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树·枣树·核桃树

我家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树枣树,另一颗是核桃树。只是它们曾经都是柿子树。

说起这两棵树倒是有些来头,都和一个人有关,我的奶奶。

奶奶是个善人。为什么这么说呢,她曾经获得过我们市的“最美儿媳”,还奖了一辆电动车呢。那辆电动车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是我家唯一的交通工具。所以奶奶在我眼里很了不起。除此之外,爷爷有三个弟弟,二爷爷的儿子,也就是我的二叔和我三爷爷的三个孩子,两个小姑一个小叔都曾受过奶奶恩惠。这也是他们为什么在奶奶葬礼上失声痛哭的原因。

那两棵柿子树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了。那是爷爷骑着那种大轮横梁自行车从集市上买回来的。

种树,浇水,等它枝繁叶茂,等它硕果累累。它们从树苗长到两层楼高我已记不清用了多长时间。想必奶奶是知道的。奶奶身体不好,每天在自家小楼的二楼上向下望着柿子树一点一点长高成了她的必修课。

奶奶爱吃柿子,也爱我。我是怎么知道呢?每到秋天,金灿灿的阳光一点一点渗到柿子里把柿子染黄,沉甸甸的柿子压的树枝抬不起头,就到了奶奶最开心的时候了。奶奶会命令爷爷摘下柿子,然后放两三个苹果在刚摘好的柿子里,说是“染染”,为了让柿子更香甜。这样过几日就可以吃了。到时候奶奶总会把最大最软的柿子洗净给我,笑眯眯的看着我吃。秋天,柿子,奶奶,我,我们一起度过了好多年。

柿子树变成枣树也是一个巧合。一次爷爷奶奶一起到朋友家做客,朋友热情的拿出自己家种的软枣招待爷爷奶奶。回家后,奶奶总说起那软枣好甜,于是爷爷就向朋友讨了几条软枣枝子。在一个阴天傍晚,爷爷用小刀把软枣枝一头削尖,然后剪掉原来的柿子枝,把软枣枝戳在原来的柿子树上,再到结果的时候,柿子就被一颗颗软枣代替了。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原来这叫“嫁接”。

太阳西沉总把光影拖得很长,可当光影漫漫融进黑暗,夜还是不期待的来了。如同即将逝去的生命,终将归于永寂。

奶奶身体一直不好,这我知道。可是到后来的离开我是万万没想到。

奶奶得了癌症,长期化疗使她掉光了原来的头发,再长出来的却是短短的如同割过的韭菜茬子雪白头发。奶奶自卑,整天戴着帽子或者假发。爷爷看着心疼,说吃核桃对头发好。于是门口的另一棵柿子树被嫁接成了核桃树。

核桃吃了,头发并没有变黑;病也治了,可惜没有治好。

在医院里。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写到:惨白的白炽灯和充满消毒味。原来那是真的。奶奶垂头倚着抬高的床头端坐在床上,连接中心供氧的氧气橡胶管塞入鼻中,多像秋天干枯的树叶摇摇欲坠的挂在枝头。就在我以为奶奶不会有多余动作的时候,她却忽然拼劲全力去扯自己的氧气管。“让我死了吧!”突如其来的果断决绝令我害怕。我慌忙大喊“爸,爸,快来!”我拼命的抱住奶奶,爸则用一只手指塞入奶奶口中,怕她一不小心咬到舌头。爷爷领着医生一阵小跑进来,看到那一副架势,摇摇头叫走了爸和爷爷。

我抱着奶奶,一声不吭。我不敢开口,我怕话未出口泪先流。我看着爸,爷爷一起出去。“弟,你抱一会,我去趟厕所。”

“这种情况,不如回家吧。”医生说。

“医生求求你,再让我们治一段时间吧,或许,或许会有奇迹发生啊。”

我经过门口恰巧听见这番对话。当我真正背对他们的时候,眼泪终于在脸上畅行无阻。

爸,爷爷,奶奶要走我们早就知道了。这种痛苦不会因为晚走一分钟而减轻分毫,我们早晚要全部承受。可是奶奶真的太痛苦了,我们放她走吧。不是我们承受不住而是奶奶承受不住啊。我在心里暗暗想到。转瞬又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感到大逆不道。我用手捂着嘴,尽力不哭出声来。

最后,我们还是回家了。路过家门口的时候,那两棵枣树和核桃树枝叶繁茂还没有结果。在我眼里,它们不结果时候就和路两边的树没什么两样。

奶奶走了的那个下午,所有人哭成一团。我却很平静,平静的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一会好好哭一哭,就当送你奶奶最后一程。你是奶奶从小带大的。”爷爷红着眼睛。

我点头默然。虽然落了几滴泪,大部分时间还是冷静。不是我心狠,只是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们像一群孩子,我只能逼自己做大人。

收拾房间,迎送吊唁的人,安慰大人。我冷静沉稳的一件一件做着。只有吃饭的时候我才会流露出我的难过。我吃平时两倍的饭,直到他们夺下我硬往嘴里塞的包子。平时都是我喂奶奶吃饭,也只有我喂奶奶她才不发脾气,乖巧的吃完所有的饭。奶奶走了,我要帮奶奶把饭吃完。

姑姑在床上哭着缩成一团,我过去握着姑姑的手,希望可以给她一些安慰。“去医院前,娘跟我说,说我知道我这一去就回不来了。你们都对我很好,我一个也舍不得。她就攥着我的手,一点一点的说,我当时.......”姑姑已经哭的说不出话了。尽管这番话如刀一般刻进我心里,可我还是没有哭。

我不哭不是不难过,而是觉得此时的他们比我都脆弱,我能做的不只有哭,还有更多。白天我尽量看起来像个“没有感情”的大人,晚上则在床上咬紧牙关偷偷流泪。我已经习惯了没有声音的哭泣。

那年门前的两棵树又结果了吗我不知道,离开了奶奶,这两棵树也失去了它曾经的意义。

时至今日,我回老家路过它们的时候,很少会认真看它们一眼。偶尔驻足停下,眼前闪现的也不过是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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