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深沉无梦的、像死一样的睡眠过后,丁夏猛然惊醒了。
窗外的天色才蒙蒙亮,一道鱼肚白正被慢慢剖开,血一样的红云浸透了半边天,接着云中很快跳出了半个鲜红的脸。红光变成了金光,于是初秋的冷风也慢慢变暖变缓。丁夏终于摆脱了昏沉的睡意,晃动着僵硬的脖子,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丁夏感觉鼻子有点堵,嘴巴也发干发苦,像是要感冒了。他把乱成一团的办工桌草草收拾了一下,然后起身倒了杯水喝。两杯温水下肚,他终于感觉好些了。
尽管还不饿,他还是下楼去马路对面的早餐店买了几个包子。阳光被附近的大楼档了个严实,大楼阴影里的秋风又变得凉飕飕的,丁夏裹着衬衫外套一路小跑,赶紧回了公司。
等他匆匆洗漱完,办公室里已经有人在了,是坐在他对面的组长杜亮。杜亮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眼袋又黑又大,蜡黄的脸上还带着未散的醉意。繁重的工作压得这个东北大汉瑟缩着身子,连走路都像猫一样。
“哟,又通宵?”杜亮毫不意外地和丁夏打了个招呼,一边给电脑开机,一边拿出两包速溶咖啡倒进杯子里。
“不通宵怎么办?”丁夏苦笑一声,长长的叹了口气说:“要吃饭的嘛。”
杜亮皱了皱眉头:“我说你口气很大啊……没刷牙?”
丁夏一愣,扬了扬手里的牙刷,说:“没啊,这不是刷过了嘛。”
“哦……”杜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那你是要多休息了——没休息好是会这样的,我以前也有过……来,吃点口香糖吧!”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了半瓶绿箭。
“不用了,我没事的,谢谢。”丁夏客气地笑笑。
“我有事!”杜亮一脸坚决地说。
“……”
丁夏尴尬地收下了那半瓶绿箭,一口气往嘴里扔了好几粒。
没过一会,办公室里就热闹起来了。整个销售部门又像往常一样忙得连轴转,电话铃声、说话声、咳嗽声、敷衍的笑声充斥着这间办公室,惯常的热闹逐渐让丁夏忘记了早上的琐事。而房间里到处弥漫的屁味、烟味、汗味、脚臭味、人的口气和咖啡的香气一同被蒸腾的热气融为了一体,在秋老虎的推波助澜下,这奇异的味道毫不费力地盖住了丁夏嘴里的味道,所以谁也没有发现他的异常……直到第二天下午。
丁夏正在茶水间里冲咖啡,这时两个同事进来倒水,于是三人就凑在一起聊了会儿工作。
突然,那个姓刘的同事问道:“小夏,你是不是忘刷牙了。怎么一股怪味?”
姓王的同事也附和道:“你这么一说,我也闻到了。”
“没有啊。”丁夏朝自己哈了口气,奇怪地说:“我没闻到啊……可能我有点感冒了,鼻子闻不到——真的有味道吗?”
“有有!味道挺怪的,像是腥臭味。”刘姓同事说道。
“嗯嗯,没错。我说……”王姓同事突然一脸猥琐地问:“你昨晚是不是玩女人去了?”
“嘿嘿嘿……”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可能这几天没睡好,太累了……”丁夏尴尬地笑了两声。
“我懂,我懂!”王姓同事对丁夏挑了挑眉毛,接着两人又“嘿嘿嘿”笑开了。
丁夏只好扯着嘴角快步走开。
这件事终于引起了丁夏的重视,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工作太辛苦了。本来他并不很重视自己的身体,总觉得自己年纪轻,身体好,不会出什么大事。而为了完成业绩,为了冲击业绩冠军,他最近变得比以往更拼命了,熬夜加班早已成为了家常便饭——他理所当然地忽视了身体的变化,直到今天。
丁夏觉得自己确实应该休息休息了,他很坚决的跟领导请了一天假,他决定要让自己缓一口气——这时的丁夏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这个事实,他只是觉得自己只要好好休息,就能很快缓过劲来。于是这个无知无觉的可怜人就这么兢兢业业地完成了当天的工作,带着满身的疲惫踏上了回家的路。
