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今年七十有余,这些年没种庄稼了,腿脚反而不利索,走起路来颤巍巍的。晚上他在房间里看莆仙戏、写字,今天看《春草闯堂》。我回来跟他讲老家重建九座寺的事,老人家听说古刹要重建,很是开心!在老人家眼里,家乡的一草一木都是可亲的。他说他年轻时曾在九座寺附近砍柴烧炭,口渴了向寺里的和尚讨水喝,彼时的九座寺还是荒烟蔓草的样子,因为经久不修,无人供奉香火,住着两三个自食其力的出家人。现在政府膀阔腰圆想起重修,自然是好。
我初中时读《仙游县志》,里面说到九座寺的边上有一座石塔,唐光启年间,开山曾祖正觉禅师圆寂,得舍利子数千粒,晶似冰雪,存此塔里,宋朝的大学士,仙游枫亭人蔡襄题曰:无尘塔。
我外公是个庄稼人,一辈子勤耕苦种,日复一日的脸朝黄土背朝天。春分犁田耕地,生产队轮养的大黄牛派上用场,他拍拍牛背告诉它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可要好好干喽!大黄牛似乎表示愿意效劳,它伸了伸脖子,哞地叫了一声!于是牛颈挂上木犁轭,下田去。犁剑入田半尺深,外公在后面拿着细竹子赶着。犁田可是技术活。犁出几厢了,牛要休息,人也休息。牛休息时就站在田边吃杂草,甩甩牛尾巴赶草蝇子,然后抬抬头,打了个哈欠。外公就坐在田垄上吸烟,看水鸡(土话,当地的一种水鸟)急急奔走,欣赏下一梯水田里倒映的青天白云。
到了布田那天下起雨来,他把挂在仓廪里的棕蓑拿出来拍一拍灰,拂掉蜘蛛丝,披上它下田。农人的蓑衣不轻便,重。像铠甲,外公身材也好,穿起来再戴一顶斗笠,像一个除暴安良的侠客!他弯着腰在田里分秧插秧,偶尔抬起头捶捶后腰、看看日色。南方的烟雨,多少是柔和的,嘴里衔着的香烟也不怕熄灭,雨是细的。只要不是西北雨,风里来雨里去,农人都是乐在其中。烟波钓徒张志和诗: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大概也就是这意境。
等到我三、四年级时,外公种过几季西瓜,后来因为没好价钱就不种了。因为好玩,夜里我随他到后洋的瓜地守瓜。怕人偷,怕野猪拱。盛夏的夜晚,囊萤在瓜垄里纷飞,蚊虫也肆意猖狂,我手脚涂满风油精和他坐在草棚里抽烟,外面虫鸣窸窣、漫天星斗。渴了挑一个西瓜,手掌作刀状,运足气力,一劈为二,比黄眉怪在小雷音寺那集里吃得还过瘾!从前的烟名也好听,乘风、友谊、红山茶,多好听啊!外公教我抽烟那会,他抽乘风的。几年前,他的胃不好动了刀,先生劝他戒了烟,现在看到我抽烟,总教训我:“烟少吃点,总是要戒的!”。
后来他住在舅舅家,腿病每况愈下,终日躲在屋子里,只是读读报纸,看表弟的旧课本,遇到不认识的字一笔一划记下来。看我来时,他拿出课本,翻到折了书角的一页指着一行字,问我“鹧鸪”两个字怎么念。我说:“念‘zhegu’,是一种鸟。对了,我们以前提到山珍海味总说‘山有鹧鸪獐,海里马鲛鲳’,鹧鸪就是山里的野鸟。”外公若有所悟地说:“那就是山鸡吧!”我说:“可能是吧。”说完,他用方言把“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唯有鹧鸪飞。”念了一遍,然后沉默了。我也没说话,只是安静地陪他坐着。就像当年和他守在瓜地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