漏。
“你说,十一年前,我回娘家,你和华韵在一起又是怎么回事?”梅子问。
“哦,那次。你走后,第二年,华韵找到我。她说知道你在哪里,带着我去找你。我看到你们一家三口,所以,只能远远地看着你。转眼这十年又过去了。你还好吗?”
“好。两个孩子都上了小学了。”
“他对你好吗?”
“好。”
“他比你大很多,我知道你不爱他,是不是?我现在单身,你和他离婚,我等你。如果他不同意,我们可以给他一笔钱。你看,好吗?”谢山抓起梅子的手,梅子甩开谢山伸过来的手,并后退一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不要说了!你还有别的事情吗?”梅子心乱如麻,她不想再听谢山继续说下去!她渴望了十三年,可是这十三年发生了太多事情。她已经回不去了,她渴望的一切也终于在相见的一颗化为更为揪心的痛疼!
“请你吃晚饭,好吗?”
“不用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情,那我走了。”梅子说完,哭着转身离开。谢山并未阻拦,任由梅子离去。
那黑夜中逐渐远去的身影,越发显得瘦小和孤独,梅子脚步如灌铅般沉重。梅子的心完全的乱了,她不知道如何办。她曾经日思夜想希望见面,而今见面,这一切似乎要打乱她克制着、平静的生活轨迹,她需要静静!
(八)
“梅子,你不能跟着谢山走。十三年,他不吭一声就走了,他想回来就让他回来吗?你了解他吗? 你能确保他说的又都是真的吗?”素茹劝梅子谨慎一些,不要立马做出与冯子峰离婚的念头。
“素茹姐。我知道你为我好。这十几年,你知道我是如何过来的吗?从开始嫁给冯子谭,对于我而言,那都是噩梦一般,但是我没有办法,我忍着。后来,为了孩子,为了渺茫的希望,我又嫁给冯子峰。他对我是还好,可是我的内心,总是像死灰一般的难受,我于心不甘,我不希望一辈子就这样度过。你能理解我吗?”梅子边哭着边说,“我为这个家已经忍了很久了,我每天都不快乐,都不快乐!”
“我能理解,只是,事到如今,孩子都大了,我们不为自己,也为要孩子着想吧。你想想,你与冯子峰离婚,孩子能接受得了吗?谢山,你还需要好好打听一下,我感觉他多少有点不靠谱。要不,给叔叔啊姨打个电话问问吧。”
“他们狠心把我卖了,我想他们,可是我更恨他们,是他们害得我今天这个样子的。我无数次梦见他们无情地卖掉我的模样!”梅子哭泣着说。
“我给你爸爸妈妈打个电话问问,他们或许有谢山的消息,问问总是好的。”素茹分析着,并用公用电话拨通了梅子母亲的家的电话。
“姨,是我,素茹,梅子在我旁边。我想问一下,谢山近期什么情况,您知道吗?”
“谢山,幸亏当初梅子没有嫁给她。他出去后,在外面娶了一个媳妇,不知道什么原因就离婚了,撇下一个女儿,放在家里让老俩口带着。他常年不沾家,好像与华韵一起。最近,涉嫌拐卖妇女,警方正在通缉他们呢!”梅子的妈妈接着又问,“梅子怎么样?她不给我们打电话,我们很牵挂她。”
“梅子挺好的。姨,有件事情梅子想不明白。当初,你们为什么把梅子卖给人贩子?”
“素茹啊。我们再穷也不会去卖梅子。她是被骗走的,梅子刚走那一年,她爸爸一着急身体更不好了就病倒了,我也没能力去找她,也不知道去报案啊。再后来,他们回来,我们看着冯子峰人也靠谱,梅子回来,也没有提起此事。我想就让梅子安安稳稳地跟着冯子峰过日子,不是挺好的吗?正如你一样,过安安稳稳的日子,不是也挺好的吗?”
梅子从苏茹手中夺过电话,非常激动地边哭边说:“妈妈,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让我恨了你们十三年!您知道吗,我经常做噩梦,有家不想回。这恨如一粒种子,埋在我的内心,一日日成长。它让我感觉,女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真正去爱过,连自己的亲生父母亲就不能,更何况别人。每当我想起你们的时候,我就感觉想你们就是一种罪恶,你们都卖了我,我为什么还要去想你们。所以,我克制自己不去想你们,我也不想回去。我把自己埋在黑暗中,活着犹如行尸走肉!”
