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灿灿的夏日余晖，透过道路两旁的枝树缝隙，和暖中透着几丝炎热，把光芒和热量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大地。

在城东的一户独门独院里，住着两位老人，一位是又瘸又聋的老爷子，年近八旬，另一位是糊涂且顽固不化的老奶奶，年近古稀。

这年龄相差十几岁的老两口，都是事业单位的退休老工人，有两个儿子。

大儿子从小老实巴交，窝窝囊囊，慢慢腾腾不说，头脑也不灵光。而且“干嘛嘛怵头，吃嘛嘛都剩”，是一个十足的废物。大家都叫他“傻费老大”，

小儿子从小就调皮捣蛋，逃学，却很聪明，无论学什么，做什么都很快，就是别提学习，空有高中文凭却不会写字。

这小儿子，说话办事总是悬天悬地，有时，说了不算算了不说。有时，说大话，还有的时候呢？爱吹牛，总之就是离离乎乎的。于是，就管他叫“离乎老二”。

一来二去，“傻费老大”和“离乎老二”这两个名字就被叫响了。然而，时间久了，人们却逐渐忘记了他们兄弟原先的名字。

老两口还有一个孙子，一个孙女。

这孙子是“离乎老二”家的儿子，他身高体健，魁梧结实，先天条件也好，据说是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尤其是跟瘸爷爷格外亲。

孙女呢？则是“傻费老大”家的。

要说这“傻费老大”窝囊没本事，连传宗接代都跟着受影响，据说，身体健康的媳妇儿怀了好几次才怀上这么个大宝贝闺女。幸运的是，这孙女在各方面都比“傻费老大”强。

这也倒是真应了那句老话说的：“除了篱笆都是墙”。

某年的盛天，闺女放暑假，正巧这天也是瘸老爷子的生日。于是，傻费老大就领着闺女上自个儿爹妈这儿来了。

路上，一向抠门儿的傻费老大还买了满满一兜子桃子，故事由此开始……

【壹】

“今天……是瘸爹……生日……”，傻费老大指着木门上面的几个粉笔字，一字一顿地说道。

木门边上有一个陈旧的马扎子，被斑驳的岁月残留污渍层层覆盖。坐在马扎子上面的老爷子，正是傻费老大口中的“瘸爹”。

“瘸爹”年近八旬，饱经沧桑的脸上，布满了被岁月深深印刻的皱纹，土黄如烟的肤色，疏松的褶皱，诉说着一位少年时代远走他乡的客家游子对故乡的无尽思念，和叶落归根的渴望。

这会儿啊，只见瘸老爷子看了看门上的字。就又低头不语地揣着手儿，静静地坐在木门边闭目养神呢！敞开的木门，他也可以从院子里面眺望远处。

任凭家里有天大的事儿，老婆子围着院子忙前忙后地转，他就那么不吱声地保持沉默，不表态也不掺和。

“今天……嘛日子？”，傻费老大睁大圆圆的眼睛，高声大嗓地问道。

“我……我生日……”，瘸老爷子说完，看了看门上的字，可怎么看都像是用白色粉笔写的，他又看看眼前的傻费老大，还是没吱声，傻费老大随后就进了屋。

“你看看你买的桃儿，尽是烂的……没人要的烂桃儿，都叫你买来了……”

这声音，是从屋里传来的，问话的正是“傻费老大”的糊涂老娘。

“我看车上摆着的桃儿挺好的……没想到……”，傻费老大解释着。

“你看嘛都好……你就买不来好东西……”

糊涂老娘说话像是打架，娘俩儿的声音，更是高得一个赛过一个。

再看这瘸老爷子，正悠闲地揣着手儿，坐在木门边上的马扎子上看风景呢！任凭屋里那娘俩儿吵翻了天。

老爷子不光瘸，耳朵还聋，年轻的时候就聋着耳朵瞎打岔。别人和他说话总得要大声说，因为他总是听错。

他不言语也不表态，不是因为他随和或者脾气好，就算是他说了，就算他说得再对，也根本没人听。更何况，家里根本就没人能听懂他那浓厚的乡音。

这情形，令人想起了《四世同堂》里面五号院祁家的那位八旬老人。然而，人家祁老爷子家中一派祥和，儿孙绕膝不说，也看到了好几辈。

而他呢，六十六七的年纪，已然年近古稀了，才刚刚看见孙子。要知道，别的老爷子，在那个时候，都快看见重孙辈了。

“一耽误就是好几辈儿啊！”，傻费老大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瘸爹”也不言语。

傻费老大，是这瘸老爷子的大儿子，膝下只有一个闺女。然而，若论对“香火”和“传宗接代”的分析，还是他看得透彻，分析得正确，说得也在理，更是事实。香火不旺，委实是缘于几代之前，并且代代相传。

