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嗒、嗒……高跟鞋的响声在幽长的弄堂徘徊。步子有些迟疑,鞋跟磕绊在滑溜溜的青石板上。是醉了吗?她想。倒真不如醉了。
母亲用最后一点钱买了一张前往香港的船票,颤抖着塞进她的手里:“囡囡,今后只能靠你自己了。”又从胸口掏出一只荷包,硬生生塞进她的手里。她摸得到,里面是一只金镯。港口人群熙熙攘攘,周遭人声鼎沸。她没开口,望着面前这个皱纹丛生的迟暮美人,她只能默然。
下船,她便当了那只手镯。做了一身苏州提花绸旗袍,素色锦缎,雕琢羞赧的娇桃,小小的坎肩与立领,“笼烟眉”、“含情目”,衬得她年方二九的凝脂脸庞多了些妖娆。
她挺起胸,扬了扬小巧的下巴,就这样在香港城游荡。何时没有了钱,何时就食下街边的甲子桃,也算体面。出生在苏杭小城,父亲只是小小饮水之官,却娶回了秦淮河边的花魁。母亲经营着一家酒坊,酒客繁多,自早至晚人流如潮,她自知自家制酒用料粗糙,定不是什么桂酒椒浆,酒客只是为了一睹“当垆”美人而已。她继承了母亲“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编贝”的美,自小在酒坊帮忙,见惯了母亲与酒客肆意地嬉笑怒骂。曾有乡绅的少爷常在买酒时对她轻佻几句,说将她娶回家,她便扔下酒瓢,拂袖离去,留下一阵香风。酒客都说:“囡囡不似她阿妈啊!羞涩的呢!”怯懦的父亲终于在她十六岁时患上肺痨,不久便死了。母亲与父亲虽不是琴瑟和鸣,但念在夫妻情分,到底消沉了些时日。酒坊重新开业,战争却开始了。没有人再来买酒,人流滚滚奔向城门。母亲卖了所有东西,准备带着她投奔上海的叔叔。谁知到了上海,才发现日本人早已将炸弹扔到了南京路,叔叔没有找到,她们却已几日未食一餐。穷困流离,她从未体尝人间心酸,逃难的路上却统统尝了个遍。
想到这些,她眼中不由得结上一层水雾。想起上海那些凄苦的日子,母亲瞧见在沪的洋人晒出洋装,便毛遂自荐去做洗衣婆。上海冬日的酸冷渗入骨髓,冰冷的水花蚕食着母亲的美貌与命数。而她在阴湿的石库门里做些手工活,黯淡的日光与微小的针眼,她愈发看不清这世界了。窗外的警报声时时响起,十里洋场的歌舞厅却夜夜笙歌。有青红帮的马仔尾随她回家,强迫母亲送她去歌厅做“流莺”。打发走马仔,母亲看一眼她只说:“侬莫走阿妈的老路。”翌日,便买了船票。她不知送走了她的母亲是否还能过活,女子在世不都似雨中芭蕉,疾风骤雨便要了她们的命。
她摸摸荷包最后那一张薄纸钞,走进一家西餐厅,点一杯最便宜的黑咖啡。她盯着窗外在风中微微颤抖的甲子桃,青葱般的手也开始颤了起来。铁勺触碰咖啡杯底的声音,令她不寒而栗。“这是此生最后一杯咖啡了”,她想。喝完,她站起身,抚平旗袍的皱褶,款款走向那棵甲子桃树。
手刚刚碰到花瓣,却感觉被人一拍肩,“小姐,我家少爷想请您去府上喝杯咖啡,不知能否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