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夫源流,必溯其源,文脉传承,亦复如是
《奥德赛》与《离骚》,作为荷马史诗与楚辞的代表,分别构成了中西方文脉之源,一部以高超的叙事技巧勾勒宏大的历史传奇,一部极尽修辞姱美直抒诗人胸中的家国情怀;一部荷马,影响了其后几个世纪的文学家直至今日,但丁、莎士比亚、弥尔顿一批批伟大诗才无不受其雨露滋养,一部楚辞,开创了其后几千年中华名士之风,李白、司马迁、贾谊一代代名人骚客无不产生心怀天下的共鸣;一部出自公元前七世纪的行吟诗人之手,一部出自公元前三世纪的楚国贵族之口,来自公元前的中西方文化代表,跨越空间,用文字铸就了两个光辉异常的精神世界,同时这两个看似迥异的世界,却有着内在的相似与联系。
关于荷马史诗(包括《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是否出自或只由荷马一人撰写还存在些许争议,而其中描写的特洛伊战争发生在公元前十一世纪则取得了一定的共识,也即成书前四百年,这还要得益于德国传奇考古学家施利曼,这位奇人自幼相信荷马史诗并非虚构的神话故事,立志要发现特洛伊战争的遗址,然而考古是件不折不扣的富人活动,出身平民的施利曼怎么办?——挣钱,就这样在他47岁的时候,成为百万富翁的他倾家荡产开始疯子般的考古事业,第一次发掘以倾家荡产的失败告终,然而他奇迹般的再次成为富豪,更为奇迹的是,第二次他做出了西方考古史上最伟大的发现——找到了特洛伊战争的遗址,进而确定了十几个世纪以来荷马史诗记载的真实性,《奥德赛》就是描写英雄奥德修斯在战争后历经十年才得返家乡的故事,是史实基础上想象力与诗性的发挥。
相较而言,屈原则是一个活生生可考的历史人物,《离骚》也是他生命的挽歌和绝唱。“吾将从彭咸之所居”,说完离骚中这最后一句话,屈原就真的从彭咸之遗则,纵身一跃,在汨罗江边用生命践行了精神的追求。用今天的眼光来看,自杀是不可取的,甚至在基督教看来是罪恶的行为,然而屈原的这一跃,却跃出了一代名士的风骨与气节,成为了后世之楷模。屈子是楚国的贵族,前半生可以说是平步青云,年少得志,24岁即任楚国左徒(相当于今国务院秘书长),深得楚怀王信任,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系列的政治打击和破坏接踵而至,一方面是个人政治命运急转直下,一方面是楚国运势的日渐衰微,极富理想主义抱负的屈原经受了剧烈的精神煎熬,这也是今人所很难理解的,终于国破山河之际,汨罗江边,离骚绝唱,从此一代名士的不朽典范,理想主义者的完美化身,立于中华文化之林。
《奥德赛》是史诗,核心是叙事,全诗用24卷计12110行,叙述了伊塔卡国王奥德修斯在特洛伊战争后返回故乡的艰辛历程,其本应是一首光辉的凯旋回归之歌,却成了一首与神意、死亡、诱惑与苦难的斗争之歌,正应了好事多磨这句话。史诗刻画了一位执着,机智、果敢,即有神一般意志,又有人一样情感的英雄——奥德修斯。史诗开篇,英雄被神女卡吕普索滞留孤岛,一心要他做丈夫,然而英雄首次表现出了他的第一个精神特质——执着,尽管神女的容貌远胜于故乡的妻子,这里的生活也丝毫不逊于伊塔卡,但故乡就是故乡,那是精神的归宿。英雄不可背叛内心精神的渴求,宙斯及众神有感于他的执着,终于在第九个年头,授意神女释放奥德修斯,历经艰辛,他来到了能助他归乡的阿尔基诺奥斯国的土地上,并在众人的好奇中追溯了自战争结束后至被神女滞留岛屿期间的艰险历程,这部分也构成了史诗的核心:一路上奥德修斯与同伴历经智斗独眼巨人,探访风王,猎奇巨人国,降伏魔女,智避海妖以及食日神牛等一系列磨难,最终只有他一人生还。史诗采用这种倒叙的技巧,严丝合缝地将十年间的事情,富有层次的铺陈开来。同时,双线并举,一方面重点描绘英雄历程,一方面不惜笔墨描写了身在故乡的儿子如何寻父的故事,奥德修斯的儿子特勒马斯科是一位成长中的英雄,他执着却苦闷,正义又无力,是处在彷徨中的需要神助的英雄。最终随着奥德修斯的回归,两条线合并,形成了完美的叙事结构。《奥德赛》善于营造悬念:奥德修斯及同伴在风王的帮助下,眼看已经抵达故乡,却由于同伴的贪婪返回原地。归返的奥德修斯没有急于与妻儿相认,而在一一清除求婚者后才真相大白,可以说史诗的叙事融合了很多戏剧手法,实现了艺术与技巧的完美结合,读来丝毫不枯燥乏味。