只是，在爹妈眼里，傻费老大平日里懦弱，没什么本事和能耐，脾气却不小。可要是为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抬起杠叫起真儿来，好家伙，血红的大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摆事实，讲道理地哇啦哇啦一顿乱喊，家里还真就没人能抬得过他。

【贰】

若论香火贡献，小儿子尤为嘚瑟，这是一个愣头愣脑，横冲直闯，鲁莽却又离离乎乎的家伙，他智商特别高，如果学什么上手特别快。然而，拥有高中文凭的他，却不会写字。

然而，就是这样一块料，竟然幸运地捷足先登——先有了儿子，从此，这块料更加神气活现了。

有了儿子，他愈加狂妄，也更加不敬兄嫂，不把傻费老大两口子放在眼里了。

儿子出生后，他更是霸道，叫糊涂老娘无条件地给他看孩子，一直看到上学前，这样一来，连上幼儿园都省了。

这块料这会儿不在跟前，他虽说有些本事傍身，却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从小就嚼赤不说，还是一个十足的气肚子狗，什么东西都要把着占着。

平日里，别家的兄弟手足之间，都是兄友弟恭，举杯换盏。而他们兄弟二人见面，吵架抬杠翻旧账几乎是家常便饭，就连逢年过节也是如此。

年迈的老爹老妈，只剩下两个儿子了，却还是这般景象。虽说眼下有个大孙子，不至于断了香火，看这情形，谁也说不好以后如何。

【叁】

盛夏伏暑出奇的热，再经过一波又一波突然来袭的高温，地面如同炙烤过一般，蝉鸣声不绝于耳。暑湿潮闷更是如影相伴，就像刚刚蒸过桑拿。

闷热的八月初，恰逢孩子们放暑假，马路上人和车辆不多。傻费老大带着闺女，这爷俩儿傻傻愣愣地骑着一大一小两辆自行车，慢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西下的残阳落日，直晃得人睁不开眼。然而，这对于气坏了的傻费老大来说，就跟没有知觉一样。

看来，他实在是气坏了。

话说前些日子，他老婆领着闺女去看他老爹老娘，原来，是糊涂老娘找不着存单了，怀疑是他拿的。自己解释了一天，还惹了一肚子气。

他那糊涂老娘跟这说，自己缝在被套里的存单不见了。非说是傻费老大给闺女铺炕时发现了存单，随后就怎么也找不到了。

糊涂老娘说得有鼻子有眼儿，跟真事儿似的。回去之后，傻费老大的老婆孩子是一五一，十一字不差地跟傻费老大学舌了。

傻费老大听完之后，满腹的疑惑瞬间化作愤怒和委屈。压根儿就不是自个儿干的，非要赖在他头上，越想越郁闷。

【肆】

傻费老大等啊等，等啊等，机会终于来了。

这天，他借口瘸爹生日，领着闺女来了。还给瘸爹买了一兜子桃。于是就有了文章开头那番场景。

真当他傻？可眼下看他这一波操作，可不像是傻子能有的智商。

这一整天，他都在条分缕析、掰开揉碎地给糊涂老娘解释，不是自己拿的。而糊涂老娘，一直都在强调自己怀疑傻费老大的理由，以及自己存单丢了，云云。

傻费老大的闺女年少，却也从大人的争辩中感受到了傻爹受到的委屈和冤枉。唉，谁叫他爹废物窝囊，又没本事呢？她深深地感到无奈。

憋屈至极的傻费老大，带着闺女来到了公园，曲径深幽的绿荫，草木茂盛。绿植的力量和独有的魅力，慢慢地平复了傻费老大的气愤和焦虑，闺女的惊恐和担忧，也随着呼吸渐渐释放得一干二净了。

后来，糊涂老娘又找到了存单，原来是她拆洗被罩时，自己把存单转移到了别的被罩里。而后，糊涂老娘自己又忘记了，到日子需要取钱的时候，还固执地从原处寻找，这才有了存单不翼而飞，傻费老大无端被冤枉……

水落石出，真相大白，时间可以淡忘一切不快，也可以治愈一切。后来，傻老大和闺女也就慢慢地忘记这些不愉快的经历了。虽说老娘糊涂，甚至有些不讲道理。却也还是自己的亲娘，闺女的亲奶奶，毕竟为家操劳了一辈子。岁数大了，就由她去吧！

也正可谓：“糊涂天，糊涂地，糊涂老的没法治”啊！

【伍】

三年后，在一个寒冷的初冬之夜，瘸爹在睡梦中溘然长逝，他安然地离去了。

从此，糊涂老娘过起了独居生活。然而，平静的生活波澜不惊地度过了两年，再一次被无情地打破了。

这年夏天，据说是因为居住的地方要拆迁，房产也就需要过户，想要房子，为的是给儿子将来结婚。

于是，这娘仨见天儿地催着傻费老大来公证，逼着他签字并放弃继承权。

要知道，那时候的《婚姻法》明确规定，男子的法定结婚年龄必须年满22周岁。可是，离乎老二的宝贝儿子那时候才十八岁，恋爱还不到两年呢！却也跟着他奶奶和他爸爸还有他妈妈，一起加入了挤兑他大爷和妹妹的阵营里。