可丁夏回到家后,迎接他的是乱成一团的房间:衣服袜子满地都是,外卖盒堆满了两个垃圾桶,厨房的水槽里满满都是没洗的碗碟,锅里的面条汤黏稠得像酸奶一样,还有床边的风扇也忘了关,电蚊香片被烤得一片焦黑,早已经烧坏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很失败,都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他怀疑自己为了工作而放弃生活这一决定是否正确,毕竟工作永远做不完,而人的一生却很短暂。
他望着窗外被黄昏染红的半边天;望着几棵树上已经开始枯黄了的枝叶;望着渐渐寒凉的秋风推着亮白的云一路往南……一天就要过去了,深沉的夜幕正在被拉起,这世间的一场大戏已经告一段落了。
丁夏想起自己小时候也喜欢站在窗边看夕阳,夕阳开始落下的时候,就是爸爸妈妈回家的时候,也是即将开饭的时候。他的窗子正好对着山坡下的那条小水泥路,看夕阳的时候,也能看见那条路。每当爸爸妈妈带着满身的红光回家的时候,就是丁夏最开心的时刻,他会跑到院子里把大门打开,坐在杜松子树的树荫下等他们爬上山坡,走进弥漫着饭香的家里。
这时,奶奶就会从厨房出来喊丁夏吃晚饭,爷爷也会慢悠悠地扛着掀回家。然后在门口的树下跺跺脚,打打身上的灰土,走进家里有滋有味地端起碗吃饭。
可那是丁夏五六岁前后的事情了,没过多久爸爸就意外去世了,妈妈不久后改嫁,只留下丁夏一个人跟着爷爷奶奶生活。那时的丁夏仍然喜欢站在窗边看夕阳,只是那时的他真的是在看夕阳了。
后来丁夏连夕阳也不看了,他开始坐在树下等爷爷回家。一年一年,爷爷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丁夏也从坐在树下等,变成了在树下边做作业边等——直到丁夏长大,直到他离开了那个山村,走进城市。
可是丁夏仍然难以忘记小时候的时光,他总是会想起在树下度过的每一天,想起春天的花香,想起夏天的阴凉。这也是他玩命工作的原因,比起和同龄的年轻人一起吃喝玩乐。他身上和心上的担子更重,他时刻牵挂着那个遥远的山村,牵挂着树下垂垂老矣的那两道孤独的身影……
夕阳的光闪了闪,不甘地沉没了。丁夏回过神来,发现黑暗已经像雾一样蒸腾起来了。趁着白夜尚明,丁夏连忙收拾起屋子来。等他忙完一切,天色已经黑透,他身上黏黏糊糊地出了一身的汗,一股他从没闻过的酸腐的气味熏得他喉咙痒痒的。
这种味道让他感觉有些熟悉,但他却想不起来在哪闻到过,他只好一边卖力地刷洗自己,一边打开所有窗户好方便通风。由于这种味道太过难闻,即使洗完了澡、喷过了空气清新剂,他也总觉得似乎有股怪味萦绕不散。
不过这还不算什么,更让丁夏疑惑的是,他睡觉时竟然梦到了他已故的爸爸。
那是一个单调而悲伤的梦。他梦到自己来到了大雾弥漫的野外,脚下是荒草丛生的土地,四周满是白茫茫的浓雾,他什么看不清楚,只能依稀看见远处一些大树的树尖模糊的影子。一切都是湿漉的、模糊的,只有雾无处不在,它被微不可觉的风推动着缓缓流移,看上去充满了神秘与未知。
丁夏在雾中站了不知多久,然后突然发现他的爸爸出现在他的不远处。爸爸看上去很年轻,和他死时一样。他穿着简单的格子衬衫和棉布长裤,孤零零地站在大雾中,无声地哭着。丁夏起先吓了一跳,当他认出眼前哭泣的人是自己的爸爸时,他不由自主地想要走上前去拥抱他。但是丁夏发现无论他怎么跑,他都无法缩短自己和爸爸之间的距离,空间似乎被无限扩大了,或者他也许一直在原地奔跑。总之无论他怎么跑,跑得快还是慢,他和爸爸之间的距离始终不变。
他朝着爸爸大喊,爸爸你怎么了?爸爸你说话呀!爸爸你别哭,你说话呀!可是爸爸始终一动不动,始终在看着他哭。爸爸哭得很悲伤,看得丁夏又急又怕。于是他也开始哭,他一边哭,一边无助地朝着爸爸奔跑,直到他最后精疲力尽,摔趴在地上。等他再抬起头时,眼前就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更加浓郁的大雾。爸爸消失了。丁夏也醒了。
蒙蒙的亮光从窗外照进来,天快亮了。丁夏摸了摸自己的脸,湿漉漉的都是泪水。他从床上坐起身来,眼窝里的泪顺着脸颊滑落在被子上,印成了一个个灰呼呼的点。丁夏的心里还残留着梦中的悲伤,他无助地抓着被子,在一片模糊中看着天空由暗变亮、由紫变红,最后万丈金光烧穿了云海,整个天地被染得一片金红。
