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你有没有过这种情况?
喜欢去一个小饭馆吃饭,每天都点同样的菜,连续吃到厌烦。听一首歌,单曲循环长达一个月,直到听到吐。习惯和一个人争吵,日复一日,连续五十多年,直到那个人有天突然不在。
经受这种突然离别的人是外婆。
2016年8月的一天,饭后,外婆照旧去伺弄她的菜园子,外公照旧去邻居家下棋。三盘,不足一个钟,邻居背着已经停止呼吸的外公急匆匆冲进家门。
外婆就这样措不及防地接受了外公的离世。
8月里令人心惊肉跳的那一刻,我没在身旁。不知道外婆的第一反应如何。一周后,我从外地赶回,看到了旁若无人,忙里忙外的外婆,生生将安慰的话憋了回去。
外公葬礼上的几天,外婆一滴眼泪都没掉。她大多时间同几个阿婆坐在炕上闲闲地聊天,偶尔帮孙女们细细地裹好头上扎着的白布,偶尔吩咐主事的人开席了一定记得邀请村里的某某与某某。
她衣着整齐,头发丝毫不乱,礼数依旧周到。
等到快要出殡,舅舅进来商量着说:“要不你去给我爸烧点纸?”外婆一口回绝,那么多人想看我哭,等着看我笑话,我偏不。我要活的好好的给他们看。
一句话堵住了所有人的嘴,只能连连说好,好!
在被外公突然离别杀的措手不及的时候,外婆本能地选择不能乱,不能慌。再庞大的悲伤也不能阻止她让自己变得更好看一点。
这是她十分朴素的逻辑,却让我由衷佩服。对啊,有什么所谓,人生反正没有过不去的坎,干嘛要用自己的失意给别人快感。
02
1960年,外婆与外公相遇。
那时,外公初做教师,虽然工作体面,薪水却少的可怜。几十块钱,上要养父母叔伯,下要养全家大大小小五个孩子,再加上他工作狂的本性,家务的重担势必要全部落到外婆身上。但他们依然结婚并天天吵架,直到外公离世的那一天。
在他们相处的年代,男女在一起显得容易、天然。人的性格也更为率真,没有僵硬的面具与虚伪的伪装。他们一面欣赏、陪伴着对方,一面又独具深意地保持着自我。
这自我,就是日复一日,见缝插针的吵架拌嘴。从待人接物中说了不合理的话,到买贵了的肥皂洗发水,再到电视机开的时间太长,音量过大……每一次都天翻地覆。
小时候,遇到这种争吵总觉得,完了完了,这样两个人怎么能过得下去。长大后,便了然于心,见怪不怪。再怎么吵的天翻地覆,他们也还是他们。
直到在法国片《爱》中,听到于佩尔饰演的女儿说:“小时候我放学回家,经常听到你们在房间里做爱的声音。我觉得安心,知道你们爱着彼此。不会离开对方。”
那句令人印象深刻的台词让我恍然大悟:正是经常听到他们争吵的声音,才会觉得安心。因为知道他们深爱着彼此。
如今,三十年过去,这条路在我心里一直没怎么变过。外婆告诉我,最珍贵的爱情是,知道前路艰难,依旧要坚持。
03
虽然自幼的我并没有同外婆一起生活的美好经历。反而因为两家相隔稍远,一年中去的次数也很有限。但外婆给予的影响却很多很多。
她做的饭不止好吃,也更好看。切一把面条,根根宽西均匀,切一盘白菜,案板上,做一次臊子面,多少调料,什么火候,永远精准无缺,永远色香味俱全。
亲戚家,婚丧嫁娶,每逢要拉她拍照,她也必须先梳拢头发,理好衣服,拍拍裤管才笑着上场。
逢年过节,但凡有小孩上门,无论亲疏远近,她总是奉上簇新簇新的压岁钱。钱多少无所谓,重要的是那份心意。
每逢我在场,总要为自己的懒惰狡辩,反正是一堆面条,一堆白菜,怎么切,怎么摆,都是要丢到锅里煮熟,有什么所谓。或者,是拿他们的日渐老去做借口,七大姑八大姨,小孩子们那么多,像那种已经工作甚至结婚的就不用给红包啦,你们留点钱养老才是正经。
她总是眉眼一瞪,不屑地说,丁是丁卯是卯,该有的礼数不能缺,漂亮的好看的才叫生活。总不能活了一辈子,老了老了倒给人留下话柄。
快六十岁的时候,外婆开始有了信仰。在偏僻落伍的乡村,有信仰是件挺可笑加悲伤的事。
那几年,从妈妈到姨妈,再到舅舅舅妈,连她身边最亲的人,也强烈反对。但是外婆一边不懈地同他们斗争,一边硬挺着坚持了下来。
她的理由是:当我腿疼的没法走路,老到下不了地,你们谁也帮不了我,可是这个信仰能。
在外婆的坚持下,不过数年,大家都放弃了斗争,完事由得她开心就好。
一直到今年她七十二岁,外婆听到谁质疑她的信仰,还会跟谁翻脸。
04
或许是内心胆怯,我从来没做好告别的准备。也从来不懂得70岁之后的离别是怎么样的。
当生前内裤和内裤晾在一起的日子消失,在死后名字和名字刻在一起的日子到来之前,这段空白的时光要如何填补?
在外公离世后的半年里,在外婆身上,我渐渐明白了那种感觉。
大概就像屏幕上播放的一处哑剧,没有声音,不打扰任何人。但是所有的剧情却照旧前行——她默默接受,默默告别。
然后擦干净所有家具和地板,将院落里的柴火重新码放的整整齐齐,将菜园子打理的井井有条,在锅里备着永远温热可口的饭菜……就这样,继续活色生香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