当晚,梅子想了很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中,她梦见了爸爸妈妈说永远爱她,她梦见了爸爸妈妈带着冯盼和冯飞翔一起行走在田间的小路上,有说有笑。他们迎着朝阳,笑容是如此灿烂。
“梅子,你的电话。”舍友叫醒正沉浸在睡梦中的梅子。
“喂,你好。”梦中的一切,是那般美好,梅子心情特别舒畅。
“梅子,原村委会书记助理李克辞职了。这个位置空缺下了,这些活儿我在行,这不推荐我去干。以后,我一边带孩子,一边干点村委会的活,也就有了一些收入。你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孩子们都很想念你。”冯子峰说。
“太好了。”梅子热泪盈眶,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此后,谢山又约了一次梅子外出吃饭,梅子拒绝了他。再以后,就没有了谢山的音信了。
(九)
转眼春节快要到了,梅子与素茹一起返乡过年。
冯子峰亲自骑着人力三轮车到车站接梅子回家。到了家中,冯子峰让梅子多休息,自己一个人忙里忙外,做梅子最爱吃的鲫鱼汤、王老五香肠等等,做了满满一大桌子菜,然后一家四口围坐一起。
“妈妈快吃菜,爸爸说你要回家了。带着我们一起到集市上买了你最爱吃的菜呢,妈妈爱吃的,盼盼都爱吃。”女儿冯盼说,说完,连续夹了好几筷菜放在梅子的碗中。
饭桌上,梅子给两个孩子夹菜,冯子峰给梅子夹菜,孩子们给梅子和冯子峰夹菜。一家人一起热热闹闹,其乐融融。
“子峰,玉娟最近怎么样了?”梅子问。
“玉娟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黄显走后,一直没有回来,也没有人送她回娘家,她就在他们自己家中住着,疯疯傻傻的。日常,她出来逛,到了谁家,谁都给她一点吃的。”冯子峰说。
黄显是村里最早一批去南方淘金的人,也是“最成功”的人,在HN买了房子,坚决要与玉娟离婚,娶了年轻漂亮的媳妇。离婚后,玉娟疯了。两个孩子跟着老人吃住,老人也管不过来,两个孩子学习成绩都很差。原本幸福的一家,已经支离破碎了。
“我们中午做点好吃的,下午送过去给玉娟姐吃。”梅子说。
梅子想,当初,华韵多次劝她放弃孩子逃走,还是玉娟劝说她,心安之处即是家。有孩子,有老公,一家人在一起,就是幸福的一家子。所以,她才更加确信不逃跑的做法是对的。如果不是玉娟开导自己,说不定也像华韵一样,丢下孩子逃跑了,或者也当起了人贩子,现在也关进了监狱。
“应该去看看玉娟姐。人家对咱们帮助很多。”冯子峰说。
梅子和冯子峰包了水饺,还拿了一件大红色的新棉袄,领着十三岁的冯盼和十一岁的冯飞翔一起去看玉娟。
玉娟家的大门敞开着,院子内散乱无比。一进门,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
“玉娟姐在吗?”梅子站在门口喊着,无人应答。
他们又向堂屋走去,玉娟见到他们进门,傻傻地笑着,拿着一根小树枝,对着梅子说:“灯笼!灯笼!给你玩!哈哈,好玩吧?”
“吃水饺吧。”梅子说。
玉娟傻傻地笑着,用手捏起水饺就吃,“好吃!好吃!”。
梅子找来板凳让玉娟坐下,慢慢地给玉娟梳头。玉娟很乖,由着她梳,一动不动,还不时咧开嘴,傻傻地笑着。梅子又帮助玉娟洗脸,换上了红色的新棉衣。
“玉娟姐,你真漂亮!”梅子对着梳洗打扮完毕,又穿着红色新棉衣的玉娟夸赞着。
“真漂亮!真漂亮!真漂亮!”玉娟重复着梅子的话,像个孩子一样舞动着双手,望着他们呵呵地笑个不停。
“我们走吧,以后常来看看玉娟姐,希望她能过得好一些。”不觉眼泪已在梅子的双眸中打转。
走出玉娟家,梅子左手牵着冯盼,右手牵着冯飞翔,冯子峰牵着冯飞翔,一家四口,一字并排,走在村中间的马路上。他们的背景被夕阳拉长,再拉长,似要走向远方,永恒的远方。
夕阳最后一线余晖,洒在玉娟脸上和她那件红色的新棉袄上。玉娟呵呵地笑着,笑得是那般灿烂和无忧无虑,对着逐渐远去的梅子一家,大声地说:“真漂亮!真漂亮!真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