丁夏在床上呆呆地坐了好久,他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和那些山村里的快乐时光,一直到饥饿取代了悲伤,才让他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可是等他解决了个人问题,他又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悲伤和回忆中不可自拔。他这一整天都无精打采的,只有在给年迈的爷爷奶奶打电话时才强打起精神,说了好多生活中的趣事和笑话。可等他挂断电话,沉默和孤独又一次袭击了他,那是比空气更沉重、像沼泽没顶一般的孤独——哪怕窗外的寒蝉叫得正响亮,哪怕窗下不远处就是一条购物街的入口……
当丁夏再一次从悲伤的梦中清醒过来后,他开始感觉到不对了。但是因为要上班,所以他也无暇细想。可当他一路顶着人群异样的目光来到办公室后,这种不安的感觉终于到达了高峰。
一开始,大家只是时不时奇怪地到处嗅嗅,然后就继续忙自己的事情了。可很快就有人受不了了,他一边骂骂咧咧地吐槽怎么有人带烂肉到公司里来,一边把所有的窗都打开了。通风的效果一开始是显著的,但到了下午,所有人都感觉出不对了。大家忍无可忍,终于全部放下手里的工作,试图找出异味的来源——轻而易举地,丁夏被发现了。
大家七嘴八舌的声讨让丁夏坐不住了,他无力地解释着,但苍白的解释毫无作用。等到有人把部长请来,大家乱哄哄地埋怨才告一段落,但事情显然更加严重了。
部长一边捂着鼻子指示大家做清理工作,一边隔着半个办公室对丁夏说:“小丁啊,你今天就先回去吧,回去好好想想,是不是家里有什么肉烂了。要不就去医院看看皮肤科,有病就赶紧治,不能拖!”
丁夏苦笑着看着大家满屋子乱喷空气清新剂和男士香水,奇异的味道直冲鼻孔,让人老想打喷嚏。“部长,我没病,我自己的身体我还不知道吗?”
“那你怎么一身怪味,这都什么味道啊?你自己就不觉得臭吗?”部长说。
“我……可能时间久了,我自己觉得还好啊……部长,我真的没事——”
“你没事,我们有事啊!”组长杜亮毫不客气,他大声说道:“前几天我就闻着你身上味道不对,还跟你说注意休息。你倒好,变本加厉啊,这都腌入味儿了!”
“哄……”大家一阵哄笑。
丁夏的脸红了又白,最后变成一片铁青。
“部长,我看还是让他回家找找原因再说吧,找不到就别来了!不然再这样下去,我们还要不要工作了?”有人对着部长大声说道,同事们不少都纷纷附和。
“部长——”丁夏难堪地把求饶的目光投在部长身上,可部长丝毫不为所动:
“小丁啊,我看你还是赶紧去医院看看吧……别有负担,啊——收拾好东西回家吧,我先批你一个星期的假!”
“部长……部长——”丁夏无奈地看着部长捏着鼻子走了。
丁夏想找同事们帮他说说话,可所有人都躲地远远的,简直是把他当成了病原体。丁夏知道,用不了半天,他就会在全公司扬名立万了。
丁夏三两下收拾好东西,正要走,突然听到一个同事压抑着激动的声音说道:“我想起来了,这味道应该是尸体的味道啊!我有个表姐是法医,有一次我就闻到过这味道……我说,丁夏家里是不是有死人啊……”
“啊?不会吧……”周围的同事大吃一惊。
丁夏却猛地顿住了,他也想起来了——这味道他也曾闻到过啊!那年爸爸死时,身上不就是这种味道吗?丁夏突然意识到,难不成……自己已经死了?
丁夏僵硬地扭转过身体,想要像那个同事问个清楚,可是大家一看他的面孔,突然“哄”地一声齐齐退到了墙角。看着他们惊恐的目光,丁夏还能意识不到真相吗?
他看到不远处的文件柜上的玻璃映出了自己的影子,那是一副怎样的脸啊——铁青的脸上布满了尸斑,早已扩散的瞳孔泡在浓痰一样的眼白里,僵硬的面容已经胀得变了形,黏糊糊的尸水像汗一样从脸上身上分泌出来,办公室里的恶臭愈加浓郁了……
“原来……”丁夏的声音变得像是破锯子一般嘶哑,他望着窗外的蓝天,望着阳光明媚的秋日午后,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在那棵杜松子树下度过的少年时光。“请把我葬在树下……”说完这话,丁夏猛地向后仰倒,在砸翻了一张椅子后,他立刻变回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直到这时,那群惊恐万分的同事才终于放肆地大叫起来。在浓浓的尸臭味中,一股不知是哪里来的尿骚味渐渐扩散开,随着众人的叫声四处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