这一次，平日里光知道傻厚道和瞎耿直，老实巴交的傻费老大，彻头彻尾地寒透了心。

一下子，糊涂老娘以及两个儿子各自的家庭之间的气氛和关系，陡然发生了变化。

傻费老大的闺女没有忘记，那是一个闷热难耐的夏天，也是一个暑假，孤身一人的糊涂奶奶搬出了那个生活了九年的独门独户小院儿，搬进了一栋楼房里。

傻费老大的闺女更没有忘记，那年盛夏，潮热的气候，毒辣的日光，她爹傻费老大，被她那糊涂奶奶和不讲理的叔叔折腾得来来回回地往返奔波于三伏的酷暑之中。

本就爱用手巾崴汗，动辄汗出的傻费老大，更是被那高温日头晒得满头大汗，据说都被折腾得中暑了。

在办完公证回来的路上，本来就迟钝木讷的傻费老大，更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他傻呆呆地伫立在桥头，眼睛里黯淡无光，也没有了望日的神采。

一望无际的河水浩渺无烟，水面上，扩散出一道道涟漪的水纹随波荡漾，灵动而莹润的河水，更是宛若翩翩起舞的音符，随着水流的声音倚歌而和之：

“盛夏的枝叶，记住了他的委屈，
宽阔的马路，记住了他的惆怅。
西下的残阳，记住了他的孤寂，
拂面的热风，记住了受伤的心灵。”

滚滚滔滔的河水，永不停息地流淌，她见证了一个偏心母亲对窝囊儿子不可磨灭的伤害。宽阔的马路和道路两旁的树木，更是目睹了糊涂老娘一家因金钱和房产导致手足亲情之间的恩怨与隔膜。

至于他当年是骑自行车还是乘坐公交车去的，谁都不记得了。只是，在回家的路上，随着傻费老大内心深处越来越强烈的失落、伤感和绝望，离家越近，曾经的过往和手足亲情也就越远。

老实窝囊的傻费老大，平日里给不了闺女完整健全优质的父爱和教育。

然而，这年盛夏发生的变故，却深深地触动了傻费老大的闺女。也化作了永久的烙印，深深地铭记在她的心间，留在了她的记忆深处。

这一切，都促使这个女孩子自强不息和奋发进取。童年和少年时的经历，又亲眼目睹了傻爹不受爷爷奶奶待见。这个阳光亲切，开朗豁达的女孩子，在心里暗暗发誓：长大之后，在自己力所能及范围内，定当有所作为，决不能像傻爹那样窝囊废物。

后记：

又是很多很多年过去了，一切都已经成为过眼云烟。

老实窝囊的傻费老大和媳妇儿相继退休了，尽管他们的退休金差距悬殊，却丝毫没能影响家庭的和美幸福。

老实窝囊的傻费老大，媳妇儿却能干随和，通情达理，吃苦耐劳，工资还高于他数倍。

最为难能可贵的是，在傻费老大最为落魄和困苦之际，媳妇儿不仅没嫌弃他，更没抛弃他。几十年如一日地用自己强大的内心世界，积极开朗的心态和坚韧顽强的意志，独自支撑起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机缘巧合，傻费老大的闺女，暮鼓晨钟地沿着这条旧日童年走过的路，往返于单位和家之间。

这条路，已经无数次目睹她与傻爹相伴而行，也见证了傻爹无数次承受委屈……

那些镌刻着久远的记忆，不论冬夏还是春秋，都真实地记录了几十年穿梭的岁月和流逝的时光，承载着几代人的喜怒哀乐、恩怨情仇以及父辈们未曾实现理想和抱负。

这女孩子也和她那又瘸又聋的爷爷一样，在平凡的工作岗位上任劳任怨地发挥着自己的能量。然而，每到发工资的时候，微薄的薪水，无声地诉说着她的清贫。

现如今，仍旧是这条见证亲情和记忆的路。傻费老大的闺女，仍旧十几年如一日地起早贪黑，冬春夏昼，寒来暑往地奔波在平凡的朝起暮落之间。

她把自己的满腔热血，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自己平凡的工作和往返之路。

奔波于往返的路途之中，无数次，她不经意间抬眼瞥望，目光恰好落在了那个曾经拐弯儿的路口儿，这个路口直直地通向瘸爷爷和糊涂奶奶曾经住过的小院子……

清晨的旭日
唤醒残缺的旧梦
憧憬？征途？亲情？
飞奔极速去往前方

黄昏的落日
追逐久远的记忆
随波荡漾的河水
倚风唱响了《希望之路》

                        （全文终）