《离骚》是抒情诗,核心就是一个情字。全诗由诗人高贵的身世开始讲起,直抒胸臆,阐明自己的抱负,并有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直接刻画了一个以国为家的高洁之士,接着话锋一转,直指当下混沌的政治环境——小人当道,明君蒙蔽,国运危机,如何不郁邑?如何不掩涕?然而身当如何?妥协乎?从流乎?退隐乎?怀着痛心疾首之情,诗人否定了这些选项,他选择了抗争,这种抗争是超然的,诗人放飞心胸,直抵九天之上的神话世界,寻宓妃,求占卜,举明君以自谏,揭昏贼以警示,在历史长河中寻找依据,在神话迷离中探寻寄托。而就理想的精神世界徜徉之时,又看到了故国零落,不禁悲从中来,已矣哉!无法在现实的政治事业中取得理想,那就用生命作注解,追随圣贤彭咸的道路吧!于是乎,汨罗一跃,名士终立,《离骚》之家国情,志向情,高洁情,英雄情,理想情,情情透心,如同诗人将心剖开放到你的面前。
回归诗的语言本身,只能说作为一个中国人太过幸运,汉字的修辞与韵律脱离文字是不可能被传达出来的,《离骚》作为千古绝唱,其修辞及韵律均开创了文脉,是律动的艺术,它打破了《诗经》四字一句的格式,长短句交相辉映,大大丰富和扩展了诗歌的容量和情感表达力,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据说荷马史诗也采用了扬抑六音步的韵律,然而不懂古希腊语,自然也就无从欣赏,只能在名家译作中寻找感受。故而,诗是离不开承载它的文字的,很荣幸,《离骚》的辞美,可以通过汉语第一手传达给读者。
另一值得注意的就是两部作品中的神话元素。荷马史诗自不必说,其描绘的就是一个神人共存的世界,神主宰人的命运,高高在上,却与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尤其神灵无不都具备人的情感,会嫉妒,会恐惧,会愤怒,除了永生和主宰一切的超能力量,似乎与人并无什么差别,而人呢,自然敬畏神明,其中的英雄和佼佼者如奥德修斯,便被称作神一样的人,由此可以看出,希腊神话中的人虽是不完满的,但却可以在精神上磨练和提高自己,接近神灵并受到护佑,如此神与人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世界,希腊神话也形成一整套宏大而严密的体系,也成为西方人的精神图腾。与之相比,东方神话就似云雾般缥缈虚幻了。楚辞主要体现和描绘了中国上古神话昆仑系的众神,包括西王母,女娲,后裔,伏羲等,其源头和出处是那部亦真亦幻的奇书《山海经》,《离骚》中也有对众神灵的直接引用,但与希腊神话诸神直接参与人的命运不同,昆仑体系中的众神,更像一种心灵的寄托之所,与人的关系并不那么直接。可以说,尽管虚构的神话都出现在两部作品当中,然而作用却有所不同,而从两部作品中,也能一窥东西方文化中的神话观。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奥德修斯与屈原,各代表着中西方文化的价值观。奥德修斯是务实精进,且智谋多端的个人主义英雄的集中代表,他擅长独立判断,即使是面对神谕,也要从自身角度出发分析利弊,他的目标明确,为了达到返乡目的,各种手段都可以使用,身为伊塔卡国王,与其说他属于国家,不能说国家属于他,返乡,并非基于万民的福祉,而是出于身为王者的意志与信念!同时,作为一个人,奥德修斯也有面对困难的恐惧,面对诱惑的迟疑,也就是说他仍是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人,尽管他是神样的。与之相比,屈原就显得超然了,他将个人寄托在了国家的兴衰荣辱之上,忠君爱国,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不将自己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来看,尽管他遗世而独立,但那是与世俗相较,事实上,国运即他命,这是一种极富理想主义的责任与担当,国在人在,国破人亡,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屈原做到了。自此以后,历代文人名士无不以屈原为榜样,《世说新语》亦有云,“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
而无论是个人英雄,还是国之名士,在他们身上共同闪耀的都是人性的光辉,代表的都是人不甘于平庸而努力实现精神超越的追求!尽管我们不是神,但可以像历经磨难百折不挠的奥德修斯一样成为神,因为至少,我们还有一条可以承载一切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